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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情的终结

 昵称BbprGMTQ 2019-06-11

中国人总认为婚外恋题材是敏感的,难以驾驭,但事实上任何文学题材都必须放在特定的语境、背景和历史中才能理解,就像很多人对《安娜卡列尼娜》的不解。在中国人的伦理观中,安娜显然是错的,相反她那醉心于世俗的丈夫——卡列宁——倒更显得像个好丈夫,甚至是个相当宽厚的丈夫。卡列宁并不要求安娜放弃婚外情,只要求她不要太过分,只要求她能在意家庭的脸面和家庭的责任,这在中国人看来几乎是懦弱。但是如果站在欧洲的历史长河中去看,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中世纪的欧洲是从一个混乱的分裂的战国格局发展而来,大大小小的公国遍布于这个并不比现在的中国大多少的地理面积上,战争、兼并、控制、继承是欧洲政治舞台的主线,每一个王国、公国、诸侯、家族都在竭力保持自身的独立和发展,这样,联合就成了争霸和继承土地的必然选择,而联合的方式中最性价比的是联姻。联姻不但可以使两股政治势力结成同盟,使互为对手的双方有了共同利益,而且由于后代的血统,还能够保障下一代的王位、财富和土地的继承权。欧洲历史上很多次因为国王是多个王国的血缘继承者而使这些王国得以统一。但是政治婚姻的弊端是人的情感无法在婚姻中得到满足,于是情人就成了欧洲历史上的一道风景线,大公、国王、大公夫人、王后每个人都会有情人,情人是一种半公开的存在,它甚至不算是秘密,甚至于文艺复兴都多少受益于这种情人文化。有多少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文学家、思想家都与公爵夫人或者伯爵夫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没有她们的供养和赞助,这些最终蜚声海内外的先驱连能不能活下去都会是个问题。《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是一部反映女性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小说,正是因为安娜对这种双重面孔生活的抗拒,她追求人生的形式和内在的统一,而不仅仅是满足情感欲望的情人。所以把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的《恋情的终结》放在这种语境下理解,也就将会少几分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将女性视为男性附属品的传统观念的影响。

据说《恋情的终结》是20世纪最伟大的三部爱情小说之一,我查了一下,另外两部分别是《蝴蝶梦》和《霍乱时期的爱情》。作者格雷厄姆格林,一生获得过21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被誉为诺贝尔文学奖无冕之王和“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他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作者)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梁文道认为小说的任务是提出问题,而不是给你答案。一本能让人一读再读的小说未必让人手不释卷,一读再读只能是因为作品的深度和广度,以及这种广度和深度带给你的思索。所以虽然作者借文中角色说:“恋情已经变成了一桩有开始也有结束的风流韵事”,但这个故事和这本小说绝不仅仅是叙述一个“风流韵事”那么简单。

二战期间的英国伦敦,作家莫里斯爱上了公务员亨利的妻子萨拉,两人开始了一段长达两年的婚外恋情。一次德国V1导弹空袭中,与萨拉幽会的莫里斯差点失去生命,而萨拉因为这次意外不辞而别,莫里斯在恨和嫉妒中度过了两年。两年后他们再次相遇,当初那段感情里的炙热、恨、猜忌、嫉妒又再度折磨着莫里斯,他甚至雇佣侦探想查明萨拉到底是为了谁离开了他,最后他惊讶的发现原来空袭后萨拉以为他死了,为了让他活着向天主祷告,并誓言如果莫里斯活着她将不再与他见面。莫里斯因为萨拉的日记得知这两年里萨拉也备受煎熬,于是满足甚至得意的莫里斯决定不顾一切和萨拉在一起,但是这次萨拉却真正的离开了他,投入了天主的怀抱,恋情也真正的终结了。

在所有的爱情故事中,嫉妒和猜忌都是最重要的内容,从某种角度而言,这是男女双方对永恒的不同标准造成的。对女人来说“永恒不是时间的延续,而是根本没有时间”,但是对男人来说“现在从来也不在这里,它总是在去年或者在下一个星期”。所以萨拉说“爱不会终结,不会只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而莫里斯则说“我想要爱情源源不断的持续下去,而绝不会变淡”。正是由于男女之间对永恒的定义的矛盾,对时间这一用于量化的概念的不同理解,使得男女之间的矛盾是永远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女性对承诺天生相当谨慎,这是由于大自然本身如此。大自然让几乎所有物种的雄性来扮演追求者的角色,雄性用捕食猎物的本质试图将雌性捕获,占为己有,雌性则百般挑剔,直至稍加松懈或者半推半就,所以在感情最初男女不存在平等。但是偷情是有悖于正常伦理的,它缺失的恰恰是永恒的根本——未来,在这里承诺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于是男女之间反而获得了客观上的平等。这种灾难性的平等关系失去了满足男人占有欲的能力也无法给予女人安全感。于是女人转而追求一种感性的非拥有式的永恒,而男人则试图抽丝剥茧的寻找的确拥有的或者说占有的证据,这种矛盾是根本性的,永远无法克服,它带来的猜忌、怀疑、争吵、失落、疲惫只能靠着炙热的情感和短暂的满足暂停。无穷无尽的患得患失和猜忌笼罩着一切,无助的人试图用嫉妒的程度来测量爱情的深浅。但是每个嫉妒、猜忌和失落都是魔鬼的信使,它会怂恿人对每件事生出怀疑,会在黑暗里啃噬人的内心,让所有的美好大打折扣,蒙上阴影,甚至生出獠牙。因为爱恨同源,爱的多么忘情,恨也就会多么恶毒。

小说中离开莫里斯的萨拉时常与天主对话,她知道没有莫里斯的生活是一片沙漠,她恐惧、犹豫、挣扎,甚至试图委身于别的男人来逃避,她对天主又爱又恨,爱的是天主能够给她以片刻安宁,恨的是天主让她失去了莫里斯,她的日记满是挣扎和煎熬。我一直不甚明白,萨拉的天主到底是什么?仅因为一句誓言就此欲罢不能吗?可萨拉并不是天主教徒,宗教不应该有此魔力。我想更有可能的是,天主代表了一种安宁和依靠。就像萨拉自己所说:“我和其他人一样,鱼和熊掌都想要”,但是莫里斯只能给她爱情不能给她安宁,而天主能给她安宁却无法给她莫里斯的爱。萨拉在得失中痛苦煎熬了两年,甚至做好了奔向莫里斯的一切准备,但却因为天枰(一边是天主,一边是莫里斯)上的一根羽毛——她的丈夫亨利的软弱——而功亏一篑,当然,这也许只是放弃的借口,又有谁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连人自身都未必清楚,就像萨拉并没有将她所有的事情写进日记里去。最终萨拉还是选择了天主,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献给了他,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如果她能真正的爱天主的话——我想是这样的。

另一边莫里斯相信,虽然萨拉相信结局是在他被炸晕的时候开始的,但其实在那之前很久结局便已经开始了,“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并不充分的理由,我们彼此之间电话打的越来越少”,“由于意识到爱情行将结束的危险,我开始与她争吵”,“如果那颗炸弹是早一年前落下的话,她是不会发那句誓言的,她会磨破指甲也要把我救出来。我们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便会像美食家吃东西时要求有更复杂的调味汁一样,哄骗自己相信天主”。莫里斯曾经坚定的认为,只要想要就会有解决困难的办法,不可逾越的困难本质上只是因为不想。这种自我中心心态的逻辑,代表了一种坚持。萨拉死后,莫里斯拒绝象征天主的一切,神父、天主教式的葬礼、祷告、弥撒又或者人人相信的神秘事件。对莫里斯来说,天主像是情敌一样的存在,莫里斯孤身一人与天主战斗着,甚至连亨利也看成盟友,不择手段坚决抗拒一切潜藏天主含义的东西,睡醒后脑子里的第一句话是:“那些年里,你是我的,不是他的”。

有人说爱不会终结,但会改变形式,以一种你不认识的方式。但就像有时候爱与不爱并不见得有多大区别,因为爱即便没有终结,但却可能已经与你无关了,就像人会搞不清楚究竟是在爱着呢,还是只是在痛惜失去的爱情。恋情会以什么方式终结呢?在这本《恋情的终结》里,每一个人的恋情是否真正的终结了呢?又到底终结了几次呢?如果如萨拉所愿,将她拱手献给天主,这算不算一种终结的方式呢?算不算一种高尚而绅士的行为呢?或者如果将拥有等同于占有时,我们其实是在选择一无所有吗?因为爱情应该是接受和放手。但是这不是又有悖于我们的自然本性吗?逃到天主身边也许能得到心有所依的安宁,但人一生中有多少次憧憬那种选择放弃而褪下重担的轻松呢?以至于人经常将逃离东瞒西骗生活的渴望当作勇气或者勇敢。如果说是人用爱促成了分开,爱太多了,分开后就只剩下了与之相反的任何东西,只能求助于天主的安慰,假如爱不曾那么强烈,说不定还会留点什么。但那样的话爱情本身又算什么呢?那样的话连终结本身不是都值得怀疑吗?《恋情的终结》记述了完整的开始和结束,但留下来的除了问题还是问题,而这也许是小说家最高明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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