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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菜谱”(二)

 人和月 2019-06-04

高邮湖开捕了!高邮任老师 摄影

上次匆忙赶出一片小文汪曾祺菜谱获得了很多朋友的支持和关注,并要求继续写一点。不妨继续根据个人舌尖上的记忆再做几个菜的回味。此处所写汪曾祺菜谱首先是汪曾祺先生本人曾经品尝过并有所记录的,或者汪曾祺先生所创的菜式。我个人最钦佩汪曾祺先生一点的是,就是他对美食家袁枚很不感冒,因为他说袁只会吃不会做,而汪曾祺则是会吃会做的真正的美食家。

1、干丝

烫干丝一定要有姜丝。

说到干丝,总与扬州脱不开干系,我每次到扬州都会吃到干丝,荤汤煮干丝、麻油拌干丝。这次到高邮,在酒店吃早餐总忍不住夹几筷子干丝吃。在一次高邮文友聚会餐上也吃到了煮干丝。

有关干丝,汪曾琪曾写过:干丝是扬州菜,北方买不到扬州那种质地紧密,可以片薄片,切细丝的方豆腐干,可以豆腐片代。但须选色白,质紧,片薄者。切极细丝,以凉水拔二三次,去烟卤味几逗腥气。

有一次与扬州文友谈到汪曾祺与扬州,有人说汪曾祺好像对扬州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这么说呢?有文友说汪先生笔下几乎很少出现扬州的人和事。只有一次在小说《落魄》里写到了一个扬州人,还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角色,

对于这个角色,我还特地去查过原文,发现这位扬州人在云南开了家饭馆,馆子里的常备菜只有几个:过油肉、炒假螃蟹、鸡丝雪里蕻,却都精致有特点。有时跟他商量商量,还可请他表演几个道地扬州菜:狮子头、煮干丝、芙蓉鲫鱼……”

可惜限于抗战时期在异地受食材有限的影响,很多扬州菜都做不了。在小说的最后也是这样一句话: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

对此,在高邮参加活动的几位汪迷都认同一个观点,那就是汪曾祺几乎没有在扬州呆过,更谈不上对扬州存在偏见。为此我也曾向汪朗先生请教过,他也知道这种所谓的偏见说法,但也不能主观认定就是他不喜欢扬州,因为他与扬州也没有什么交集,上学去江阴也只是路过扬州。

而我却认定汪曾祺对扬州是有感情的,因为在他的美食文章中不乏对扬州菜的褒扬和肯定,甚至还在家里学着做。譬如干丝。

汪曾祺说:干丝本不是,只是吃包子烧麦的茶馆里,在上点心之前喝茶时的闲食。现在则是全国各地淮扬菜系的饭馆里都预备了。言语中充满了亲切的感情。

现在扬州吃早茶,一定要尝两道干丝才算数,那就是煮干丝和拌干丝。因为各是各的味道。汪曾祺说:

干丝。这是淮扬菜,旧只有烫干丝,大白豆腐干片为薄片(刀工好的师傅,一块豆腐干能片十六片),再切为细丝。

酱油、醋、香油调好备用。干丝用开水烫后,上放青蒜米、姜丝(要嫩姜,切极细),将调料淋下,即得。这本是茶馆中在点心未蒸熟之前,先上桌佐茶的闲食,后来饭馆里也当一道菜卖了。

煮干丝的历史我想不超过一百年。上汤(鸡汤或骨头汤)加火腿丝、鸡丝、冬菇丝、虾籽同熬(什么鲜东西都可以往里搁),下干丝,加盐,略加酱油,使微有色,煮两三开,加姜丝,即可上桌。

在提到这道菜时,汪曾祺还特别引用了袁枚的话有味者使之出,无味者使之入,说干丝切得极细,方能入味。

好的干丝菜吃起来没有豆腥味,入味,不烂,还要有点嚼劲,汤汁清鲜。放佐料的目的都是为了增色加分,而不会破坏豆制品的原味。汪曾祺提到了一个关键点,两种干丝的做法都少不了加姜丝,且多多益善。汪曾祺说他有一次在家里做煮干丝给聂华苓吃,聂华苓最后连汤都一起喝光了。

汪曾祺在高邮的亲友团。

2、茨菰

在离开高邮的最后一顿饭上,出现了一道菜:汪氏茨菇红烧肉。是的,我没写错,菜单上是这么写的。汪曾祺则一直用茨菰二字,其实是相通的。

那天在高邮,我在路上和汪朗先生闲聊,说汪曾祺早期不喜欢吃茨菰。他说是的,因为小时候吃多了,家乡发大水,老吃那个,吃了。但是后来偶尔一次机会,汪曾祺又对茨菰恢复了亲切的情感,甚至常常去菜场买来做菜给家人吃。

在吃茨菰烧肉的时候,我发现大家都先挑着茨菰吃,搭着酱色的茨菰块,一看就是对半切的,夹一个放在嘴里,仿佛肉味。肉的荤汤早已经侵入茨菰内部,含在嘴里轻轻咀嚼,不同于土豆的沙,不同于芋艿的糯,也不同于萝卜的脆,它就是旗帜鲜明的茨菰味道,有一股独特的清香味。如果你再夹一块五花肉在嘴里,就会品味到肉味里的这股独特的清香,这种水生植物在江南被称为水八仙之一,当然自有一股仙气。

汪曾祺小时候因为家里发大水,各种作物减产,唯有这种水生植物丰收,结果全家人就靠这味为生。汪曾琪写道: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菰,并不想。

前好几年,春节后数日,我到沈从文老师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饭,师母张兆和炒了一盘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两片茨菰,说:这个好!隔比土豆高。我承认这话。吃菜讲究的高低,这种语言正是沈老师的语言。

正是因为久违了的原因,汪曾琪每次去菜场都会买一点茨菰回来掺肉炒,家里人不大吃,他就一个人包圆了。有人问他什么是茨菰,他说这可不好回答

汪曾琪因为浓浓的乡愁而想念茨菰的味道,想念家乡的咸菜茨菰汤,那一碗浓郁的咸菜汤却勾起淡淡的故乡雪意。

最后说下要点,茨菰无论是烧肉还是烧汤,一定要去皮,去嘴子,这样不只是为了口味好,而且还能去涩味,去除可能出现的铅残留。

3、双黄蛋

双黄蛋摆盘很好看。

没到高邮之前,我是没有吃过双黄蛋的。这次去了之后,发现酒店的早餐也都是单黄蛋。几位从北京来的女研究生们很委屈的说吃了几次饭,还没有吃到双黄蛋呢。我带着几位研究生去古城老街购买老奶奶编织的端午节挂蛋网兜时,她们又在念念双黄蛋的味道。

双黄蛋。一个听起来就很好听的名字。使人浮想那种黄白的颜色,而且是双层双白的颜色,丰富极了。

汪曾祺说,每当他到外地介绍自己的籍贯高邮,人家就会说你们那里处咸鸭蛋,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汪曾祺写过: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味道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

人们形容美食常用色香味俱全,其实还有一个形也不可忽视。双黄蛋的形就很美,对切,装盘,围城圆形,看起来就很美,仿佛小时候玩的万花筒。看上去色泽绛红,油滋滋的,蛋黄吃在嘴里有一种别样的沙沙感,蛋白则是润滑的感觉,有点类似咸果冻的味道。

汪曾祺说,老饕袁枚写的东西都是听来的,他并不会做菜,因此看不上,但唯独觉得他写的腌蛋还算靠谱: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在离开高邮之前,有幸吃到了正宗的高邮双黄蛋,味道的确不凡,使人想到了清澈的高邮湖水,成群的纯种高邮麻鸭,蛋壳泛青,蛋黄如晚霞中湖畔的落日,地上一个黄,水中映着一个黄……

在我人还未到家之前,在高邮买的双黄蛋已经到家了,家人满怀期待的切开,孩子更是惊讶的叫起来,真是两个黄呢!我还带了高邮老奶奶用彩色绒线编织的鸭蛋络子,期待端午节那天给孩子带一个鸭蛋,今年,一定要带一个双黄蛋,有面!

汪曾祺笔下的“鸭蛋络子”,孩子们在端午节挂鸭蛋也是当地习俗。

4、蚕豆

汪味馆开席上的炒后卤制的蚕豆。

我小时候对蚕豆最大的印象就是它的花儿好看,蓝盈盈的,像是一只小蝴蝶似的,好看。对于蚕豆的吃法,我记得大多数是炒着吃和炸着吃。

阳春三月,蚕豆花败,嫩蚕豆剥出来,掺着蒜薹炒着吃,可以单成菜,也可以下面条吃。

炸蚕豆米子,则是年节的一道菜。蚕豆胚芽的一头用大剪刀剪一下,然后放油锅里炸至金黄色,捞出来拿细盐拌上,就是一道小酒的好菜。每到过年前家里都会炸制一批备用,我们小孩子都会偷着抓一把放兜里当零食吃。

这次在高邮吃到了一道菜苋菜炒蚕豆仁。苋菜是春季的时令菜,蒜蓉苋菜,清炒苋菜,或者苋菜鸡蛋汤,都很相宜。苋菜炒蚕豆仁还是第一次吃到。蚕豆剥去内皮,只留嫩绿鹅黄的豆瓣。苋菜也是嫩嫩的茎叶,一炒泛出红汁,蚕豆瓣炒得糯糯的,牙齿不用力就能咬碎了,面面的,带着春天的芬芳,与红苋菜鲜味合二为一,使得蔬菜的口味淡而有味,清而起香。

汪曾祺写过:我的家乡,嫩蚕豆连内皮炒。或加一点切碎的咸菜,尤妙。稍老一点,就剥去内皮炒豆瓣。有时在炒红苋菜时加几个绿蚕豆瓣,颜色鲜明,也能提味。

汪曾祺还提到了家乡一味烂蚕豆,北京人责称烂和蚕豆。就是把老蚕豆和盐、香料煮透了,捞出来可以佐酒。这就使人想到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喝黄酒吃的茴香豆。茴香豆就是蚕豆。鲁迅还称蚕豆为罗汉豆,汪曾祺认为可能这是绍兴的叫法。

在高邮汪味馆新店开业那天,上来一盘卤蚕豆,蚕豆是带皮爆炒过的,内皮微微有点焦黑,然后放入大蒜瓣一起卤制,吃起来很有咬劲,而且越嚼越香,很适合下酒。

有关蚕豆的吃法还有很多,譬如豆瓣鸡蛋汤,还可以制成郫县豆瓣。汪曾祺最喜欢《植物名实图考》作者吴其濬写蚕豆的诗:

夫其植根冬雪,落实春风,点瑿为花,与麦争场,高岂藏雉,同葚共熟,候恰登蚕,嫩者供烹,老者杂饭,干之为粉,之为果。

蚕豆亦可入诗,可谓大俗大雅。

5、狮子头

过油炸制的狮子头。

汪味馆席上的一颗大狮子头。

扬州的一客一例的狮子头。

先来看一段汪曾祺写的描述:

“狮子头是淮安菜。猪肉肥瘦各半,爱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细切粗斩’,如石榴米大小(绞肉机绞的肉末不行),荸荠切碎,与肉末同拌,用手抟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锅略炸。至外结薄壳,捞出,放进水锅中。加酱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汤放入深腹大盘。”

汪曾祺上来就说狮子头是淮安菜,恐怕会引起很多扬州人的不认同。要知道在扬州请客,餐桌上必会有狮子头,就连酒店的早餐都会有狮子头。这次在高邮我就吃了好几次狮子头,有过油炸的,有清汤煮的,有四五个一碗的,也有一大碗独有一个狮子头的。

从汪曾祺的描述中我大胆猜测,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扬州市的文化对他的影响可能真的不大。为了说明狮子头是淮安的家常次,汪曾祺还有补充说明:

“我在淮安中学读过一个学期,食堂里有一次做狮子头,一大锅油,狮子头像炸麻团似的在油里翻滚,捞出,放在碗里上笼蒸,下衬白菜。一般狮子头多是红烧,食堂所做却是白汤,我觉得最能存其本味。”

据说狮子头源自隋代,有人认为其状如将军,如雄狮威武,故名其名。《清稗类钞》载:狮子头者,以形似而得名,猪肉圆也。猪肉肥瘦各半,细切粗斩,乃和以蛋白,使易凝固,或加虾仁、蟹粉。以黄沙罐一,底置菜叶,以罐盖之,乃入铁锅,撒盐少许,以防锅裂。然后,以文火干烧之,每烧数把柴一停,约越五分钟更烧之,候熟取出。

我在高邮吃的几次狮子头,似乎都没有吃到荸荠碎丁,而在扬州的淮扬菜馆则都吃到了带荸荠的狮子头。我不知道是否这是不是具体区别。有关蔬菜的搭配,扬州的多以整根青菜为主,而且多是一客一盅。清莹莹的荤汤滋润着狮子头,菜叶青青,像是雨后的新绿。狮子头很烂,要用勺子挖,放在嘴里似乎会自动融化,软糯可口,马蹄(荸荠)粒的清香夹杂着肉糯的馅料,吃的人美滋滋的。边吃边喝汤,最后吃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狮子头就是淮扬菜,淮安也好,扬州也好,谁做的好就是谁的,什么都可以被欺骗,唯有舌尖会忠诚地守护着我们的味觉。

汪味馆分店开业开席的菜单。我请很多人签名留念。

6、咸菜

汪味馆分店开业席上的冷碟。

汪味馆开业席上,杨早兄与三位学生们发现了什么好吃的?

在成长的过程中,恐怕没有谁会没有吃过咸菜。萝卜干、腐乳、豆瓣酱、酱黄瓜、腌洋姜、酱莴苣等等。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咸菜下饭佐粥佐酒是再好不过了。

我们家奶奶会做腌酱豆子,母亲会做腌萝卜干,姨妈会做腐乳,干妈会做糖蒜和腌制的翡翠蒜。记得小时候大人忙没空照顾我们,饿了就自己拿馒头包着萝卜干凑活一顿饭。在奶奶家吃早饭时会有酱豆子炒青辣椒,好吃极了。

汪曾祺说:咸菜可以算是一种中国文化。外国即使有,也不可能有中国这么丰富而多味。

在高邮老街,在汪曾祺故居的那条街上,我看到了好几家咸菜店,咸菜的品种琳琅满目,可谓丰富。在酒店用早餐,会有酱黄瓜、酱洋姜片、腐乳、榨菜等。我总是每样来一点,喝粥或是吃小馒头再合适不过了。

汪曾祺曾写过:我的家乡每到秋末冬初,多数人家都腌萝卜干。到店铺里学徒,要吃三年萝卜干饭,言其缺油水也。中国咸菜多矣,此不能备载。如果有人写一本《咸菜谱》,将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书。

汪味馆分店开业的那天,我记得汪味十碟里是有咸菜的,可惜只顾着吃,忘记了具体滋味。以高邮人对滋味的细腻要求,我想咸菜一定会做的非常地道和美味。况且这里的食材又是那么的丰富。

我记得高邮有一道小菜叫老咸菜烧小鱼,所谓老咸菜就是腌了十几天的雪里蕻,小鱼呢,就是白鲦、软鲹、螃鲏儿、毛刀鱼等,那天在老街上一位老太太端着一盆处理好的小鱼问我买否,说是窜鱼,我们老家是叫窜条鱼,不大,刺多,可以炸着吃,也可以烧咸菜,非常的鲜美。老太太说是高邮湖的,一盆才要十元钱,真便宜。

一看这些小鱼,我就无端地想到了配咸菜红烧。

回到苏州后,我看高邮的任老师发微信说,高邮湖开捕了,我就想到了那些活蹦乱跳的小杂鱼,于是就继续想着高邮的腌咸菜。

汪曾祺说咸菜是文化真是没错,这是中国人几代人骨子里的饮食文化,也是生活文化。我最近正在与友人做一家百年老字号顾得其的酱菜恢复。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自不量力试着写一册《咸菜谱》,圆一个汪老的小小梦想。

                                                                201964 王道  匆笔

汪朗先生与夫人刘女士在高邮清水潭乘船出游。

此文特别感谢高邮的朋友们、北青报青睐团、杨早、建新、苏北、树兴、任奶奶等。并感谢高邮厨师党先生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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