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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渡无人舟自横/李登求

 zqbxi 2019-06-06

黄昏还没有来临,龙山脚下的长河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纱。一种真实的虚幻,仿佛专为尘封的岁月而罗织。漾动着的水纹,谱线似的扩散,在阳光下闪烁幽亮的飘影,柔软而起伏。密集的绿树如凝固的风涛依偎在岸边,屏障一般把水域环护起来。

   喧嚣和尘世隐退了。心被宁静主宰。灵魂,在河岸停泊。

   转过月亮湾的一角,我蓦然发现,一条小船,静静地横卧在清波之上。

   船身灰暗,显得破旧而沧桑。它靠在一条延伸到水里的沙坝上。沙坝上长着一棵垂柳,几丛杂草。一条长长的田埂连接着沙坝,杂草在田埂上疯长。几根长长的苇杆,从水里伸展出来,触手可及,像清瘦迷离的佳人,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沾上一丝淡淡的忧郁。背后,是一大片农田,油菜已经成熟。阳光的亮色温柔地涂抹着油菜的果荚上。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一间小屋,矗立在河边上,单薄陈旧的木门紧锁着。

   小船,小屋,还有我,构成了一道寂寞的风景。

   四周青山隐隐。一团云飘过来,带来短暂的阴暗。重重叠叠的树影睡在涟漪中,澄莹寂静。凝眸船舷边灿亮的浪波,思绪和灵魂亦如水一般起伏。此时河上恍若青烟浮绕,历史在其间沉浮。小船,一种历史深远的印记。从古老的年月一路摇过来,载满唐诗宋词,明月清风,停泊在长河渡口。如一张古人遗下的画卷。而我,只能用想象弥补史识的短缺。漫溯奔流的生命之河,在流逝的滔滔岁月中,去追寻远去艄公的号子和拨动河水的桨声。

   长河,汇集大别山千万条支流,浩浩荡荡,傍太湖城东而过。据记载,旧时长河最宽处有八百余米。它的两岸,水草丰美,人烟稠密。古老的村子,在河边依次排开,人们世代居住在两岸,劳作、休息、繁衍。于是,为方便行人过河,人们在河边建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渡口。

   我不知道长河当时到底有多少渡口,只知道长河渡口大多为“义渡”。义渡,主要由乡坤或民间组织发起,出资购买渡船,修建渡口,给摆渡人一些钱粮补贴,免费渡行人过河。当时长河最有名的两个义渡,一是新仓义渡,一是龙山义渡。据史料记载:“嘉庆二十四年,邑人陈联魁捐渡船两只,建长河新仓义渡,以便行人来往。”船是木船,有三根桅杆,张着三挂帆,这在当时是最豪华的船了。撑船的船工都是陈联魁请的,由他付工资。在乘船的人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新仓义渡,分文不收”。新仓义渡发展到后来,成了一条街,这就是新仓有名的老街,因渡口而名,称为渡船口。《太湖县志》记载:“新仓水陆交通便利,有漕粮仓建于此,是一个物资聚散地。新仓老街依河而建,呈曲尺型。建国前,有布匹、杂货、药材、屠宰等店铺20 余家,是旧时太湖、怀宁、望江、潜山四县交界的水陆码头。两只渡船在新仓沙河里对撑,是太湖到石牌、安庆的咽喉要道。”

   从上段文字记载中,可见当年新仓义渡的繁华。做生意的,唱戏的,出门走亲戚的,过河去劳动的,全都挤在渡口。船鼓足了帆,来来回回地将人们载向对岸。而另一些人,则聚在渡口茶馆里悠闲地喝着茶,看着热闹。河水浩荡,白帆片片,水鸟飞翔。上下往返的竹排,穿行而过——

   不久前,我去新仓,曾沿着老街去寻找当年的义渡口。老街己被改造得面目全非。青石板改成了水泥路,老房子也拆得所剩无几。昔日的繁华不再。阳光很亮,在几堵斑驳的老墙和生长着小草的瓦楞上漫不经心地游走。偶有几个行人在街道上走动。渡口的遗址尚在,我看到了渡口码头的箭坝。箭坝分列左右两边,全由大块的石头砌成,但保存完好的只剩一边了。石头缝里长满了野草,石头上长满了青苔,手摸上去,湿滑滑的。台阶由长长的光滑石条砌成,筑在箭坝的中间,自上而下有20 多级。现在只能看到五、六级了,其余的全被泥沙埋没了。

   我在渡口的古槐树下坐了下来,眼前全是泥沙和杂草,还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丛。河水和帆船已从我的眼前消逝,消逝得无影无踪。它们被岁月带去了哪里?我突然有了一种沧桑的感觉。这薄薄的如麦芒一样的沧桑,在我的心头弥漫了许久,刺痛了许久。

   而龙山义渡,我始终未看到史料记载。我找到了一本民国二年由李筱云、周壁泉撰写的《龙山义渡实录》,上书:“查我县邑志,于大河船渡,或由一姓所施,或由众志所成。唯我龙山义渡,捐资既多,田产不少,其时尚未成立,以致其典缺—..”

   《龙山义渡实录》上有一则《龙山义渡碑记》,摘录如下:

   “太湖县西北多山,横有两百里,川流交错,巨细没有去测量,最后总汇于龙山之下。大河东去百余里,以入长江。龙山俯瞰县城,和诸峰平行。是一邑主山,而又旁出一支,矗立水际,好像要横截河流,山的北面陡峭如削。碧流潆汇,水石交争。深潭出其下。

   嘉庆道光年间,有人想购买大船,用于渡人,没有足够的资金,便购舟渡河。光绪年盛夏,水流很大,河水喘急,行舟很险,有诸君子,解囊购船。并于山麓设立义渡公所,管理义渡。

   乐善好施的沧桑诸君子永垂不朽!”

   后面均为捐资诸君子名单及所捐的银两田地数量。

   长河滚水坝的拦坝断流,将龙山宫脚下长河水蓄成了湖外湖景观。这里依然是碧波荡漾。青山、绿水、蓝天、雾霭,像一幅永无止息的水墨画。当年的龙山渡口,却已被水淹没在龙山宫下。我曾沿着观音阁的石阶下到水边,攀着岩石,分开茂密的树枝,试着寻觅了许久,不见一点痕迹。

   然而,长河滚水坝的建成,仅仅是淹掉了一个龙山义渡口。花亭湖水库大坝的筑成,蓄水24亿立方米,面积达100平方公里,又淹没了多少古文化遗址和千年古镇。可以说,花亭湖不仅是一座禅湖,更是一座文化宝藏库,一座遗址公园。一份资料显示,太湖县有古文化遗址105处,而百分之七十都集中在花亭湖周围和花亭湖水下。有金汉弯遗址、铜鼓凸遗址、刘家坪遗址、张家山遗址、高冲及龙门山庄汉墓群等等。数千年前,这里就升起了太湖县文明的曙光。被水淹没的古集镇我知道的就有寺前河老街、黄界河街、大湖河镇、塔镇等。其中黄界河街据说和现在的老城老街规模差不多。这些老街多为徽派建筑,朱阁重檐,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错落别致。打造旅游文化大县,实现旅游文化一体化已提出多时了,我却从导游的解说中,很少听到关于花亭湖水下历史文化的介绍。一个景区,如果不以旅游项目展示文化意蕴,没有文化含量充实旅游内涵,只能是空洞和苍白的。

   我相信,有河流的地方,就会有渡口,就会有渡船在四季里穿行,就会有拍击船舷的水波,就会有过河的行人。它是一种客观存在。即使是野渡,或在崖边山脚,或在平畈野岸,你也看不见它的孤单与落寞。那一只只在水中轻摇的渡船,似在向着你点头或摇手告别。伴着它的,是渡口清澈的河水,苍老的树木,纤纤的垂柳,摇曳的野花和坐在青石板上守候的老艄公。

   每一个旅人,在远行的时候,都免不了乘船过渡。人生的一卷长路在远方铺展,徘徊或踌躇,留恋或珍藏,孤单或无助,小船总是深情地为你送行。而一个“义”字,又让你感到无比的温暖。

   “义”是中国传统的富有生命力的古老文明。管仲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孔子认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义”是一个人字的交叉,似在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要相互支撑、相互支持。太湖县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县,自古民风淳朴。仅一个“义”字,太湖人就在这上面做出了许多奉献。史料不仅记载了太湖的“义渡”,还有“义学、义茶、义仓——”。当年的白沙中学、六邑联中,即使是在动乱的年月里,也收录了许多义读生,他们有些人后来成了国之栋梁。而山路弯弯,古道迢迢,矫阳似火,当你行走得口渴难耐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茶亭,一位头戴草帽或毛巾的女子,把一碗清凉的茶水端到你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你一口气喝下后,又给你舀来一碗——她们行善好施利济行人,不收取一分茶钱,只为图个行善施茶好名声。明朝中后期,太湖遭受大灾,饥民啼哭号寒,天华一名叫黄玠的人开仓济民,散尽百万家财。皇帝闻之,赐与“忠义大夫”的匾牌。人们为纪念他,更为感激他的义举,将他家边上的那条河命名为黄界河。

   义渡、义学、义茶、义仓在今天或许已经成为历史。“义”也是一种文化。孔子曰:“人之初,性本善。”它代表的是一种原始的、人之本性的、出自内心的大爱。在历史长河中,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积淀下来的道德准则,文化观念和思想传统,作为一种无形的力量,支配着我们的行为。在当今经济商品社会里,我不知道它还剩下有多少。但我知道,尽管现在社会道德滑坡,一些社会现象令人忧虑和无奈,但仍有许多人在坚守着它,演绎着平凡却动人的美好。我们今天见到的许多善举,不正是“义”的坚守与传承么?

   风云际会,河汉浩渺。红的花朵,黄的落叶,白的雪花,还有那些远去的人和事,早已被另外的季节和时光收藏。我面前是一个生命成长的季节。大片大片的绿色像鸟群,从万千杂树上腾空而起。翠影深处,小船散发着灵异和神秘,像一个具体而又虚无的生命,它是在回忆过去,还是在担忧未来?“云梢雾末,溪桥野渡,尽是春愁落处。”渡船的老人走了,船老了桨老了,老不了是岁月的清波暖流。小船从远古走来,从云层走来,载过阳光雨雪,载过才子佳人,载过数不清的黎民百姓。把身体和灵魂交给水,轻如一缕云烟,以自由的姿态来去。一杆杆举起的苇杆是悠扬的号角,几只斜飞的水鸟,那是来自遥远的呼唤。每一块船板上,都写满关于渡口的故事。

   小船静默。野渡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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