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友 · 少年文学》插图,作者nanajoe) 芭 芘 “我给同学们讲个故事吧。”高粱说。 那天的班会课,上课铃还没打响,范萍老师就进来了,但她是来告诉大家班会课临时改成自修课的,她说儿子感冒发烧得厉害,自己必须赶快送儿子去医院。 “高粱,你去坐在讲台上!”范老师吩咐,可她突然又仔细看了一眼高粱,似乎犹豫了一下,说,“哦,也可以不坐,高粱你看着办吧。” “大家要自觉,不自觉的话,高粱就把你们的名字记下来,待会儿我回来让你们写八百字检讨!”范老师出了门口,回头补上一句。 然而,那天的自修课,同学们很吵,他们根本就把班主任的话当作耳边风了,至于高粱,他们仿佛也都无视了这个班长的存在。 “我给同学们讲个故事吧。”高粱又说。 高粱细声细气地把一句话讲了两遍,同学们才明显地安静了下来。 “我给……”高粱好像要说第三遍,这个时候,所有同学都安静了下来。 高粱笑了。 高粱微笑着又说:“我讲一个你们没有听过的故事。” 有一个小女孩,她叫芭芘。 小女孩芭芘的妈妈很漂亮,她也叫芭芘。 女孩芭芘每天坐妈妈芭芘的轿车上学和放学,轿车要经过两个破旧院子中间的一段狭窄路面。很奇怪,几乎是每一天,她们总是能在院子与外面的水泥路面的交界处看到两只狗。那是两只可爱的狗,一只白色中夹杂黑色,另一只黑色中夹杂白色。有一只的眼圈是黑色的,另一只的眼圈是白色的。两只狗总是好奇地看着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的轿车驶过,眼睛一眨不眨的。 那两只狗应该都是不大的年纪,是狗狗中的中学生吧。 女孩芭芘说,那两只狗是一对双胞胎。但妈妈芭芘说不是,她说应该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虽然意见不统一,不过这不影响女孩芭芘给那两只狗取名字。 女孩芭芘给它们取名叫白芭芘和黑芭芘,妈妈芭芘呢,她也觉得这两个名字取得有趣。 有一天,轿车又经过那两个院子。 白芭芘和黑芭芘在想什么呢?女孩芭芘问。 它们在想问题吧!妈妈芭芘说。 在想什么问题呢?女孩芭芘像是在追问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们又不是狗狗,我们怎么能知道呢?妈妈芭芘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第二天早晨,轿车穿过那两个院子,妈妈芭芘尖叫了一声,紧接着,女孩芭芘也尖叫了一声。 她们都看见,白芭芘直挺挺地横着趴在路中央,而黑芭芘在路边起劲地吠叫。 妈妈!白芭芘!女孩芭芘脸色唰地白了,身子哆嗦着。 别回头!妈妈芭芘绷着脸,几乎是命令道,然后冲了过去。 白芭芘出车祸了,也许就是几分钟前的事儿! 女孩芭芘神情异常地进了学校,而妈妈芭芘回程的时候,把车开得很快,只是准确地让轮胎再次从倒卧的白芭芘两旁碾过…… 到了傍晚,妈妈芭芘给女孩芭芘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妈妈芭芘说,居然一整天没有人来清理白芭芘,好惨哪,白芭芘被可恶的来来往往的车辆碾压成了一张扁扁的皮,让人一看就毛骨悚然! 不怕,妈妈很快就冲过去了,你捂上眼睛。妈妈芭芘说。 回程了。女孩芭芘捂上了眼睛,妈妈芭芘在加速,可是,轿车发出了尖叫——她们都看清楚了,暮色中,一只狗在路中央叼起了那张扁扁的皮,敏捷而轻盈地逃走了,在她们的轿车冲过去之前。 在车灯照射着的刹那,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都看得分明,那是黑芭芘叼起了白芭芘…… 女孩芭芘忍不住哭出了声。 妈妈,我们不开车了,我们以后步行上学和放学,好吗? 妈妈芭芘没有犹豫。 好哇,我们不开车了!她说。 第三天早晨,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沿路走来了。 她们穿过了那两个院子。 她们看见了黑芭芘。黑芭芘没有吠叫,它只是睁着好奇的白色眼圈里的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 紧接着,她们发出了无声的尖叫!这是因为,在黑芭芘的对面,在水泥路面的另一边,站着同样姿势的白芭芘!白芭芘好好的,它睁着好奇的黑色眼圈里的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 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都张大了嘴巴,但是又都没有叫出声,因为她们都用手捂住了嘴巴。她们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惊喜! 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会这样啊? 女孩芭芘问妈妈芭芘,妈妈芭芘也问女孩芭芘。她们一路走,一路回头。 难道昨天是我们看错了? 不不不。哦,也许吧! 难道昨天白芭芘只是受了轻伤? 不不不。哦,也许吧! 那么,那张被压扁了的皮呢?难道不是白芭芘的? 不不不。哦,也许吧! 女孩芭芘和妈妈芭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黑芭芘就站在那里,好好的,白芭芘也站在那里,也好好的! 作为一班之长的高粱,她的威信并不高。 这个学期是初一上册,刚开学的时候,同学们互相之间大多不熟悉,高粱的班长一职,并非同学们推选,而是范老师任命的。 范老师凭什么任命高粱?小考和入学分班考,高粱的成绩都不错,但是并没有进入前五名。再说了,高粱根本不威严,她只是个文静而内向的瘦小的女孩。 后来呀,同学们总算明白了,原来高粱的爸爸是个特别霸气的大老板,原来高粱家里有公司,有四星级大酒店,有别墅和两辆豪车! 当同学们知道高粱的家境之后,她的威信更低了。 爸爸是大老板,就了不起啦? 当然没什么了不起。 高粱了不起的就是有一个非常年轻又非常漂亮的妈妈,而且那是她的亲妈妈。可是,有一个大老板爸爸,再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妈妈,这自然而然,也没什么了不起。 唯一不自然而然的是,高粱经常自己创作诗歌和童话。 这一点,好像有点儿了不起,又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反正是,高粱的作文,被范老师当成范文朗读的机会也并不多。 高粱最了不起的是有一次顶撞了范老师。 范老师其实并不是太漂亮,这一点是同学们公认的。范老师太爱打扮,这一点也是同学们公认的。范老师还有个特点,这一点也是同学们公认的。 范老师的特点是什么呢?同学们都知道。不过,那一天,范老师穿了一条特别紧身的白裤子,她的特点就太明显了。 那一天,范老师的特点原本可以不明显的,因为范老师穿了一件风衣,风衣起了遮挡遮盖的作用。可是,范老师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桌,朗诵完课文,大约是腰上痒痒吧,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撩起了风衣,在腰上挠了又挠,一直挠到了讲台桌前。 一整条过道两旁的同学都盯着范老师的白裤子看,有几个同学的嘴巴圆了,有几个同学用两只手夸张地比画出一个巨大的东西,其他同学都笑得前仰后合,只是不敢发出声音…… 那一节语文课后是体育课,体育课后是数学课,数学课后就放学了。但是,数学课还没下课,范老师就堵在门外了。 数学老师走后,范老师一进来就发飙了。 “今天,同学们要晚点儿回家了!”范老师脸色铁青着,“同学们!老师接到报告,说班级里有一大半以上的同学都在议论老师的身体!” 教室里一阵嗡嗡声,同学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班长高粱。 高粱的脸唰地红了。 “好,我就直说了吧!”范老师朗声怪笑了两声,“凡是在下午的语文课上以及课后议论老师屁股的,请自觉举手!” 教室里一片寂静,但是,没有人举手。 “好!好得很!同学们,你们真是敢做不敢当啊!”范老师再次提高声调哈哈大笑,笑得非常难听,也非常难看,然后咬牙切齿说,“那么,今天,你们都给我留下来写检讨,八百字,写完了再回家!” 教室里又一阵嗡嗡声,许多同学们又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高粱。 高粱的脸更红了。 然而,紧接着,高粱霍地站了起来。 “老师,我没有议论您的屁股,但是我觉得,有一些同学们在背后议论您的屁股怎么怎么大,这没有什么呀?”高粱涨红着脸,大声地说,“老师,您的屁股大,这是真的,这谁都知道,同学们只是说出了真实情况而已,难道这有什么不对?难道,这也要写检讨?”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窝……与此同时,同学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高粱差点儿被冤枉了,她不是告密者。 那天,范老师放所有同学走了,除了高粱。 第二天早晨,同学们知道了,高粱写了一份很长的检讨,她检讨的是作为一个班长带头顶撞老师的事儿。那一整天,许多同学都围着高粱转,高粱也一直抿着嘴笑,教室里一片喜气洋洋。 可是第三天,高粱就旷课了。 扣除中间的周末,高粱一连旷了两天的课。第二天旷课的时候,范老师就在班级里披露了她打听到的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高粱家里出事了! 范老师用半节语文课的时间,详细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回,每一个同学都听得聚精会神。 范老师说,高粱的爸爸最近一个人投资开张了本市最大的足浴中心,她去过两次,豪华得不要不要的,生意挺红火的,可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被上面勒令整顿了,不能照常营业了。 范老师说,屋漏偏逢连夜雨,高粱爸爸是个豪爽大方的大老板,他帮一个好朋友做了担保人,他的那个朋友借走了银行六千万元人民币,可是那个朋友的公司破产了,那个朋友跑路了,作为担保人,他要担负所有的责任。 范老师说,高粱家的所有家产都要被抵押给银行,包括大酒店、别墅和豪车,也就是说,她家里将一无所有。 范老师说,为了保全什么东西吧,高粱的爸爸和妈妈“闪离”——闪电般地离婚了,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突然之间分崩离析了…… “分崩离析这个成语你们没有学过是吧?分崩离析说的就是一个庞大的东西,它分裂了,瓦解了,不存在了!”范老师一边说一边用力在黑板上写下了“分崩离析”四个字,她把一次八卦式的讲述最后归结落实到一个冷僻的成语上。 当然,范老师也语重心长地吩咐同学们,一旦高粱回到学校,同学们一定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绝口不提此事,还有,要注意体谅高粱的失落感,什么事情都要照顾到高粱的感受,因为家庭事件对小孩子幼小的心灵是个沉重的打击。 但是旷课了两天加一个周末之后,高粱回来上课了。很奇怪,高粱还是那个高粱。同学们不可能若无其事,若无其事的反倒是高粱,至少表面上是这个样子。 高粱的故事讲完了,教室里一点儿杂音都没有。 同学们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听过一个故事。 每次听故事的时候,同学们当中,总是有人说听过了听过了,可这次没有人这么说。 这个故事显然有点儿诡异,但是,这一次,所有同学都没有问为什么。当然这也许是高粱紧接着说了一句话的缘故。 高粱微笑着说:“刚才这个故事,是我昨天创作的一个新故事。” 同学们当中有人“哦”了一声。 接着,沉默了几秒钟,突然有人说:“班长,再讲一个吧!” 同学们马上纷纷附和。 “好哇!既然大家愿意听,那我就再讲一个。”高粱笑吟吟地站在讲台桌前,像一个正儿八经的小老师,“这个故事,也是我在昨天新创作的,你们一定没有听过,不过,它有可能不好听哦!” 有一条蚯蚓叫芭芘。 芭芘的妈妈呢,它没有名字。 芭芘天天跟着妈妈吃土。除了吃土,芭芘和妈妈也翻土。白天,芭芘和妈妈都在自己挖掘出来的狭小隧道里穿行,晚上,它们会钻出隧道,到达土壤的表面,或者钻到草丛里。 除了能够感觉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光亮,芭芘和妈妈什么都看不见。 为什么我们天天要吃土?我不吃了!我就要挑着吃,吃我想吃的食物,我不吃土也不拉土,不行吗?芭芘长大了,它知道抱怨了。 不吃土当然不行啊。妈妈小声嘀咕。 为什么?难道不吃土就生活不下去吗?芭芘反问。 不是能不能生活下去的问题,而是,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且最伟大的生命,我们具有非凡的智慧……妈妈还是小声嘀咕。 神奇个土!伟大个土!智慧个土!土土土!芭芘扭动着身体,它激动起来了,它控制不了自己啦。 这是什么土逻辑!哦,最神奇且最伟大的生命就该吃土?具有非凡的智慧就该吃土?我不吃!芭芘抗议。 对呀,就这个道理呀……妈妈好像永远只会小声嘀咕。 芭芘非常难过。 芭芘决定改变自己的命运。 芭芘再也懒得翻土,更不想吃土拉土了! 一连好多天,芭芘生活得好好的。 对了,为什么只能在晚上向上穿行去明亮一点儿的草丛呢?这一天,芭芘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么想着,芭芘就激动起来了,它行动了。然而,就在芭芘进入草丛里的时候,有一片薄薄的锋利的东西急速划过,芭芘一分为二,断成了两截! 太惊心动魄了!好在芭芘临危不乱,它的两截身体都飞快地缩回到两个不同的隧道里,逃回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呢,面对芭芘遭遇的飞来横祸,妈妈还是小声嘀咕。 妈妈让芭芘安静下来,哦,可怜的芭芘,它已经不是芭芘了,它应该是芭和芘了——妈妈让芭和芘安静下来。 自己应该是分成芭和芘两部分了!这是芭芘自己的想法,因为它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合二为一了。 可是妈妈不这样想。妈妈叫有脑袋的芭为芭芘,叫有尾巴的芘为芭芘,在妈妈眼里,它们都是芭芘,两个芭芘,两个一模一样的芭芘。 妈妈开始小声地给两个芭芘讲故事。 妈妈说,其实,我们在世界上生活了太久太久,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生活得最久的生命之一。 妈妈说,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绝大部分生命,都会消亡,但是,智慧的我们,将永远和这个世界同在,因为地面上的生命是最脆弱的,而土壤里的许多生命将会与土壤同在。 妈妈说,其实,这个世界上原本不会有这么多的生命,正是因为有了我们,我们每天在土壤里吃土,翻土,我们赋予了土壤以新的能量,所以土壤才会这么永远富有生机。 妈妈说,其实啊,土壤里远远不是只有土这么简单!其实,世界的密码都在土里,而且土壤里的世界远远要比地面上的世界有意思,一棵树在地面高两尺,它的根须就很有可能在土壤里形成一个直径超过八尺的半球形,一棵草也是如此,树和草最主要的部分不在地面上,而在土壤里…… 妈妈说,我们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眼睛,看不到土壤里的缤纷世界,但是,世界上没有一种生命是十全十美的,反过来说,这个世界上的千千万万种生命在遭受意外突然断成两截的时候,差不多随后都会死去,但我们是少数具有强大的再生功能的生命之一! 芭和芘听到这里都惊讶极了——对的,有脑袋的芭突然感觉到自己在长尾巴,有尾巴的芘突然感觉到自己在长脑袋;还有哇,芭和芘都在再造自己独立的生命系统呢! 妈妈似乎已经感知到了芭和芘感知到的一切。 孩子,你是一分为二了,不是成为两个部分,而是真正地具有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生命,这样不好吗?多么神奇而伟大的生命啊,智慧的孩子,你,你们为什么在意是否吃土拉土呢? 妈妈仍旧小声嘀咕着。 高粱的故事又讲完了。 从来没有给同学们讲过故事的高粱,这回,一口气讲了两个。 教室里非常非常安静。 同学们齐刷刷地盯住高粱的嘴巴,似乎都忘记了怎么开口说话。 这个时候,下课铃打响了。 讲台桌前,高粱微微一笑。 “同学们,下课了!以后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讲我自己创作的故事,好吗?” 2017年1月19日至20日 【原载《读友 · 少年文学》2017年11月号上半月刊(清雅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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