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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胭脂红---许冬林

 紫色梧桐318 2019-05-29

      妖娆的东西,往深里瞧,透着的,往往是一脉寂寞孤寒之气。

    比如胭脂。

    与胭脂的初遇,是在极远极淡的少年时候。那一年,远在江西的表姐出嫁,母亲去吃喜酒,带回来一块手帕,还有包在手帕里的一盒胭脂。打开来,看去,仿佛一轮红月亮静静地被摁在天幕上,指尖子沾沾,指尖就羞红了。问母亲,母亲说那是胭脂,是搽在脸上的。有点失望,因为当时我急于想得的是一瓶能把脸搽得白白的香香的宝贝儿。那块手帕一直被我宠着,叠成方方的一小块,揣在衣兜里。夏天的时候,在学校午睡醒来,把手拍掏出来展开,走到学校前的那个小池塘边,蹲下身,用它沾着水洗脸,仿佛西施浣纱。相比手帕的隆重岁月,那盒胭脂可算是境遇冷清了—其实也没有扔,当然舍不得,只是放在抽屉里,但不用,就那么晾着,晾到盒面上生了尘。

    少年时,我们不需要胭脂。

    其实,不是不需要,而是,不懂得。


    我们不懂得胭脂的好。挑一点胭脂在掌心,合了掌来轻轻搓一搓,研开了,再双手轻轻在双颊一按,红了,仿佛满园的花儿在晨曦里层层叠叠地开。颊是淡淡的红,衬得整张小脸忽然就浮出了一片粉白的消息,对面走来,只觉得有莺啼花香的生动。可那时候,只以为白了好,香了好;就不知道胭脂淡抹,双颊飞红云,人若杏花,这色彩上有了温度有了动感更好。就像日子,只以为能过得素淡,过得波澜不惊便算得工整,却不知道偶尔也要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亮眼与热闹。待懂得了胭脂的好,一回头,看窗外,已是春色阑珊,就快红销香断。想起少年时冷落过的那一盒胭脂,禁不住心下怅然。
 

    于是安慰自己,胭脂,到底是寂寞的吧。香艳的东西,往往藏着的就是清寒的骨,它兴许就是这样命定地被辜负,被冷落,被你多年后遥遥地记起,再心疼着。

    看《红楼梦》,隐隐约约看见一群小丫头们,欢欢喜喜地在园子里淘制胭脂膏子,只觉得有无边的香气从字间飘出来,在四下里漫溢着。淘制胭脂膏子,这是多么婉约、多么风雅的事!难怪贾宝玉放了诗书要掺和其中。红楼里的青春是热闹而奢华的,可是,到底是寂寞的,到底逃不过花落人亡、盛筵散去的结局。回头看,原来那淘制胭脂膏子的浓艳之事,不过是衬托了后面那么多辽阔荒凉的无花岁月。青春在一盘盘胭脂膏子里虚晃了一回影子,像个狐媚的小妖精,把影子露半截在窗台上,待寻了去,已是冷风习习。那红楼里的胭脂,其实也是寂寞的啊,只是披上了一件华美的外衣。

  
    那一天,我端坐镜子前,旋开我的胭脂盒,拿毛刷子沾了胭脂往两腮上刷。爱人站在旁边,半是欣赏半是疑惑地问:“这一盒胭脂一般能刷多长时间?”我怔住,心中茫然一片。我停下了化妆,端详着这个掌心一般大小的胭脂盒,忽然悲哀起来:一般情况下,我这辈子,怕是刷不完这一盒胭脂的。是的,如果这盒胭脂没有什么中途丢掉或者不小心掉地下撒了的遭遇,我真的是用不完它的。一则,我并不天天刷胭脂;二则,刷腮颊上,实在只需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艳一分都是弄巧成拙。胭脂是个浓情的东西,像酒斟在杯子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容易端不稳,所以,刷胭脂,宜淡。

    我在想,当我老了或者走了,我的爱人在日暮下的窗台边坐下,打开抽屉,翻出一盒旧胭脂,盒子里还有一半没用完,他会想起什么呢?是岁月完了,一颗胭脂的心还未完,叫人徒生惘然?人已千山万山地远,只徒留半盒胭脂在尘世间,彼时彼地,是真的寂寞了。

    其实,不只胭脂没用完,还有多少青春、多少年华没有来得及上色就已经从指间漏掉了呀!这一世,总有几处最动人的细节,被辜负,被虚掷,有意或无意。明明刚从花枝底下过,一回头,已是山长水远,千树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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