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反被多情恼

作者

刘洋风

记得有阵子好像是某个社交网站的广告，打开网页总是一眼能看到“寻找同年同月同日的你”几个大字。同年同月同日是种什么样的缘分？

若是以八字来说，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意味着命理无限接近。

纵使家庭不同，性格不同，但可能有相似的人生轨迹，有类似的人生拐点。

这简直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那是何等缘分。所以兄弟结义的时候总是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才子佳人的小说中也少不了同生日的巧合。

同月同日的生日的巧合程度比不上同年同月同日，不过也够巧合了。宝玉身边的小丫鬟四儿背地里说：同日生日就是夫妻。小丫头未必识字，估计是听了戏文故事或者民间杂谈。

《红楼梦》中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生日相同的自然也多：宝钗与邢夫人，黛玉与袭人，宝玉与宝琴、岫烟、平儿、四儿。她们的缘分又该当如何？

宝钗的生日是正月二十一，元宵佳节刚过。二十二回宝钗15岁，正是将及笄之年，贾母特意给宝钗做了生日。

曹公的笔下时间总有点模糊。那年的正月特别漫长。先是贵妃元宵佳节省亲，各人疲倦。后来凤姐的女儿出痘，供奉“娘娘”，贾琏夫妻分居了十来天，大姐儿痊愈。夫妻俩商量宝钗的生日礼物。按日子算起来，宝钗的生日应该是正月末或者出正月了。

可曹公还是特意点明宝钗的生日是大正月里的二十一。旧时正月不出年，天天在过节。这日子是个吉日。不过想想《红楼梦》开篇时，香菱命运的预言中的那句“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倒有几分盛宴必散的意味。

至于和宝钗同生日的到底是贾母还是薛姨妈还是邢夫人，各版本说法不一致。

薛姨妈的生日在三十六回和五十七回都出现过，一次是在宝玉挨打养伤期间，约莫是在夏天，一次是紫鹃试玉后，约莫在春天。贾母的生日七十一回写明是八月初三。

如此算来，与宝钗同日生日的极有可能是邢夫人这个尴尬嫌隙人。

邢夫人在鸳鸯事件之前，并不惹人生厌。她孝顺贾母，对黛玉和宝玉有慈爱之举，在凤姐泼醋事件中操心奔波。

鸳鸯事件则撕破了这些温情面纱。原来邢夫人只知一味顺从贾赦。于金钱上百般计较，于情感上极度吝啬。婆家的继子儿媳和庶女，娘家的兄弟姐妹并侄女，一人不靠，一言不听。

这种性格有几分天性使然，也少不了后天加持。娘家破落，一无所出的邢夫人，安全感主要来自于讨好顺从丈夫和聚敛金钱。前者保证了她的地位，后者填补了她内心的匮乏。

邢夫人娘家不曾细写，也不需细写。

邢岫烟父母也就是邢夫人兄嫂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胞弟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

养育出这样子女的邢家父母只怕没能给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亦舒《喜宝》有句名言：“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邢夫人的贪婪说到底是出于匮乏。邢夫人之母在其未出阁前即已离世，邢父未曾提及，也许走得更早，也许软弱无能。邢忠也许是庶兄，或者是堂兄，没有足够的话语权。邢夫人作为长女打理邢家家私，这其中有无觊觎争夺，不好猜度。但邢夫人觉得人情如纸，钱财可靠的信念只怕在娘家就已经有了。嫁入贾府后的生活又增强了她的这种信念。

宝姐姐呢，简直是邢夫人的对照组。

她的成长过程既不缺钱，也不缺爱。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薛父“酷爱此女”精心教导，母亲薛姨妈既倚重又宠爱。胞兄薛蟠虽然混账，对她却无可挑剔。

可惜正如三毛所言：“爱过多时，便是负担和干扰。”父母沉重的爱是甜蜜，也是期许。薛父过逝，家道中落，聪慧的宝钗竭力为母分忧。入贾府后小小年纪的她俨然一副成熟体贴的大人模样，事事周到，处处体贴，“只愁人人面前失于应候”。这种无可挑剔的完美周的背后到底有什么？

黛玉自悔时曾说“只当你有心藏奸”，这份怀疑不仅黛玉有过，读者心里也有。滴翠亭事件、金钏儿事件至今还争议不断。

张岱云：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熙凤说宝钗“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的确，宝钗的妥帖周到背后有一份疏离，有一份明哲保身爱惜羽毛的冷眼。她欣赏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她对姐妹们好，却也有度。

姐妹们的回馈则并非如此。湘云心心念念：“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没妨碍的！”黛玉耍小性子的时候真噎人，可被宝姐姐打动之后也是真赤忱。“黛玉感戴不尽，以后便亦如宝钗之称呼。连宝钗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宝琴前直以‘妹妹’呼之：俨似同胞共出，较诸人更似亲切。” 

她们接受了宝钗的照顾并回之以无限的深情。这种深情无视血缘，视宝钗亲如家人。毕竟身为孤儿的湘云和黛玉是真的缺少家的感觉。

可惜宝钗最不能给予的也恰恰是这点。被父亲寄予厚望的宝钗心中最重要的堡垒就是家族，在薛家走向衰落的过程中，聪敏的宝钗远比薛蟠、薛姨妈体会其中滋味。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为的不完全是自己，更是为了家族。

她未必如黛玉所想的“多情如此”，至少她俩的情是有差别的。宝钗的情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由家人推及亲戚的一点余情。湘、黛所回馈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情。

这无情与多情间，宝姐姐大概也做了一回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