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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品谋图书馆馆藏 2019-06-07

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古来写牛郎织女的文学作品很多,元稹的《古绝词》独以他特别令人作呕的思路引起了后人的注意。

元稹说:我有个异地的情人,已经有三年没见了。她就像桃李当春花发,众人必然竞相攀折,而我则如白云一般远在天边,怎能防止她不被他人染指?(“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得了吧,幸运的是我早已捷足先登,难保的是她终将被别人占了便宜(“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好比织女与牛郎相别,要等一年才见一次面。隔着银河谁也瞧不见谁,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不会发生呢?(“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呜呼,微之之薄情多疑,无待论矣。”元稹字微之,“薄情多疑”陈寅恪对他的评价。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网络

关于元稹究竟是不是“渣男”的问题,其实有一些争议。他的《莺莺传》,虽用“我有一个朋友叫张生”的语气写成,但一般认为是元稹个人经历的自叙。张生就是元稹,而崔莺莺呢,考诸元稹诗歌集,想必是他多次怀念的那个叫“双文”的女子(所谓“双文”,应该也是代称,许是该女子名为叠字,如“莺莺”、“九九”)。

与后来元稹明媒正娶的名门闺秀韦氏不同,双文的社会地位大概比较低微,与元稹也非结发夫妻,多半是同居的关系。

《莺莺传》中称张生“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那元稹早年的成长环境与生活习惯如何呢?他八岁丧父,母亲带他兄弟二人投奔凤翔舅族,生活过得十分清苦。这样的家庭条件,似乎决定了他无从接触声色犬马的诱惑。不过事实上,元稹并没有因为贫穷而活得规矩。他的姨兄胡灵之等人,时常带他参加游宴,以至于他小小年纪便痛饮无节,自称“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网络

《莺莺传》中的张生是二十二、三岁时去到蒲州(即河中府),遇见了崔莺莺。于是陈寅恪先生猜测,元稹大概也是在甫逾弱冠之年游历河中府时,结识了高才绝艳的双文姑娘。元稹后来写的《梦游春诗》,就是对这段经历的回顾。

诗的前半段大肆铺陈了游春路上的清幽景致,接着便是不厌辞繁地形容阁中女子的美貌。他“潜褰翡翠帷”,窥见一女子酣睡初醒,那香汗伴红妆的情态,如桃花破春风,又似睡莲带清露……这是二人不可描述的初遇。

从相识到相知,元稹写下了《赠双文》、《白衣裳》、《恨妆成》等热恋之作。直到分离时刻,还有一首《晓将别》,言:“行人帐中起,思妇枕前啼。”二人发展到何种程度自是不言而喻。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游戏《古剑奇谭》

这一字一句让人想到什么呢?在《莺莺传》中,元稹以“张生好友”的身份续写其诗,有“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之语。此作直白且具体,其香艳程度,高出《梦游春诗》一大截。但尽管如此少儿不宜,它依然被选入了《才调集》,列在李白、王维的诗作之后,难怪清人沈德潜要感慨:“未免雅郑同奏矣!”世谓“元轻白俗”,说元稹诗有轻佻的弊病,实在不是冤枉他。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电视剧《太平公主秘史》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的和双文的故事无疾而终,一如张生与莺莺。恐怕是为了减轻始乱终弃的负罪感,他才写出“彼此隔河何事无”这种对双文的恶意揣测——或许这也侧面反映了双文实有倾城绝色,不然老元不会这么又惦记又吃醋又灰心又放不下。如果说这段恋情有什么积极的影响的话,那一定是催生了“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样欺骗后人的深情诗句。

《梦游春诗》中云:“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而白居易在《和梦游春诗》中也顺着元稹的话,说他“京洛八九春,未曾花里宿”。也就是元稹告别双文之后,来到京洛,因笃于旧情,八九年间不曾眠花宿柳——当真如此吗?

元稹生活的年代,最贵进士一科。他十五岁以明经擢第,二十八岁举制科,等于改明经为进士,成了风头最劲的一类人。当时士人分为两派,一者是北朝遗留下来的高姓旧家,一者是科举出身的寒门子弟。元稹本该属于前者,但因为家门沉沦,实际上早已被后者同化。

进士者,所擅长的是文采词赋,比较不看重儒家的礼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他们,或许可以套用时髦名词“凤凰男”,有着轻躁浮薄的特性。其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直接促成了倡伎文学的蓬勃发展。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网络

元稹在与双文分手之后,究竟有没有眠花宿柳,笔者无意臆测。或许如陈寅恪先生所言,那时社会上新旧道德标准并存杂用,元稹初出茅庐、爱惜羽毛,为博清名而孤洁自守,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三十一岁时写下“墙外花枝压短墙,月明还照半张床。无人会得此时意,一夜独眠西畔廊”。比照《莺莺传》中崔莺莺以“待月西厢下,近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招张生爬树翻墙幽会的情节,不难看出元稹这是在怀念多年前与双文的风流韵事。但要说他真对双文情深不渝,那就夸大了——毕竟这时候他早已娶了韦氏之女。

“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梦游春诗》)

与双文的交汇不过如春梦一场,做人还是要回归现实——与高门结成姻亲,才符合进士的身份,也对混迹官场更有助益。

白居易亦在和诗中说道:“韦门女清贵,裴氏甥贤淑”、“刘阮心渐忘,潘杨意方睦”。“刘阮”指的是《幽明录》中刘、阮二人迷途遇仙的典故,借喻元稹与双文的巫山一梦。“潘杨”即美男潘岳(即潘安)与妻子杨氏,用来指代元稹与韦氏伉俪情深。在白居易看来,抛弃双文之事无可厚非,谁年轻时不拈个花惹个草?只要娶了正经老婆后夫妻和睦,回归正轨,元稹就还是个好男人嘛。何况元稹在韦氏死后,还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悼亡诗。如“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元稹喝得醉醺醺时,脱口而出仍是亡妻的名字,惹得旁观者都因之泣下。

听起来真的很感人。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于是陈寅恪先生又不同意了,他揪出一句“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展开批判。什么“终夜长开眼”?不要以为是晚上睁着眼睛不睡觉。陈大师告诉我们,这是元稹把自己比作闭不上眼睛的“鳏鱼”。(笔者疑问:有能闭上眼睛的鱼吗?)自比鳏鱼即表明“终鳏之义”,也就是终身不复娶。

唐制,妻子死后,丈夫三年内不得再娶,但是可以买妾。元稹三十一岁丧妻,三十三岁即纳妾安氏。三十六岁时,为元稹生育了一子二女的安氏亦卒。约三十七岁时,元稹娶裴氏。这算什么鳏居?

“……夫唐世士大夫之不可一日无妾媵之侍,乃关于时代之习俗,自不可以今日之标准为苛刻之评论。但微之本人与韦氏情感之关系,决不似其自言之永久笃挚,则可以推知。然则其于韦氏,亦如于双文,两者俱受一时情感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则无疑也。”(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其实以今人的眼光来衡量,元稹的事迹说不上有多“渣”。毕竟他那也不算是婚内出轨。妻子死了之后再娶,好像也理所当然。坏就坏在他的情诗写得太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让人真以为他是千古情圣;外加自我标榜春梦醒来不看花,好像他确是痴情种一般。这不能不让后来知道真相的读者心生厌恶,元稹的名声也就随之而臭了。

陈寅恪是这样吐槽“渣男”元稹的

图片来自网络

至于陈寅恪先生,他这么专业的朴学家,在考证元白诗歌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吐槽元稹感情生活呢?

“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首先,可能是因为元稹的“无节操”不只表现在男女之事上,他为官的经历也很受非议。或许人的道德水平表现在生活各方面大抵恒定,踏实的人处处都踏实,而一事无操守的往往事事都无操守?陈寅恪认为元稹自私自利的情品与他急于仕进、投机取巧的官品(此处有争议)都是低劣人格的体现,所以非抨击之不可。

其次,就不得不提陈寅恪先生的爱情观了。网传他在未婚时就谈到过自己的“五等爱情论”:

第一,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

第二,与其人交识有素,而未尝共衾枕者次之,如宝、黛是也;

第三,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纪念不忘,如司棋与潘又安;

第四,又次之,则为夫妇终身而无外遇者;

第五,最下者,随处接合,惟欲是图,而无所谓情矣。

据此标准,陈寅恪自己也不过做到了“第四等爱情”。四等以下的,均是“无所谓情矣”。言行一致的陈寅恪有资格批评元稹寡情薄幸,但很多人是不行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首诗,有人认为是元稹为悼念亡妻韦丛所作,但笔者比较倾向于是“怀念双文”。具体原因不赘述。想到李宗盛在演唱会上唱《爱的代价》时一度哽咽,网友评论:不知道他这是想到谁了呢?

诗人写诗都是自伤,想谁何曾重要。


注:本文提到的元稹生平经历,多取自《元稹年谱新编》(周相录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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