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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中午，那块在徐女士体内留存了70天的纱布，终于被医生在超声引导下用宫腔镜取出，耗时仅1分钟左右。这块纱布为什么会留在徐女士的子宫里？此前，山东电视台生活频道《生活帮》节目的一则报道，引发了网民对相关医院、医生的谴责。随后，潍坊市妇幼保健院发布的一则声明，又让剧情发生了“惊天逆转”。本报记者近日赴山东省潍坊市实地采访，以期还原事实真相。 子宫内为何留下纱布 “从医20多年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很可能是最后一针出了状况。” 11月2日，在潍坊市妇保院产一科病房里，张先生神情焦虑地坐在床旁的椅子上，用手指使劲揉捏着眉心，他的妻子徐女士和孩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会给你打电话。”面对记者，张先生一直重复着这样一句话，妻子几次开口也都被他叫停了。 作为一位35岁的二孩妈妈，徐女士今年8月底在潍坊市妇保院经剖宫产诞下一名健康的男婴，但整个生产过程异常凶险。 “第一次生产也是剖宫产。这次术前检查已经基本明确瘢痕子宫合并前置胎盘的指征，这种情况出现胎盘植入的可能性较大，再加上已经35岁的年龄，这是一位典型的高危产妇，存在几个危险因素的叠加。”该院产一科主任陆霞说，正常妊娠胎盘应该附着于子宫上段，前置胎盘则附着于子宫下段。“子宫上段较下段肌层更厚，血运和营养更丰富。前置胎盘为了获得足够的营养，往往会向子宫的肌肉层‘扎根’，形成胎盘植入。无论是自然分娩还是剖宫产，前置胎盘导致大出血的几率都很高。” 手术中果然出现所担心的情况。徐女士8月28日剖宫产的病程记录显示，术中发现胎盘附着于子宫后壁下段，并有两处大小约10厘米×10厘米和5厘米×4厘米的植入，剥离胎盘时植入处出血，宫缩乏力，术中共出血约1500毫升。 “子宫一共有3层肌肉，内横、外纵、中间交叉。不管其中的血管走向如何，胎盘剥落后只要子宫收缩就能止住出血；而一旦出现宫缩乏力，子宫的肌肉不再收缩，开放的血管就很难被‘扎住’，会像流水一样地出血。”徐女士的主刀医生、副主任医师文兰告诉记者，胎儿娩出后出血超过500毫升就称为产后出血。产后出血是造成产妇死亡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情况的临床发生率只有4%～6%。 文兰说，为了应对徐女士可能出现的产后大出血，科室在手术前就已经做好了人力、用血、用药等各方面准备。“她本来就有好几项高危因素，产后又出现宫缩乏力，当时出血非常厉害，局部缝扎、联用3种止血药都没有效果，将子宫两侧的动脉全部结扎仍然没能止住出血，最后只能用无菌纱布条填塞子宫压迫止血。如果填塞还不能止血，就只能切除子宫了，否则将会危及生命。”用这种方法止血，必须将患者的子宫全部填满纱布条后缝合，由于当时徐女士的子宫已经不能自主收缩，6厘米宽、6层厚的纱布条，手术中一共用去约8米长，缝合宫腔后最终成功止血。 文兰表示，术前检查和术中出现的情况都已明确告知产妇及家属。记者也在病程记录上看到徐女士和张先生知情同意的签字。徐女士的治疗过程还算顺利，而在此后取出纱布时，却出现意想不到的插曲。 “进行到最后的时候，我们发现纱布难以全部取出，推测是创口缝合时勾住了纱布条，如果当时强行取出，很容易造成子宫的二次创伤，并再次引发出血，所以只能将纱布条剪断。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段纱布也只能暂时留在里面。”文兰告诉记者。 8月29日，止血超过24小时后，要经阴道为徐女士取出子宫内的纱布条，操作医生仍是文兰。院方提供的当日病程记录显示：“宫腔残留约2厘米长纱布条，向产妇及家属交代。目前继续观察，如半个月内宫腔内残留纱布不能自行排出，可考虑彩超下取出。产妇及家属表示了解病情，同意目前治疗。” 剖宫产术后缝合创口时勾住宫腔内的纱布，在临床操作中是否常见？文兰说，她之前只是听说过，“做了20多年的产科医生，这是第一次亲身经历，也是科室第一次遇到”。 “缝合的时候先将创口两端扎紧，再用一根可吸收缝合线串起整个创口，但不收紧，填塞纱布结束后再收紧缝合线，这些操作都是在可视条件下完成的，几乎不可能勾住纱布。”陆霞向记者详细介绍了常用的缝合手法，“产一科的医生做剖宫产手术，全部要求用这种手法缝合。” 文兰说，状况很可能出现在最后一针。因为缝合结束后，徐女士的创口和针眼仍有渗血，为了确保止血成功，文兰在缝合结束后又补了一针。“可能正是最后盲缝的这一针勾住了纱布。当时情况很紧急，产妇已经输了将近2000毫升血，如果止血失败就只能切除子宫。” 汪萍是徐女士的主管医生，因为连日来的压力和劳累，有孕在身的她目前正在接受保胎治疗。“剖宫产和取纱布两次手术，都是我跟产妇和家属交代的病情。每次家属态度都很好，也都在病程记录上签了字，甚至还对医生尽心救治、保住产妇子宫表示感谢。”汪萍说，后来发生的事情，让产一科的医生护士们始料不及。 到底是谁说了谎 “患方如何知道体内留存纱布，涉及医院是否尽到告知义务。” 事件变为热点是在10月29日。山东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关于此事的第一期节目中明确表示，徐女士因产后严重腹痛，难以下床，家属向院方要求查看相关检查结果遭拒。徐女士到潍坊市另一家医院做B超才发现子宫内有异物，徐女士的大姑姐张女士通过“小道消息”得知，医院在8月29日取纱布时，将一段纱布“掉”在徐女士的子宫内。 剧情的反转发生在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潍坊市妇保院发布《关于对产妇徐女士诊疗经过的说明》，详细描述了产后止血和取纱布的过程，并注明“患者及家属表示理解并签字”。《说明》还提到，9月5日中午，医院7楼病区监控视频发现，张女士趁医护人员不在时进入医生办公室，私自将产妇病历中知情同意签字划掉损坏。其间，张女士多次带人到医院办公区域大吵大闹，并提出赔偿30余万元的要求。 11月1日，在山东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的事件追踪中，张女士公开否认自己涂改损毁了病历中的知情同意签字，并表示医院的说明对她的名誉造成了损害。 记者在该院看到《说明》中提到的这段视频，9月5日13时16分～13时30分，张女士确实在值班医护人员离开后，先后两次进入医生办公室，但设在走廊里的监控并没有拍到张女士涂改病历的画面。当日的值班医生告诉记者，她离开后，办公室里并无其他医护人员；而后，医生在另一位患者的病历夹中发现了徐女士8月29日的病程记录页，上面的知情同意签字已经被涂改损毁。“如果不是放错了病历夹，我们都很难发现病历被涂改了。”不过，该院医务科主任王彬坦承，医院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认定张女士涂改病历确实不妥。 然而，在另一段视频中却出现了更具戏剧性的一幕。10月30日，山东电视台生活频道继续到该院采访，医院全程留下了影像资料。视频中，当记者询问张女士是否涂改了病历时，其弟张先生突然表示，病程记录上的签字是他在8月29日医生交代病情、自己签字后又立即划掉的。 “这明显与之前节目中产妇家属不知道体内残留纱布的表述相矛盾，患方始终都知道体内遗留纱布的情况，医院从未隐瞒患者病情，但这在之后的节目中并未播出。患方如何知道体内留存纱布，涉及医院是否尽到告知义务。”王彬表示，《生活帮》第一期节目的全部素材均来自暗拍，自始至终没有向医院正面求证。 记者在徐女士8月29日的病程记录上，看到那一行被涂改覆盖的签字，虽然黑色的涂改痕迹密密麻麻，但依稀能看清背后“了解病情”和徐女士夫妇签字的蓝黑色字迹。王彬告诉记者，该院规定医生工作所用签字笔全部为蓝黑色，张先生用蓝黑色笔签字后立即涂掉，显然不可能出现黑色的笔迹。当时负责交待病情的汪萍说：“即使不提笔迹的颜色，就说他们把签字涂得严严实实，我也不可能就一直捧着病历夹，看着他涂改而不做任何表示吧。” 虽然记者屡屡尝试，但张女士一直拒绝见面接受采访。11月3日，记者在电话中询问家属是何时知道徐女士体内留存了一块纱布的，张女士表示“应该是8月29号”，记者继续询问家属是如何知道的，张女士则肯定地表示“医院是口头告知的”，之后就匆匆结束了通话。 面对多次前后矛盾的表述，张先生表示，自己因为焦虑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况，至于病程记录上出现的蓝黑色和黑色两种笔迹，则“完全没必要计较不同颜色这样的小事”。 30万赔偿一说从哪来 “我们从来没有向医院提出赔偿的事，一分钱也没说要过。” 山东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的几期节目中多次表示，不管怎样都应该先将徐女士子宫内的纱布取出来，不再让其经受痛苦。“节目传达出的意思就是医院迟迟不肯为产妇取纱布，剪辑播出的画面也是我们说北京专家前来手术还需要等待。但事实是，我们已经为尽早取出纱布做了多次沟通和努力，但患方一直拒绝手术，怎么到电视上就成了医院不负责任了呢？”王彬说。 11月3日，距离与北京市某知名专家约定的时间还有3天，潍坊市妇保院副院长修霞到病房沟通。记者在现场看到，徐女士夫妇虽然表示“非常愿意取出纱布”，但依然拒绝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因为“承担不起签字以后的风险”。 修霞告诉记者，两个多月以来，医院已多次建议徐女士取出纱布，虽是本院足以完成的操作，但应患方要求先后请了市级、省级专家前来手术，都因产妇家属不配合而未果。最终，患方又提出要请北京、上海的专家来取纱布。“患方甚至要求必须让两名家属进入手术室监督手术。这种明显违反手术操作规定的要求，医院根本无法满足。”修霞说，张女士等患者家属曾向院方提出赔偿30万元的要求，遭到拒绝后，患方多次到潍坊市卫生计生委等部门上访。 同一天，面对记者，刚刚拒绝签字的张先生却态度坚决地表示：“我们一直就是要求医院尽快取出纱布，健健康康地回家。我们从来没有向医院提出赔偿的事，一分钱也没说要。”此时，产后两个多月依然躺在病床上的徐女士，手捂着腹部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在潍坊市妇保院发布的《说明》中，该院明确贴出患者家属递交的“赔偿项目”清单，包括伤残赔偿金、误工费、精神损失费等在内的9项赔偿要求，共计288680元；并有一张手写版“孩子摧迟（应为‘推迟’）出院多花的费用，由院方承担”的补充要求。王彬说，这份索赔明细于9月6日，也就是院方所说病历被涂改的第二天，由张女士送到医务科。 对于是否曾向医院索赔的问题，张女士在电话中始终含糊其辞，并没有给出明确回应，但她表示“这份清单是医院让我们提供的”。该院提供的监控视频显示，9月6日下午，张女士与多名家属来到医务科要求赔偿，并表示就赔偿依据的问题咨询过律师。医务科表示将及时上报医院领导，3天后给予答复，但同时告知徐女士，医院满足如此赔偿要求的可能性非常小。 医院是否负有责任 “勾住纱布更像合规操作中的并发症，但最终结果须经专业鉴定。” 11月6日，取纱布前，来自北京的专家在潍坊市妇保院医生办公室与徐女士沟通时，她放声大哭。4天前在同一间办公室，面对持续两个多月的僵局和压力，该院产一科医生纷纷落泪。 “我工作30多年从没遇上这样的事情，看看涉事的医生，一位每天都失眠，需要推镇静剂才能入睡；另一位要做妈妈的也在打保胎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11月2日记者采访时，陆霞忍不住抽泣起来。情绪很快在全是女性的办公室里蔓延，许多人不时地抹着眼泪，汪萍红着眼圈走到科室主任背后，有些不知所措。 王彬告诉记者，11月6日，专家在为徐女士手术时发现，其子宫内的纱布已经自行脱落，但卡在了宫颈内口处无法自行排出，在超声引导下用宫腔镜取出纱布的时间，大约只用了1分钟，取出的纱布约为3厘米×2厘米。 “起初产妇仍不同意签字手术，专家跟她沟通解释了近2个小时。”术前沟通全程在场的王彬告诉记者，专家反复向徐女士表示，不签字就无法手术取出纱布，并向其阐述其中利弊。“也许是因为积累了这么长时间的压力，徐女士在签字前放声大哭。”虽然此后张先生依然一度拒绝签字，但在医务人员反复劝说和徐女士的要求下，最终完成了“放行”妻子手术的签字。 北京协和医院主任医师万希润表示，在宫腔里填塞纱布压迫止血，是剖宫产后出血患者抢救非常普遍的方法；在缝合创口时勾住纱布也不是绝无仅有。“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如果是涉事医院的医生在最后一针盲缝的条件下，不小心勾住了纱布，更像是合规操作中的并发症，没有明显过错。缝浅了可能起不到止血的效果，缝深了就有可能勾到纱布，当时医生的操作确实挺难的。”但万希润强调，是否存在医疗过错，医疗过错中的责任有多大，都需要经过专业鉴定。 “两个多月以来，这件事让全院都疲于应付，我们多次建议产妇和家属先将纱布取出，之后完全可以通过行政或法律手段来追究医院的责任。但他们似乎对医疗鉴定和司法途径都不太信任。”潍坊市妇保院办公室主任李晓东表示，医院的医护人员和管理者感到，院方所做的很多努力似乎都被这家媒体和涉事患方否定或掩盖了。“为了让更多人了解真相，我们甚至一度盼着他们能到法院去告我们。” 陆霞说，希望这件事情能够尽快得到平息和解决，还医务人员一个安心的工作环境。在事件持续发酵的9月、10月，陆霞所在的产一科共收治了486名产妇，其中剖宫产分娩达182人，高危妊娠率更是高达39%。“大龄二胎产妇数量明显增加，这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不小压力。”李晓东告诉记者，该院相关统计显示，今年1月～6月，潍坊市妇保院的用血量已经超过2015年全年的总用血量，“这完全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产科医生现在所面临的巨大压力”。（文中潍坊市妇幼保健院部分医务人员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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