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朋友圈，谁最硬核？

《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北宋宰相晏殊世代富贵，而且诗词写的超风雅。他教他的儿子，也是词人的晏几道，炫耀富贵的窍门：“例如写自己家有钱，不要用金银财宝之类的字眼，你老爹我是这样写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穷人家能有这样的情景吗？”

在那个时代，诗词是配上音乐在各种应酬场合演唱的，就像现代人的朋友圈一样，是展示自我形象的重要社会窗口。哪怕是一代顶尖诗人，哪怕当到宰相，也要忍不住满满优越感炫耀一下自己家的实力，但也顾忌好友们感受，所以想出这么曲里拐弯的方法，剪出生活中最雅致的片段给你看，捎带着某种朦胧暗示：我的生活高大上哦，对吧？

所以，每当等电梯的间隙，翻翻诗词app，其趣味就和刷微信差不多。最大的不同可能是这个朋友圈你只能默默的潜水，他们已经看不见你的点赞和评论了。“不恨古人朋友圈吾不见，恨古人不见我点赞矣”。其中每每使我手痒非常想飞回千年前点个愉快的赞的，首推王建。

王建这个人在唐诗史上的地位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诗歌技巧上实在不算太好，字面平直不出彩。但他的朋友圈有一种特别的趣味，小小的隐晦的有力的，用现代人的话来说，硬核趣味。

论炫富，我就服晏殊

首先，对于富贵，他有种笑眯眯的实用主义观。这个出身贫贱、一辈子最大的官不过是个地州副职（陕州司马）的进士，有个在宫里当差的亲戚，总给他讲宫里如何如何。于是，他陆陆续续，写下一百多首《宫词》，绝大部分就是写他听来的宫中规矩：在打球的时候不可以争第一名，不可以打背身球，如果听见奏龟兹乐，就是皇帝来了。（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 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他还写：宫里的马都是一模一样的毛色和装饰，但养马的小厮也各有心思，总反复带着马装作无意在殿前过，希望遇见皇帝给赐个马名。（云駮花骢各试行，一般毛色一般缨。 殿前来往重骑过，欲得君王别赐名）

又写：每天晚上值班的宫女等皇帝睡下了就熨衣服，还得负责看着银熏笼的火，同时听着皇帝的声音，一直到钟声响起，就算下班了。（每夜停灯熨御衣，银熏笼底火霏霏。遥听帐里君王觉，上直钟声始得归）

总之都是这样的小八卦。得到群众无数追捧着看。每写一首，坊间争相传抄，富贵人家甚至拿给小姐们读，作为读物。虽然文字水平实在不好，但挡不住群众爱看，连改朝换代之后宋朝的欧阳修都表扬他：“多言唐宫禁中事，皆史传小说所不载”。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讲了很多细节嘛。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欧阳修不愧是欧阳修，他这简单的一句话讲出了王建的宫词与其他所有人的宫词最本质的不同：他写的不是诗，更接近记录体史传小说。作为一个穷人，在描写人们心目中最顶级富贵的场景时，他和群众一样愉快、满足、津津乐道；但仅限于此。他不羡慕、不幻想，不利用诗人的特权把自己代入富贵场景里去意淫一番。

连见过大世面的李白，写宫词都的时候都忍不住深情出演。“天回北斗挂西楼，金屋无人萤火流。 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富贵铺陈、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仿佛此地是人生终极目标了，以在深宫金屋子里的哭作为最宝贵的事。连铮铮铁骨的杜甫都不能免俗：“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月亮都是宫里的好。我们不好嘲笑老杜热衷权贵——作为有才华有抱负的男神，把眼光盯准皇宫是人生应有之意——但我们作为朋友圈观众，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学学王建吧。

王建同学洋洋洒洒写宫词，直击富贵热点，以之作为取得影响力的良好渠道。但他态度平和，他只说大家都愿意听你说的事实：宫女如何值班、御马如何披挂、球赛有什么规矩。写诗的人和读诗的人，在富贵面前排排坐远观之，那些富贵里没有诗人自己的影子，倒有诗人隐隐挺直的脊梁：好奇之趣可以有，攀附之意不应有。这样的朋友圈，我们看着愉快，不仅在于看见八卦，还在于看见人生对于富贵应该有的态度:笑着赞许，不要动感情。

其次，对于贫贱，他抱持摇摆的克制主义。宫词为王建的人生带来了什么样的成功不好评价，但他确实一生发朋友圈都秉持了宫词成功的方向：简单不动情、讲故事细节。全集里绝大部分都是绝句，短短4句的，话沒说完就结束了。也几乎从来不抒情，不发议论。他提供硬核事实，再愁苦也令人莞尔一笑的情节。“扬州桥边小妇，长干市里商人。 三年不得消息，各自拜鬼求神”，这是写别人，某种说不上喜或悲的人生。

写自己的就更好看。例如写家里的园子。且不说晏大宰相的富贵园林抒情法，哪怕连张籍这样平易近人的诗人也不能免俗的想在朋友圈发布令人羡慕的生活：“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兰心短。 草堂晨起酒半醒，家童报我园花满。”王建同学，他不，他写“朝日满园霜，牛冲篱落坏。 扫掠黄叶中，时时一窠薤。”风景描写还没开头呢，直接就说牛把篱笆弄坏了，你不知道吧，黄叶子底下很可能藏着韭菜。他暗示：别看我院子破，隔壁家的牛常来拉屎施肥，韭菜都长了好几窝呢。这趣味，比陶渊明“草盛豆苗稀”，更克制，但笑和悲都隐藏的更结实。

侄儿来借他的诗回去读（大概就是那些盛名的宫词）读完连续两次写了好长的诗阿谀加炫耀，还艾特他。他只回了短短20字：最近我老了，看不见了，没工夫玩诗了。我们这些老头的旧花样，你真的看的上吗？（眼暗没功夫，慵来剪刻粗。 自看花样古，称得少年无）：哈哈，对夸张者报以粗鲁，对阿谀报以冷淡，这样的朋友圈，算的上是硬核了吧？

有时候他也发作文人脾气，出门的时候与自家的小树道别，也发了则朋友圈。道别是道别了，姿态却刚硬：种了你一年刚开花，我就走啦。你就自己呆着吧，估计也没啥人来看你。(《别自栽小树》去年今日栽，临去见花开。好住守空院，夜间人不来)。呃，这样的道别词，树大概也无话可说，只好学它的主人：走吧走吧，走了拉倒。

日本著名的无印良品（MUJI）公司的灵魂设计师原研哉，是公司三人决策会的成员之一。他讲自己作为一个设计师如何管理公司的秘诀：“每当有员工表现的特别像优等生那么积极上进的时候，我就刻意说些奇怪不解的话来打击他。这算不算在资本与人性之间的摇摆？”我简直要怀疑日本人这就是从我们唐朝诗人王建老祖宗这里学来的智慧：对不真诚的人际，就刻意冷淡之；对不合理的贫穷，就刻意自嘲之；对生活强迫我们离别一棵花树时的流连心情，刻意隐藏之，挥别之，轻慢之。这是摇摆，是将无可奈何的生活借诗歌之手荡开一下，但在诗歌的抒情里又紧紧抓住生活的现实感再荡回来。

所以，王建的这种硬核趣味不错吧？人活在世界上百般不易，富贵骄人，贫贱逼人，但若心灵够硬核，富贵贫贱于诗人何有哉！不妨笑眯眯写下几行诗拿去传唱。

同时，朋友圈让你的才华或NB被公开看见，朋友圈也让你的傲慢或虚荣被公开掂量，当此时也，朋友和读者笑眯眯的，给你点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