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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是洛夫的代表作之一，这在技艺上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作品，不管是一贯的欣赏者，还是曾批评他的诗歌晦涩难懂的人，都不得不得承认这首诗歌的完美度。这当然也是难度写作，因为已经有白居易这样的为历史所肯定的大诗人写过这个题材，题目都一样，那是千古传诵的佳构，里面有很多句子流传至今，人人成诵，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如何向经典致敬，以现代人的情怀、笔调写这一题材，需要非一般的勇气。白居易生于古代，是离唐玄宗不远的唐朝人，洛夫已是千年之后的现代诗人了，这期间，汉语的使用发生了极大的演进，人类的历史也可以说已经翻天覆地，人类对于道德和情感的评判标准也已经发生了极为深刻的变化。 这似乎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但恰恰，此种变化和不同也成为了重新用语言演绎这一经典故事的新机遇。汉语的演进使得写作有了新的语言元素，表达方式和技巧古今也不相同，评价标准的变化正好成就新的写作可能。有人曾经将两首诗做过比较研究，说白诗浅显洛诗朦胧，白诗凝练，洛诗情感色彩更浓，白诗韵律结构齐整，洛诗自由，洛诗意象鲜明，批判性更强，应该说，这种分析是很有见地的。2014年3月《牡丹江大学学报》上发表过一篇由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李徵写作的文章《论洛夫的艺术特色》，从西方象征主义的意象、超现实主义的潜意识、阿波利奈尔式的图像写作三个方面进行了分析，似乎是想从中找出这三种西方写作对于洛夫诗歌创作的影响，角度很新颖，文章特别对于诗歌中的暗喻部分有了自己的分析和阐明，能够给读者提供进入此诗堂奥的视角。 当然，真正完整地解读这首诗，可能还需要更进一步的深入阅读和理解，因为支撑这首诗写作的并不只是简单地致敬古人，也不可能只是简单地效法西方，洛夫曾经说过纵向继承和横向移植的诗学借鉴方法，即使将两者结合起来，也不一定就能完成这样一部杰出的作品。我们还是需要细读文本，从文本入手，仔细察看词语背后作者的情感路径和经验路径，分析当时诗人的写作风格和趣味，他对于这段历史的看法。 值得一提的是，这首诗还有一个题记，是巴尔扎克的话：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只开了一个早晨，原作在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第一章《伏盖公寓》结尾部分，那一段其实是很精彩的，引用如下：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皮安训指着米旭诺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迎尔（迎尔1758—1828，德国医生，首创骨相学）的骨相学，发觉她有犹大的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皮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血色的老姑娘，就象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脚，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那蔷薇，就象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小说《高老头》说的是一个富商没落后的悲惨故事，其中世道人情令人扼腕，抽象掉了的情节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有异曲同工的相似处。而洛夫所引用的这句话，也有美丽容易消失的意思，三者的意味一致。也可以说，洛夫引用的这个题记，实际上给整首诗定了一个偏冷的、带悲剧色彩的基调，也因为引用外国作家的话，使得作品的容量被打开，也可以引起读者更加宽泛的阅读兴趣。 如何落笔，洛夫当然不会像写故事一样去写，也无需像白居易那样去写，因为故事和白诗都是现成的参照物，国人很熟悉，所以，他一起笔就从一个让人惊奇的意象开始： “唐玄宗 从 水声里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诗采用的是倒叙手法，直接从唐玄宗的痛苦回忆写起，与别人不同的是，诗魔的手法总是这样别致，看到这四行诗，其实是一句话，我们可以还原成生活场景就是失去杨贵妃后苦闷不已的唐玄宗把自己的头摁入水里，以强烈的刺激来解烦闷，可惜的是，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和杨贵妃的声声悲痛，此处之妙，还在于是在水声里提炼哀恸，而不是从水里提炼哀恸，水声就把水写活了，水也带有感情色彩，让人知道人的极度悲痛能感染山水。 第二、第三和第四节写两人的私生活，爱情生活，只是主要以美丽的性描写为主要内容，我曾在吴昕孺先生的长诗《原野》中读出过暧昧的性描写，很唯美和婉约和含蓄，他还引用某大家的话说，写不好性就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假如以这个标准，吴昕孺先生肯定能成为一名好作家。洛夫写性，更是写得惊天动地，画风露骨却唯美。而且，他的描写是典型的现代派写法，带有浓度极高的调侃意味，首先把活脱脱的大美人说成是一块白肉，是一朵蔷薇，一个泡沫，白肉给人到了极低处、甚至有死亡意味的解剖感，美人的窈窕丰满、能歌善舞、巧言令色、款款深情、含情脉脉，这些活泼泼的形象被诗人冷冷地解剖和还原成一片白肉，诗人把美还原成了情欲，揭示出人心中的深层次意识。其实，美是怎样的一种心理机制，确乎是非常高深的学问，但我们应该可以肯定的说，美与欲望密切相关，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朴素的说法，往更深层次探究，美感的背后都有个人的、集体的意识和无意识在起作用，比较以后的美感是意识层面的，一见钟情是无意识层面的，但不管意识也好，还是无意识也好，都是人显在或潜在的欲求、期望、情愫在起支配作用，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其实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美。我们说杨贵妃美，是基于人类集体的对女性的“欲望”，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羡慕和渴望成为同样的人的欲望，苍蝇就会爱大粪，它们眼中的大粪可能就是美的。洛夫在诗中没有过多阐释这种心理学的问题，很简单地，他把美人还原成一块白肉，给我们带来丰厚的思考话题。说成是蔷薇，与题记部分相呼应，而且，白肉是动物躯体的美，蔷薇则是植物中的美人，这是诗人换了一角度说杨贵妃的美丽。一个泡沫则是无机物的美，肥皂泡七彩斑斓，飞来飞去，是另一种美，但这种美却是不能持久的美，容易破碎，容易消失，其实所有的美丽都如此，美人迟暮也是因此而起。 然后就是他们两人情爱生活的描述，第二第三段中性爱的描述，写得含蓄却动人心魄。期间的隐喻非常多，非常贴切。“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是山/也是水”，山既可指杨贵妃整个的胴体，又可暗指指胸部，而水既可指具体的爱液，也可指抽象的女性的温柔，似水的柔情。《红楼梦》中说女人是水做的，也有这样丰富的含义。“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隐喻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性爱。“地层下的激流/涌向/江山万里”，激流是延伸隐喻，即它是前面的“河”的延伸，隐喻的是男人的爱液。“及至一支白色歌谣/破而出”，隐喻男主人公的高潮过程。第三节诗人描写的是位居极位的人君在不受任何约束的情况下，欲望是如何不受控制而泛滥成灾的： “他高举着那只烧焦了的手 大声叫喊： 我做爱 因为 我要做爱 因为 我是皇帝 因为 我们惯于血肉相见” 这节诗中那只烧焦了的手，也是极为骇人的意象，与电影《新龙门客栈》中被酒店伙计用遁地术削剥掉皮肉只剩下血淋淋骨头的那位大内高手的脚一样骇人，与《石室之死亡》中望坟而笑的婴儿一样令人惊奇，经眼以后再也难以忘记，这些都将是艺术史上持久的话题，是诗歌意象排行榜上前几位的经典。然后，正如白诗中的“从此君王不早朝”，洛夫的诗中唐皇在床上打理一切：吃早点，看美人梳头，看报告，批阅奏章，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就开始以床上的生活为主旋律了。这也是很多皇帝的通病，成为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者之后，欲望就无法抑制地膨胀起来，后宫佳丽三千，欲海横流，他在那里大显英雄本色，国家大事就交付他人，每每这样国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唐玄宗其实是一个有才华有抱负的君主，只是遇到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冤家杨玉环，他们的爱情萌发后一发不可收拾，朝朝暮暮卿卿我我，若是普通人，这是多美好的故事，可惜生在帝王家，更要担负起天下苍生的重任和祖宗的基业，否则，悲剧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 第五节第六节就是写这场悲剧。真正到了爱情与政治权利相权衡的时候，宁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是极少数，况且，那个时候可能也由不得玄宗了，杨贵妃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三军裹足不前，就为皇帝要做一个勤政的皇帝，要他舍弃常人的爱情生活。第五节写战争，写“安史之乱”：“他是皇帝/而战争/是一摊/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黏液/在锦被中/杀伐，在远方//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一緺叫人心惊的发式/鼙鼓，以火红的舌头/舐着大地”，这里诗人将战争比喻成一摊黏液，怎么擦也擦不掉，把唐皇主观愿望不能实现用擦也擦不掉的黏液来形容，令人叫绝。锦被中的杀伐指男女之间的战争——性爱，远方的杀伐指“安史之乱”，战争场面在诗人笔下非常抽象地一笔带过，看似简单，飞白部分极多，但战火燃烧生灵涂炭的关键处，诗已经很完整地表达出来了。这种锦被中的杀伐与远方的杀伐相互映衬，让人平生无限感慨，第五节是以杀伐相关联，第六节则是选择血与火来相关联：“河川/仍在两股之间燃烧/仗/不能不打/征战国之大事/娘子，妇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方向流/于今六军不发/罢了罢了，这马嵬坡前/你即是那杨絮/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一堆昂贵的肥料/营养着/另一株玫瑰/或/历史中/另一种绝症”。这里仍旧使用讽刺和批评的角度看待帝王的爱情，使其与国之大事——征战形成无法匹配的匹配，进一步彰显帝王爱情的虚幻不实和注定无法圆满的悲剧结局，玄宗在马嵬坡前被迫赐死杨贵妃，诗人既伤感，又批判，暗讽其为一堆昂贵的肥料，昂贵的肥料也是贵妃的谐音，营养另一株玫瑰，这里的玫瑰既是实指自然的玫瑰，也是暗喻其他的美人，另外，诗人也将这个过程比喻为某种绝症，某种历史上反复出现却不能痊愈、不能走出的悲剧：帝王耽于声色、耽于艺术，不能好好治理国家，最后就必然出现霸王别姬模式的家国齐毁身败名裂。
唐玄宗失去了爱妃，却幸好还保住了江山。 于是就陷入无尽的思念中，第七节，诗人对唐玄宗的季度思念、极度的痛苦，内心的挣扎进行了细致而极赋天才的描述。整天看着窗外，竟夕绕室而行，看什么都无兴味，看什么都索然，看什么都感觉少了什么东西，生活中出现了巨大的、而且是无法弥补的空洞。呼唤她，得不到任何回答，听到的只是回声，更有如下这悲凉的意象： “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 轻咳声中 禁城里全部的海棠 一夜凋成 秋风” 冷白的手指剔灯花，暗示的是他思念了整整一天，为伊思得人憔悴，所以不断轻咳，与这种心情相适应的，全部海棠凋谢了，随着秋风飞舞、坠下。然后是季度的苦痛：“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然后负手踱步，鞋声，鞋声，鞋声，一朵晚香玉在窗子后面爆炸，然后伸张十指抓住一部水经注，水声汩汩，他竟读不懂那条河为什么流经掌心时是嘤泣，而非咆哮”。这里诗人用了散文的格式，以暗示这种痛苦的不容分隔，语言也无法分段，甚至句首还出现了两个逗号，暗示着痛苦绵绵无绝期，这种痛苦到了极致的程度，所以这里就出现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情景：胡须打结、晚香玉爆炸，水经注中的水声汩汩，甚至这水还流经他的掌心，这些看似没有逻辑的、乖张的情景，就是唐玄宗无法释怀、无法排遣、十分矛盾、极度纠结、极度扭曲的内心写照。 他披衣而起，皮肤发烫——“他烧灼自己的肌肤肤”，他无法安睡——“从一块寒玉中醒来”，一会发热，一会发冷，甚至产生了幻觉： “墙上走来一女子 脸在虚无飘渺间” 第八节继续描写他的悲痛心情，他在含混不清、说实还虚的感觉中，分不清现实，分不清想象，就像得了精神病一样，他试着去搜寻那把黑发，而她递来的是一缕烟，黑发是实，烟是虚，诗人进一步写道： “是水，必然升为云 是泥土，必然踩成焦渴的苏苔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似水的女人，会升腾为云，质感进一步消失，若是成为被抛弃的泥土，就会被人踩到脚底，成为无法呼吸，无法拥有生命的绝望的苏苔。“一朵菊花在她嘴边/一口黑井在她眼中/一场战争在她体内/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在她掌里”，被埋葬的人，坟头上长着菊花，她无法看到明亮的事物，看到的只是一口黑井，“黑井”意味着渴望和欲望的无法实现，她心中犹有各种想法——战争和风暴，都只能存在于无法实现的意识中，这里描写的其实是杨贵妃内心的不甘，当然，这里的战争和风暴，也以理解为她对这场让她承担责任的战争和风暴的另一种理解，她对此的看法无法表达出来，无法让人接受，就命丧逃亡的道路上。于是她也就绝望了，不期望得到理解：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不再牙痛，不再出麻疹，都是不再折腾，不再挣扎的诗意的写法，她美丽的脸融入水中，还原成眼珠中的白与黑两种原始的颜色，不再捧着一碟盐大呼饥渴，写的都是这个意思，她逐渐变得欲望衰竭，变得绝望，变得能够被迫接受残酷的现实残酷的宿命——红颜多薄命，只是心中的不甘还在，所以她的手还指向长安：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颤颤地 指着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第九节写结局，这个结局与白居易诗的结局一样，与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化蝶一样，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升腾之美，现实的无奈不等于精神上不能开解，现实的枷锁不等于不能在精神上超脱，我们习惯于用美来化解痛，这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这一点彭燕郊先生是当代诗人中的杰出代表，洛夫也是一样，能够化悲痛为美学意象，以美来消解无法排遣的千古悲愁。 时间：七月七，地点：长生殿。那里出现了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和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这是艺术家心中这一对恋人的复活和重新相见，他们羽化成蝶成仙飞去：火焰，继续升起，白色的空气中，一双翅膀又一双翅膀，飞入殿外的月色。渐去渐远的私语，闪烁而苦涩。两个人羽化后还成双成对，夜半无人私语时还是像原来那样卿卿我我，万千柔情。留给我们的是这千古悲剧的回音：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这回响既是他们私语的回响，也是整场悲剧给我们永远的震撼，我们会在历史课本中反复读到这一声回响，我们也一样无法释怀，为什么这么美好的爱情要以悲剧告终？不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吗？不是千古难觅的美人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这种美好竟然如此不堪，难道所有的爱情都是虚幻不实的？难道人类难以拥有长久美好的爱情？国与家，情与欲，政治与爱情，自由与枷锁，男人与女人，无尽的矛盾，无休止的缠斗，这难道是整个人类的宿命？这一声声回响时至今日还存在着，在我们梦醒时，在我们忙碌后的歇息处，在我们不断拷问历史与自身的过程中。 附：洛夫《长恨歌》 那蔷薇，就像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巴尔扎克 一 唐玄宗 从 水声里 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 二 她是 杨氏家谱中 翻开第一页便仰在那里的 一片白肉 一株镜子里的蔷薇 盛开在轻轻的拂拭中 所谓天生丽质 一粒 华清池中 等待双手捧起的 泡沫 仙乐处处 骊宫中 酒香流自体香 嘴唇，猛力吸吮之后 就是呻呤 而象牙床上伸展的肢体 是山 也是水 一道河熟睡在另一道河中 地层下的激流 涌向 江山万里 及至一支白色歌谣 破土而出 三 他高举着那只烧焦了的手 大声叫喊： 我做爱 因为 我要做爱 因为 我是皇帝 因为 我们惯于血肉相见 四 他开始在床上读报，吃早点，看梳头，批阅奏折 盖章 盖章 盖章 盖章 从此 君王不早朝 五 他是皇帝 而战争 是一摊 不论怎么擦也擦不掉的 黏液 在锦被中 杀伐，在远方 远方，烽火蛇升，天空哑于 一緺叫人心惊的发式 鼙鼓，以火红的舌头 舐着大地 六 河川 仍在两股之间燃烧 仗 不能不打 征战国之大事 娘子，妇道人家之血只能朝某一方向流 于今六军不发 罢了罢了，这马嵬坡前 你即是那杨絮 高举你以广场中的大风 一堆昂贵的肥料 营养着 另一株玫瑰 或 历史中 另一种绝症 七 恨，多半从火中开始 他遥望窗外 他的头 随鸟飞而摆动 眼睛，随落日变色 他呼唤的那个名字 埋入了回声 竟夕绕室而行 未央宫的每一扇窗口 他都站过 冷白的手指剔着灯花 轻咳声中 禁城里全部的海棠 一夜凋成 秋风 他把自己的胡须打了一个结又一个结，解开再解开，然后负手踱步，鞋声，鞋声 ，鞋声，一朵晚香玉在窗子后面爆炸，然后伸张十指抓住一部水经注，水声汩汩 ，他竟读不懂那条河为什么流经掌心时是嘤泣，而非咆哮 他披衣而起 他烧灼自己的肌肤 他从一块寒玉中醒来 千间厢房千烛燃 楼外明月照无眠 墙上走来一女子 脸在虚无飘渺间 八 突然间 他疯狂地搜寻那把黑发 而她递过去 一缕烟 是水，必然升为云 是泥土，必然踩成焦渴的苏苔 隐在树叶中的脸 比夕阳更绝望 一朵菊花在她嘴边 一口黑井在她眼中 一场战争在她体内 一个犹未酿成的小小风暴 在她掌里 她不再牙痛 不再出 唐朝的麻疹 她溶入水中的脸是相对的白与绝对的黑 她不再捧着一碟盐而大呼饥渴 她那要人搀扶的手 颤颤地 指着 一条通向长安的青石路…… 九 时间七月七 地点长生殿 一个高瘦的青衫男子 一个没有脸孔的女子 火焰，继续升起 白色的空气中 一双翅膀 又 一双翅膀 飞入殿外的月 色渐去渐远的 私语 闪烁而苦涩 风雨中传来一两个短句的回响
（此文选自《我的涅槃像一朵荷花升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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