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戎林|想给朱然安个家

 浮生偷闲 2019-06-02
 

朱然将军,你可知道,为了你的解困房,当年我们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竹笆里的将军

 1985初夏的一天,市文物所所长谢有信向我报告,说纺织厂扩建,在后面的土坡里掘出好几块大青石板,估计里面有古墓。

果真不假,竟是朱然墓!

朱然是三国时吴国名将,曾大破刘备,活捉关公,威震四方。朱然1700年前病逝,没想到竟葬在这块宝地上。我意识到,这是古人留给我们城市的一笔重金难买的财富。

赶快向市长汇报,希望能拨点经费把墓道修修,给朱然安个家。

市长是位开明的领导,问要多少钱,我伸出三根指头,说起码30万。那时国家和老百姓都穷得叮当响,我的工资才几十块,30万,岂不是天文数字!跑了多次,毫无效果。秘书提醒我,市长批的条子有一大叠,一个也落实不了,你就别把一具死尸搬出来添乱了。

就在这时,纺织厂领导也找到我,说他们征那块地用了13万,你这一挖,我们喝西北风哪!我拿出国家文物法往他面前一掷,大声说,不管在哪里挖到古墓,一律由那个单位出钱出人帮助开挖。他说他想不通,跟我拍桌子打板凳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那时我真是年轻气盛,不但不理解人家,还跟他对吵,其态度恶劣得令人发指。现在想想,对于一个企业来说,这不送人家的命吗?

没钱什么也办不了,文物所的朋友只好用竹笆将挖开的墓道团团围住,说叫暂时保护。没想到那竹笆根本不起作用,等我再去时,竹笆早被人捅开,猫儿在里面打盹,野狗在里面会餐,年轻人在里面谈情说爱,避孕工具扔得到处都是。我看了好不阵难过,心想,倘若朱然有知,肯定会勃然大怒,指着我说:“我睡得好好的,你们非把我捅醒,搞什么玩艺!”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连朱然的棺材都被不远处的社员同志用拖拉机拖跑了。省文物局得知责令马上送回,说那也是贵重文物。

隔天棺材送回来了,上面明显有锯子走过的痕迹,听开拖拉机的大爷说,你们要不催得紧,大棺材早就变成小板凳了。

1700年的木头,还能打小板凳!不可思议。

再次向市长报告,市长不置可否。我理解,那时政府也穷,哪有闲钱去摆弄这些呢。

走投无路,只得自己想办法。

上北京去找钱

 不久,我们打听到国家文物局局长姓张,安徽肖县人,好歹算是老乡呀。全国文物都归他管,口袋里的钱肯定涨得不得了,那怕稍稍漏一点,朱然的安置房也就能解决了。对,去求求他,转念一想,谈何容易,堂堂的国家文物局,怎么会考虑到小小的马鞍山呢?再说,我一个小小的市文化局副局长,怎么能够到中央领导?想呀想,想得脑袋生疼,也想不出办法。

一次去北京开会,偶然得知,作家周而复老家在皖南旌德,我读过他的长篇小说《上海的早晨》,那可是个才华横溢的老人,那时也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在家呆着。一位朋友带我去登门看望,我说起了朱然,他顿时来了精神,我又说起朱然现在的困境,道出自己的想法,老人二话没说,马上提笔给张局长写了封求助信,还把局长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我不敢轻举妄动,揣着这封沉甸甸的信回到马鞍山,想开个党委会商量商量,看用什么办法去敲开国家文物局长的大门。

初次见面,总要带点礼物吧。那时,干部纯洁得跟水一样,还没有走后门这一说。带什么呢,有人提出带采石茶干,马上遭到反对,说万一茶干里面有不洁之物,让领导吃了拉肚子,谁负得了这个责。想来想去,我们决定买两刀宣纸,再去芜湖买一幅铁画,很大的体积,用布包好,外面用绳子扎紧,让人看不出里面是什么宝贝。

就这样,市文物所所长老解同志背着这一包东西在我的率领下登上北上的火车。

解所长是个对自己要求极其严格的人,公家一分钱也不肯花,他找了个地下室让我安顿下来。舍不得进饭店,每天就在巷子深处的小面馆里吃面条,吃得我酸水直冒。有天,解所长买来几只红心萝卜啃将起来。萝卜通气,吃了放屁,弄得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臭味弥漫。好在我鼻子不通,又一心盼望着早点见到局长,那味道也就不在乎了。

电话不知打了多少,不是占线,就是没人接。有天黄昏,忽然打通了,里面传出一个带着浓厚淮北口音的男人声音:“你找谁?”我激动地说:“我是你老乡呀,想去看看你。”我怕他拒绝,迅速作了番自我介绍,接着又提到周而复,说是他让我来的。张局长忙说:“啊,是周部长呀,他还好吗?”周而复担任过中宣部部长,他们是老相识了。我马上添油加醋地说周老是如何如何挂念他,张局长被我说动了心,说:“那你明天晚上来吧。”

“请问你住哪?”

他报出了复兴门外的住址,又重重叮嘱一句:“9点以后来。”

我抱着话筒,头直点,那时没有探头,要是有,我的那副狼狈相肯定惨不忍睹。

整整一天,我们哪也没去,把包好的布包收拾来收拾去,把带来的文件左看右看,觉得万无一失了,就躺在床上和老解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我说万一局长看到我们带来的东西,往门口一扔,说别来这一套,那就没戏了。

 “不会的,都是些文房四宝,他肯定喜欢。”老解说。

我心却想,堂堂的国家文物局长,还缺这点纸,就是想要,可以报销呀。我忽然觉得带这些东西完全多余,是拿他不吃劲,跟他开玩笑。老解看出我的心事,安慰我,既然带来了,就带去吧,反正是我们的心意;更何况礼物外面包得严严实实,他一时看不出是什么玩艺。

老解比我大好几岁,见的世面多,我相信他说的。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黑,一直等到5点,老解催我快走。那时,还没有出租车,得坐公交,他看过地图,说起码得转三次车,万一迟了,就糟了。

路上,我又问老谢,局长会不会把我们来的事忘了,老解说不会的,大人物说话怎么能不算数呢。

    拍个电报给朱然

下了车,不知转了多少弯,到了我们要找的地方。那是一栋不高的小楼,局长家住三层,一条长长的走廊通往他住的房间,外面有个接待室。我们刚上走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嫂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估计这便是局长夫人了,她热情地把我们迎进会客室。听说我们来自安徽,显得更加热情,还削苹果给我们吃,我啃了一口,呀,味道比老谢的青皮萝卜好多了。看老解背来这么一个大包,夫人责备我们:“带东西干什么,乡里乡亲的,也太见外了。”说着忙跑到局长的房间,不一会,又折回头,说局长正在接待客人,稍等。

我们只能等,一边东一句西一句跟夫人聊天,我的耳朵支愣着,在聆听局长那边的动静。一直听到走廊上响起送客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夫人说局长请我们过去。老谢真逗,竟然伸手要拎带来的东西,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想让局长看看,我们可不是空手而来的呀。真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连送礼都不会,我白了他一眼,他才把东西放下。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一张桌子,一张沙发。一个高级干部住的如此简陋,佩服。

刚坐下,我连忙呈上周而复的信,他看了一遍,连声说:“啊,还真是老乡呢,你也是个作家呀?”可能是周老的信提了我一句,他问我写了什么作品,我一一作答。我知道来一趟不容易,不能扯得太远,马上直奔主题,从朱然墓的发现,说到竹笆里的将军;从朱然的影响说到经费的困顿。他欠着身子问我要多少钱,我熟练地伸出三根指头,想想又缩了回去,不能要得太多,如果局长认为我是狮子大开口就完了,于是说:“局长你看着办吧。”言下之意,能给多少就多少,多多益善。我想起动身前在家写的一份报告,连忙拿出来递到他手中。现在想来觉得可笑,一个区区的地级市,怎么能直接打报告给国家文物局呢。局长迅速浏览一遍,说:“好,明天我让下面人给你办就是了!”

什么,明天就办?我怀疑听错了,看看老解,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接着,局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全国文物的形势,说他手里的经费一年6000万,浙江今年就要去了一、两千。看我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又说,别看这么多钱,全国那么大,一撒就光了。

他又说了好多,说什么,我全忘了,心里只想着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你想想,快乐把我的心占得满满的,其它什么能装得进去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下室里,像煎鱼一样翻来倒去地睡不着,直到天亮才眯了一会。睡梦中,我竟然打着赤脚跑到王府井邮局给朱然拍了封电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天快亮时,老谢把我叫醒,说我一直在说梦话。我突然来了一句:“也不知朱然收到电报没有。”老谢摸摸我的脑袋,以为我在发烧。 

   转机陡然出现

回到马鞍山,左盼右盼,盼望那笔钱能从北京飞到我们手中。因为文件上附有我们的账号,我几乎天天催会计到银行去查,查了两个月,一毛钱也没查到。我急了,决定晚上打电话到北京。连打多次,没人接,终于有一次通了,是局长的声音,他好像把我们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我说了半天他才想起来:“啊,是老乡哪,朱然的钱我已批下去了……”我还想问,电话挂了。

接下来,又过了半年,钱还没影子。

更让人伤心的是,这期间,朱然的日子却悲惨至极。我再去时,发现墓砖竟被人偷了不少,那可是价值昂贵的汉砖哪。以致多年后整理墓道时因砖不够,公安局还发出通告责令限期送回,可追回来的屈指可数。后来,不知是谁想的办法,请电厂的师傅压制一种煤灰砖来代替。

我再也不敢去朱然墓,我怕朱然突然从墓道里窜出来,一把封住我的衣领,指着我大声呵斥:“你不说给我修墓吗?给我安排解困房吗?钱呢?房子呢?”我的心渐渐凉了。

转机又一次出现是在几个月后。

那天,市领导要我接待一位日本学者,听说他原来是一个市的市长,退休了还在研究三国文化。我领着他游遍了马鞍山,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天,使他很受感动。黄昏分手时,他双手棒着一个小纸包恭恭敬敬递到我面前,一直陪伴在侧的年轻翻译告诉我,这是送给我的礼物,收下吧。

纸包外面裹得花花绿绿,我怀疑不是项链就是戒指。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看看,一层一层又一层,一直打到五层,里面裹的竟是一支圆珠笔。我哑然失笑,哎哟哟,这个日本老头子也太抠了,我们单位的圆珠笔随便领哪。不知为什么,此刻,我心里陡然冒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我为什么不能曲线救朱然,通过他来帮朱然一把呢!

得知他们次日下午就要离开,我打开台灯,连夜在灯下写一封信,那信是以日本市长老人的口气写给我们市长的,先是说朱然墓的发现在日本引起怎样的轰动,接着又恳求市长想办法修建朱然墓,还说这是千秋功德的大好事,最后充满感情地写道:“朱然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尊敬的市长先生,盼下次来时能看到朱然墓的修复……”

第二天清早,我来到宾馆,找到翻译,恳求他把这封信交给老人,他看我如此诚恳,一口答应,还说他马上就译成日文,回到日本就以老人的名义寄回马鞍山。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拉着他的手使劲抖:“谢谢你,我代表朱然谢谢你!”   

  对不起,市长大人

 转眼,又过了半年,我几乎把这事忘记了。那天,我出差回来,楼上有人喊我接电话,我拎起听筒,是市政府秘书打来的,要我马上去市长办公室一趟。我问什么事,他激动地说:“朱然墓不得了!日本人来信了,市长要你马上过来商量!”

市长真的在等我,桌子上放着一封寄自日本的信,有日文,也有中文。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眼里却湿漉漉的。

就在那天,市长咬咬牙,硬是批给朱然墓30万。下楼时,我感觉左腿肌肉猛抽了一下,眼皮突突直跳,我一直怀疑是躲在暗处的朱然太激动了,使劲在扯我呢。

也就在这时,北京也汇来了十万元。是从省文物局转来的,10万也太少了,少就少吧,总比没有好。后来我才听说,我们从北京回来后,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动乱,北京乱成那个样子了,谁还能想到古墓里的朱然,所以一直拖到如今。

所有的企盼都有了着落,所有的激动打上了句号,朱然将军,你的解困房终于得到解决,我为你鼓掌!

今年春天,我曾和周市长小聚,我说起当年如何导演了这出戏欺骗了他,他听了哈哈大笑,说不算欺骗,你是在动脑筋为朱然集资盖解困房哪。

转眼30多年过去了,如今朱然墓地早已今非昔比,每看到墓地里那富丽堂皇的建筑,总会想起当年的故事,真是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rong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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