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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笔会》

 芸斋窗下 2019-06-02

唐弢

来源:《唐弢书话》

编者注:本文为唐弢对往昔旧事的回忆,收录于《唐弢书话》一书中。文中提到的《笔会》是《文汇报》的副刊,创办于1946 年6月1日,首任主编即唐弢。

        谈往事,说起来也有困难,近来我的记性坏极了,除非找到什么文字依据,我就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回忆。《笔会》存在的时间很长,解放前、解放后我都编过,加在一起不过两年多时间,算不了什么,别的同志编得比我久。

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里,这个副刊从我手里诞生,经历了重重磨难,承受住阵阵压力,倘有线索可循,大概可以掏出一些尚未完全忘却的东西来。可惜根据目前得到的材料,暂时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因此,虽然多次有人约稿,我一直保持缄默,避免谈及关于《笔会》的事情。

多谢一位朋友从上海寄给我两帧照片,一帧是“抗战名作推荐”,一帧是“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祭专辑”,全是从报库里拍摄得来的《笔会》的书影。为什么拍这两页呢?我不清楚,但它们的确勾起我当年曾经有过的一点想法:编副刊,如果每天总是几篇散文,几段随笔,一幅漫画,一个长篇连载,未免过于单调。我主张隔些时候,出个特辑或者专刊,让读者换换口味,有一点活泼新鲜的感觉。自然也不宜太勤,太频繁,因为变更过多,又会失去特征,看不出原来的精神面貌,损害一个刊物的应有的性格了。

在我编辑《笔会》期间,正好遇上鲁迅逝世10周年祭,连续出过四个纪念专辑。此外,有“抗战名作推荐”特辑、“闻一多哀悼”特辑、“普希金纪念”特辑、“译诗”特辑;还有虽然并不挂出正式名义,却将同一性质的文章凑在一起,成一专页,如田汉、安娥等写的关于聂耳的文章,傅雷、柯灵等写的关于司徒乔画展的文章,适夷、李健吾等写的关于《和平颂》的文章,实际上也都是特辑。屈指一算,解放前由我担任编辑的这段时间里,大约平均每个月有一个特辑,有人说,这也正是《笔会》的特色,值得提出来谈谈。

现在就根据仅有的一点线索,试试自己的记忆吧。


“译诗特辑”由于这方面来稿太多,集中发表一次,目的为了减少一点稿件的积压。除去这个特辑外,其它的便各有其需要在当时刊出的直接的原因。例如“闻一多”和“普希金”都是。发刊“闻一多哀悼特辑”是一次斗争。当时杨刚说定要为李、闻追悼会写一首悼诗,题曰《遥祭》,后因收到较迟,没有能够编入特辑。特辑一共发表三篇;《闻一多先生之死》(吴晗)、《在一多先生灵前》(季风)和《我所知道的闻先生》(钟),其中悲愤最深、影响最大的是辰伯(吴晗)那一篇。我还记得这样一件事。《笔会》在这之前,发表过剑三(王统照)追念夏丐尊的文章,《丐尊先生故后追忆》,分两天刊完。以文坛前辈忆文坛前辈,白头话旧,娓娓而谈,读去不动声色,不露感情,而自有一种深情含蕴于脉脉之中,许多人推为散文领域内不可多得的绝妙文章。《闻一多先生之死》和《丐尊先生故后追忆》不同,辰伯执笔时怒发冲冠,悲痛欲绝,因此文章也显得激昂慷慨,满纸风云。他那时一连写了好几篇哭一多的文章,没有一篇不是在一手执笔、一手拭泪的呜咽抽泣声中写成的,我去约稿时就亲自看到过这情景。

不久,报馆一再受到警告和恐吓,配合整个斗争,作战方式改变了,“普希金纪念”特辑是在这种形势下出现的。它没有像纪念聂耳那样尖锐地提出“我们没有新的歌手了吗?”的问题,但又确有一点借酒浇愁、以古喻今的间接的含义。当时的文化斗争也像军事游击一样,基本上遵循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诀,回想起来,这不是出于谁的主张,而是长期以来生活实践不断地教育了人们的结果。“普希金”特辑就对“闻一多”特辑起了调节的作用。

至于对剧本《和平颂》和司徒乔画展的争论,可以看出,事情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作为编者有点陷于被动,不大能够从容应付了。从大局讲,反内战、反饥饿、反独裁的运动轰轰烈烈地正在进行,《和平颂》的公演和灾情画的展出,适应了客观形势的发展,副刊加以推荐,完全出于必要。但就个人而言,我喜欢健吾的其它剧本,更甚于他的《和平颂》;正如我喜欢司徒乔早年的绘画,更甚于他的正在展出的灾情画一样。不过在当时,我必须肯定《和平颂》和灾情画——这不是对什么权力的屈从,这是当人民命运受到历史浪潮挑战的时候,一个编辑对自己良心的无法抗拒的服从。我没有对《和平颂》褒贬什么。至于灾情画,只有在刊登怒庵(傅雷)《没有灾情的“灾情画”》那个特辑里,同时发了柯灵的《灾民图》,我自己也写了《读画有感——为司徒乔画展作》,并且指出:“看司徒先生的画,似乎已经改变了他早年的明丽和热烈,由绚烂回到平淡,以朴素的笔触描绘出世相和凡人。

因此,收到他笔底的灾情也是潜藏的,他没有强烈的渲染苦难,只在淡淡的情调中,勾勒了苦难的另一面。”

我说的是自己的真实的感觉。


在这些特辑中,回想起来,最受注意的当是“抗战名作推荐”。因为八年抗战,尤其是后几年,上海的读者读不到大后方——特别是抗日民主根据地的作品,迫切希望知道一点那怕是简单的说明和介绍。“特辑”满足了这个要求。除了长篇连载《团的儿子》(茅盾译)和《编者赘言》外,这个特辑一共发表了《远塞来鸿》(L)、《<板话>及其他》(郭沫若)、《<咀华>记余》(刘西渭)、《一点记忆》(适夷)、《<滩>》(茅盾)第五篇文章。适夷和刘西渭(李健吾)两篇都是综合评述。适夷回忆了他编《文艺阵地》时读过的佳作。健吾谈的范围比较大一些,从《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茅盾)、《憩园》(巴金)、《魇》(沈从文)、《山洪》(吴组缃)、《淘金记》(沙汀)直到上海读者比较熟悉的《马兰》、《无望村的馆主》、《果园城记》(师陀)、《人·兽·鬼》(钱钟书)以及剧本《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杨绛)等,各种作品,无不涉及。有趣的是:两人都谈到了诗人艾青,又都谈到了《脱缰的马》的作者穗青,这大概不是偶然的吧。至于描写战时民族工业的受难而没有引起足够重视的宋霖的《滩》,则由茅盾作专文介绍。宋霖是胡子婴的化名,她是个有名的工商业家,第一次闯入文艺创作的领域。

如果说《滩》的题材显得新鲜,那么,更新鲜的当是见于《远塞来鸿》、《<板话>及其他》两文里的介绍。《<板话>及其他》介绍了《李有才板话》和《解放区短篇创作选》第一辑,上海读者第一次从郭老笔底听到赵树理的名字,知道了有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康濯《我的两家房东》、孔厥《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等名篇的存在。《远塞来鸿》是L.写给M·Z·的一封信,介绍了《白毛女》和《吕梁英雄传》上册。这封信由我从郭老那里取来,加上题名发表。M·Z·便是沫若两字的缩写。时隔三十五年,可惜我竟记不准L.是谁了。他是和谈代表团成员之一,所以信的开头这样写:“沫若先生:古称伍员过昭关,一夜头白,渝宁五月,深尝其味。回延之后,请假休息,逍遥自在,看了一些解放区的文艺作品,拣好的送你两本,……。”

那时正逢抗战胜利一周年,《笔会》打算纪念一下,却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纪念,我在郭老那里读到这封信,感怀时事,愁思百端,两个沉默了一阵,郭老说:“这样吧,我们自己来纪念自己,总不能说文艺创作也没有一点成绩吧!”

在他的启发下,我发刊了“抗战名作推荐”特辑。

特辑的《编者赘言》说:“胜利一年,我们这小小副刊也想申一份祝贺之意,然而我们祝贺些什么呢?诗人闻一多之被暗杀吗?作家夏丐尊之贫病而死吗?小说家郁达夫之失踪吗?译者金人之被囚禁吗?胜利了,时间已过去一年,我们的心却只有更加沉重。多少文艺工作者都在迫害下流亡着,多少书报被禁止出版,内战日益扩大,文艺工作者却在一天一天……”我觉得内心像铅块一样沉重,因此在论述文艺创作成绩的同时,也应当记录一下它们的作者的生活和遭遇,这样做,或者不能说是过分吧。

“抗战名作推荐”特辑是《笔会》的第一个特辑,我以为读者最注意的是它,也许客观上并非全部事实,却带着我个人的一点感情在里面。

                                                                               一九八〇年九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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