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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晓雯 : 浮生·蒋晓芸

 汪葆夫书馆 2019-05-27

浮生·蒋晓芸

任晓雯 2014年12月31日 16:12

蒋晓芸记得,普陀区少年宫后门有棵水杉树,树下两张石凳。凳面冰凉,硌着屁股。春天熟透了,甜腻腻的。一只皮毛肮脏、目光冷绿的猫,在树影间无声盘桓。“咪咪——”野猫倏然卷起尾巴,弃她而去。

那年,蒋晓芸就读曹杨二中,高二,语文课代表。在《青年报》发表作文,被班主任推荐为区三好候选人。她到少年宫,每周三次,学书法、摄影、电子琴。趁课间休息,逃到水杉树下看书。校图书馆借来的琼瑶岑凯伦,用过期月历纸包裹封面,写“代数题集”或“英语课课练”。读到天色寡淡了,起身回家。

蒋晓芸住曹阳八村,父亲蒋建国分到的二室户。同事一拨一拨,带来水果、麦乳精、沧州小枣、苏州蜜饯……围坐聊天,陪打麻将。母亲杨丽妹总是赢钱。她让女儿讲礼貌。蒋晓芸僵着脸招呼:“叔叔好,阿姨好。”

叔叔阿姨们捏她面颊,扯她衣服。“芸芸长高啦,越来越漂亮。”“好厉害,考进市重点。”“真是多才多艺。”“小状元,你妈念你的文章啦。”

蒋晓芸借口作业多,反锁进隔壁房间。写字台朝北,正对天井。天井曾种植月季和一串红,还养过几只鸡。后来荒废了,泥土板结。细钢丝悬着乳罩、短裤、棉毛衫。被衣物滴湿处,几丛野草半黄。

她写日记、诗歌,还交了个笔友。郭长文,湖南临澧人,新华中学高三学生。他寄信给《青年报》编辑部,编辑转到曹杨二中。同学起哄:“蒋晓芸谈朋友了。”

信件正反五页,誊在草稿纸上。字迹谨小,紧密挨连。郭长文说,他热爱世界名著,喜欢《巴黎圣母院》,“蒋晓芸同学的文笔,有一种忧伤气质。”

一周后,蒋晓芸回信。“雨果描写生动,但有点啰嗦。”她让他别再寄到学校。

杨丽妹下班开信箱,从《新民晚报》和《每周广播电视报》之间,抽出郭长文的信,扔在书桌上。蒋晓芸解释,老师安排的笔友,每个同学都有。

郭长文称“蒋晓芸同学”、“蒋晓芸笔友”、“晓芸友”。最后叫她“晓芸”。他赞美晓芸的诗歌,“你以后会成为作家。”他寄来花草茎杆,说是自制植物标本。还寄过一撮泥土,棉纸包了,夹在信里。“你见过红泥巴吗?我也第一次见,哥哥带我到山里玩。”他邀她去湖南爬山。山间多野菜,有一种马齿苋,是毛主席最爱。

蒋晓芸回信渐长。说上海学生重视英文,瞧不起语文。爸爸不关心她,妈妈拿她当炫耀工具。蒋建国当上劳资科长,登门者无数。“他们假装喜欢我,因为我爸有利用价值。”

郭长文夸蒋晓芸幸运。外地教材比上海的难,高考也难。哥哥做小生意,被合伙人骗了钱。姐姐出嫁后,发现丈夫精神有问题。他几次帮忙寻找出走的姐夫。爸妈指望出个大学生。他们拿铲子柄敲他,把简装《世界文学经典丛书》当废纸卖掉。

一天,杨丽妹打开抽屉,拆看了所有信件。她摁住蒋晓芸脑袋,将头发剪成一簇簇。给新华中学写信,骂郭长文“道德败坏”。还找班主任,让帮忙监督。班主任在课堂上读信。同学取笑蒋晓芸:“你见过红泥巴吗?”

期末,蒋晓芸数学不及格,英语70多分。教导主任找蒋建国谈话。蒋建国将考卷钉在客厅进门处。杨丽妹停掉少年宫兴趣小组,每天检查书包抽屉。搜出言情小说,一本一本砸在女儿头上。

1996年,蒋晓芸高考失常,进上海轻工业高等专科学校,读食品工艺专业。蒋建国说:“不想复读就算了,学历不是关键。”杨丽妹帮她报名会计班和英文口语班。经常借口送东西,突击视察。

大二上学期,发现女儿恋爱了。“学装潢美术的?毕业当包工头吗?头发长得像流氓。”杨丽妹大闹男生宿舍。邻楼传达室阿姨都来看热闹。男孩光着膀子,试图披件衣服,被她一把抢走。

蒋晓芸迅速发胖。杨丽妹带她检查,说是暴食症,开了进口药。蒋晓芸把药倒在厕所。她频繁逃课,偶尔下楼。黄着脸,拖沓着步子,发梢碎零零戳在领口上。

临近毕业,蒋建国安排她去曹阳三村居委会。蒋晓芸说:“我想有份真正的事业。”她烫起头发,穿上高跟鞋,参加每场招聘会,给所有摊头投简历。排队、填表、等待。室友陆续找到工作搬走。半夜醒来,宿舍满地废纸,哗啦翻扬。对楼男生唱歌、哭泣、砸酒瓶。蒋晓芸向父亲屈服了。

杨丽妹问女儿:“怎么还不谈朋友?女人老了不值钱。”她发动亲友,安排相亲,根据条件优劣,在活页本上排序。逼女儿注册“世纪佳缘”,头像用了高中毕业照。那是最美的蒋晓芸,短发圆脸,双目瞪紧,仿佛世界让她吃了一惊。

初冬,小区居民因空调滴水,发生纠纷。蒋晓芸上门劝架,被误撞滚下楼梯,摔断脚踝,躺了几星期。时常半夜惊醒,盯着天花板。一日提出吃蛋糕,杨丽妹答应帮买,转身忘记。蒋晓芸起床小便,在灰蒙蒙的写字台面上,用指头写:“30”。那是她生日过后的年龄。

骨折痊愈,蒋晓芸参加团市委组织的集体相亲,迅速敲定一个。杨丽妹嫌对方没房子。母女吵架。杨丽妹哭道:“我在你身上花多少心血。现在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蒋晓芸顺从母亲,跟老邻居的同事的侄子见面。“小曾年龄有点大,但你也不小了。国企工作稳定,曾家在澳洲有房产。”

曾祚翔下巴宽阔,面颊油光光。常在普蓝色仿呢料西装里,穿一件深红羊毛衫。寡言,贪酒,下班孵进沙发,袜子甩向茶几。看看电视睡着,遥控器搁在肚皮上,一起一伏。

杨丽妹催促抱孙子,蒋晓芸推说复习迎考。杨丽妹说:“公务员难考。你太笨了,从小不是读书的料。”

蒋晓芸洗完碗,收好衣服,备妥翌日早饭。坐到餐桌旁,打开《申论高分预测试卷》。屋外野猫声如婴泣,一条狗狂暴地回应它们。曾祚翔在隔壁,鼻腔滚起细碎的鼾。她听得倦了,趴在桌上做梦。是高三那年反复做过的梦。梦里有座山,满坡红土,熠熠闪光。蒋晓芸向着红土山奔跑。梦里的她尚未发胖,步态跳脱,长发在耳根后侧甩摆,犹如一面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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