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是李纨，是荣国公贾府嫡长孙贾珠的正妻。我父亲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说起来，我也是金陵名宦之女。 16岁出嫁以前，父亲对我的教育很严格，除了针黹女红，就是让我读《女则》、《女训》、《烈女传》，这些书我读了无数遍，对书中那些规矩，我是烂熟于心，对书中那些烈女，我是既敬仰又羡慕。 16岁那年春天，父亲把我嫁给了荣国公贾府的长孙贾珠。被掀了盖头的那一刻，我的脑子被震了一下，红云飞上了两颊，"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我的夫君吧？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如一潭静水，深不可测，只是一个微微的清浅的笑意，就令我不由自主的陷进去，陷进去。新婚的那些天，他除了读书，几乎都腻在我身边，说不尽的软语温存，道不尽的细致体贴。那时候我想，我李纨何其命好，遇到了如此丰神如玉，又温存体贴的夫君。 可是，幸福是如此的短暂，我的兰儿还没有学会叫一声爹爹，我的夫君就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临终前，他抓着我的手不肯放，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的兰儿，我明白他的意思，含着眼泪，让他放心，我发誓，我会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呵护这个孩子，并且把他教养成人。就这样，他含泪走了，而我一直含着泪独自渡过了人生无数个漫漫长夜…… 2 夫君的离去，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我觉得我和兰儿被全世界抛弃了。在这个钟鸣鼎食之家，所有的膏梁锦绣，繁华热闹都与我和兰儿再无关系。 老太太和老爷对我们娘儿俩倒还客气，但也仅仅是客气而已，那种客气带着我能感受到，却不能说出来的疏远。太太呢？作为孩子的亲祖母，荣国府的掌家太太，我的婆婆，她的冷淡，疏远，甚至偶尔眼中流露出的一丝怨恨，令我的心一片冰凉，我不懂这究竟是为什么。我恪守妇道，谨小慎微，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除了照顾教导兰儿，我的心已经成了槁木死灰，什么样的繁华热闹，我都不想参与，他们怎么对待我，我并不介意。  可是我们的兰儿，他是老太太的嫡亲的重孙子哪，她是太太的嫡亲的长子长孙哪！本以为可以被千娇百宠的孩子，自从夫君走后，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太太，她们都从不曾把目光投射在兰儿身上。老太太在钱上倒不曾苛待我们娘儿俩，给了我最高的月例钱，那一年入住大观园，也给我们分了我中意的房舍，但也仅限于此。我老觉得她心里对我和兰儿是疏远而客气的，说真的，每次看到宝玉滚在老太太的怀里，每次看到老太太为了宝玉不停地交代这个交代那个，我心里都酸酸的。难道我的兰儿没有宝玉争气？难道我的兰儿没有宝玉长得乖巧？难道我的兰儿不比宝玉幼弱吗？ 老太太倒也罢了，毕竟隔了一辈了，可太太呢？兰儿是她嫡亲的长子长孙哪！如果婆婆天生冷淡对谁都苛刻，倒也罢了，偏偏别人都说我的婆婆王夫人怜老惜贫，整日家吃斋念佛，最是菩萨心肠的，连那个和贾府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亲戚乡下穷婆子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她都一下子给了一百两银子。对我们的兰儿，她怎么就那么冷漠呢？无论是平时还是过节，兰儿出不出场，好像都与她不相干，她也从不曾对我的兰儿嘘寒问暖，哪怕就是送一些小玩意儿，不也能让我们孤儿寡母感受到一点温暖吗？没有，什么都没有。 在这个拜高踩低的府里，老太太和太太对我们怎么样，别人也会对我们怎么样。就连八面玲珑的凤丫头，对谁都亲亲热热，对我们娘儿俩也是懒得应付。 说起来我就是不服气凤丫头，她有什么好啊？除了那一张利嘴，她哪一点比得上我？作为女人，论相貌，我不比她差，她明媚鲜艳，我典雅端庄，我们春花秋月，各有所长罢了！论家世，我的娘家虽没她娘家有钱，可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她呢，说起来，她娘家也是做官的人家，可她的家教真是不敢恭维，骂起人来，动不动就是"放你娘的屁＂，连赵姨娘偶有差错，她也是毫不客气，照骂不误。这是一个公府贵妇应该说的话吗？何况她大字不识一个，说是管账，还不是让那些识字的下人钻了空子？ 再说了，她对待下人真的是太过苛刻，下手太狠，要么一个耳刮子就招呼上去，要么就拔下簪子往人脸上乱戳，说她把府里管的好，还不是老太太宠着她，下人害怕她？再者说，借着公里的帐拿月利银子放债，中饱私囊，打着贾府的名号到外面乱包官司，草菅人命，不知拿了多少黑心钱。说到底，府里被抄家，很大程度上还不是她惹的祸？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老太太喜欢，太太信任，我有什么办法呢？  不管怎么样，人家都能把老太太哄得乐呵呵的，大小事情都放心地交由她去做，不像我，面上老是那么温和沉静，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个人也不敢得罪，反倒让老太太和太太觉得我无能，下人们觉得我好欺负，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活菩萨。唉，谁让我们是孤儿寡母呢？我只有忍，一忍再忍，什么样的委屈和怠慢，我只有深藏在心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管她干嘛？我只管好我们的兰儿就行了。 3 好在我们的兰儿实在是让我省心，别人说他牛心古怪，那是因为他不了解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兰儿实在是一个乖巧懂事又好学上进的孩子，他知道我在府中的艰难，所以从不曾主动惹事生非。我也常常教导他，让他不要和那些顽皮的孩子来往，兰儿很听话，从不曾忤逆我，他也很体贴，唯恐我因为他而烦恼。 但我们的兰儿，也不是软柿子，他有他的尊严和骄傲。那一年元宵节，全家都在厅堂里猜灯谜取乐，讨老太太的喜欢。那一次兰儿怎么也不去凑热闹，说是老祖宗和老爷太太都没说叫他去，他也不想去。于是我只好自己去了，心里惴惴不安，还恐怕别人问起，觉得兰儿失礼。 结果呢？府里那么多人，从长辈到平辈，没有一个人发现兰儿没来，也没有一个人问起他。后来还是老爷来了，发现兰儿不在，就问我，我如实说了，然后老爷让人去叫，那一次兰儿来了，老太太倒是给了面子，叫兰儿坐在她身边，赶紧给孩子抓了一把果子吃，可太太自始至终，一句话，一个字都没问。我的心凉到了极点，这就是孩子的亲祖母呀！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把委屈的眼泪又一次咽到了肚子里。  好在说到底，在如此的漠视中长大的兰儿真是争气，后来我才听说，在我们府里那个乌烟瘴气的家学学堂里，也就是我们的兰儿好好读了书，即便是宝玉的手下和人动手打架，也没影响到兰儿好好读书。而那个受尽了宠爱的宝玉，准备出去读书的时候，多大的阵仗，结果呢？去考试还不是排在兰儿后面？ 排在后面倒也罢了，这也没什么，最可恨的是，经过抄家的贾府，已经不成样子了，他竟然还那么狠心，留下了老迈的爹娘和刚有了身孕的宝钗，一走了之，不知所终，再也没回来过，哪里有一点男人的担当呀？诚心礼佛的太太，整日痛哭，同是当娘的，我看着倒是心软，把她多年冷落我和兰儿的事儿放下了很多，也尽心的侍奉她，但她终没熬过几个月就去了。我知道，除了宝玉，太太还想着宫里那薨了的娘娘，这都是她的命根子呀！老爷虽然伤心，到底还看着兰儿，又撑了几年。 最可怜的是宝钗，自己伤心成那样，也仍不改端庄的模样，依然和我一起侍奉翁姑，直到他们离世。可怜她独守空闺许多年，只守着一个小小的桂儿过活，就像当年的我，当然还不如当年的我，好歹那时候贾府的架子还在，我和兰儿在生活上倒没有受过多少清苦，不像宝钗，身边只剩了一个丫鬟莺儿，和一个婆子，饮食起居什么的都得自己操心，同为女人，我倒觉得也真是苦了她了。 4 又一年，朝廷大比，我的兰儿，高头大马地回来了，而我，也在众人的祝贺声中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我李纨终于熬出头了。很快，我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夫君，九泉之下，我终于可以对得起你了！ 可是很快，兰儿又要走了，听说海疆战事吃紧，有哪个王爷荐了兰儿做了统帅。我不顾死活地要跟了去，我们的兰儿虽然文武双全，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还只有二十岁出头，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到战场上啊！刀枪无眼，那该多危险啊！万一……我不敢想象，只是不停的流泪，死活拉着兰儿不放手。兰儿含泪给我跪下，说是皇命难违，他跪求我留下来，等他凯旋归来，等他给我挣来凤冠霞帔。  我终于留下来了，留在这个没有了夫君，也没有兰儿的地方，我不再读书写诗，我不再做针凿女红，我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和我的婆婆王氏一样在佛堂念经，只求佛祖能保佑我的兰儿能平安归来。其他的什么事也不能惊动我了，就连素云来告诉我说，那个院子里凤丫头冻死在了雪地里，几十年的妯娌，我也没有去看她一眼，不是因为琏儿早就弃了她，我没有那么势利，也不是记恨当年她对我们母子的冷落，毕竟她这些年过的也够可怜，而我们却丰衣足食，我早就不和她计较了，而是兰儿离开了家，我整个的心都不再关心除了兰儿的一切事。 许是素云也觉得我太狠心冷情吧！听说她和碧月倒悄悄去烧了纸钱。这件事以后，她俩对我都淡淡的。我也没放在心上，反正，只要我的兰儿平安无事，其他的我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我不知道佛祖为什么听不到我的祈祷，两个月，只有两个月，而对我来说，这两个月足以抵得上我两辈子，我日夜祈祷，日夜煎熬，日夜盼望，我的兰儿却没有回来，我等来的只是皇帝的封赏，金银玉器，还有我的凤冠霞披。 我一生贞静温婉，从不会大哭大闹，所以即便是听到了兰儿战死沙场的噩耗，心如刀绞，却还是流着泪跪谢了皇恩，任人带上凤冠，穿上了霞披。回到屋里，却觉得自己的凤冠霞披是那么的耀眼，又是那么的讽刺！ 5 从此我一病不起。 夫君去了，我还有兰儿，我还有个牵挂，有个盼头。现在连兰儿也去了，我还有什么？老天呀，你是何等残忍！你不给我李纨留下一点点活下去的理由呀！ 下雨了。 窗户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雨打黄昏的滋味，我这一生经历的太多了，孤寂，冷清，好像我这一生都没有脱开这四个字。这种滋味，甚至让我怀疑我到底是不是还活着？我到底是不是曾经活过？ 恍恍惚惚中，我看到了我的夫君。他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俊秀，又仿佛看到了我的兰儿，他还是七八岁的样子，乖巧可爱的很。只听到夫君在叫我的小名，而兰儿只是一个劲地叫着娘亲，努力想挤进我怀里，夫君在他身后对我微笑，慢慢地对我伸出了手…… -作者简介- 作者：宛兰，原名杨新玲，教育工作者，情迷红楼三十年，梦想自己有生花妙笔，重新书写红楼女儿之命运。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如需转载，请联系小编（夕瑶：138243931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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