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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能臣高骈的文学才华与人生迷途

 关夫之 2019-06-11

高骈像

唐末笔记《桂苑笔谈》载,天复二年(902)夏夜,润州甘露寺万籁俱寂,有四人自西轩来,饮酒谈诗。其中朱衣者唏嘘低头,感叹“时世命也,知复何为”,另三人一边赏赞其诗,一边指陈他的失政。最后有人建议,可否“各征曩日临危一言,以代丝竹,自吟自送”,众人同意。西坐者吟曰:“赵壹能为赋,邹阳解献书。可惜西江水,不救辙中鱼。”北行者吟:“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一旦失风水,翻为蝼蚁食。”东向者吟:“功遂侔昔人,保退无智力。既涉太行险,兹路信难陟。”朱衣者吟:“握里龙蛇纸上鸾,逡巡千幅不将难。顾云已往罗隐耄,更有何人逞笔端?”歘尔晨钟遽鸣,众人立即消失,寺僧方知为鬼耳。

《全唐诗》卷八六五以甘露寺鬼的名义收录了上述四诗。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签》卷九九七分析此节云:“今以三鬼所吟诗考之,一为王伟,见《梁书》,一为谢晦,一为晦从子世基,见《宋书》。其朱衣鬼,详诗意,当是高骈。骈,僖宗朝镇淮阳,怀贰阻兵,为牙将所害。当时章疏,不逊其辞,多出幕客顾云所为,与伟之檄诋梁元,晦之檄诋宋文,敢于作逆者正同。想撰此事者,常游骈幕府,不得志,与同幕顾云、罗隐不叶,故曲致讪口,于骈自吟中讥云,并以诬隐,非无为而作也。”前三诗,《古诗纪》与《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已收,不是唐诗。胡氏认为作《桂苑笔谈》者,曾游高骈幕府,但与顾云不协,我比较倾向是高彦休,在高幕以少府充盐铁巡官,存世有《唐阙史》。《桂苑笔谈》署冯翊子子休,今人或作严子休,皆未必。此书专记润、扬近事,与高幕关系密切。更特别的是,上举四诗,是说四鬼临死之言,而三人所吟,皆南朝谋叛被诛者临死之诗,是指诸人有负于高骈。而高骈所吟,当然是笔记作者代拟,“握里龙蛇”指其曾掌雄兵无数,“纸上鸾”则借高的《风筝》诗喻得失无常,“逡巡”说自己文才纵横,最后二句则感慨顾云已死,罗隐已老,书记乏人。

高骈到底经历了哪些事情,以至身后还有如此多的波澜呢?

一 高骈的家世与前期的杰出政绩

高骈出身于邠州军将世家,更准确一些说,是属于中央禁军神策军系统的戍边军家。其祖父高崇文从邠州长武军将出身,宪宗元和初因平定蜀乱的成就,拜西川节度使。崇文略通文墨,据说有诗咏雪:“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那个儿射落雁,白毛空里落纷纷。”崇文及其子承简墓志已经在陕北出土,知这一家的基业在邠州。

高骈早年可能生活在京城。他成年不久,因西边党项羌叛,受命率万人戍长武城。时诸将御戎无方,唯高骈屡屡获捷。不久,任秦州刺史。秦州为关西重镇,与吐蕃所据地已经很近。他所写边塞诗,都成于此一时期。如《边方春兴》:“草色青青柳色浓,玉壶倾酒满金钟。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这是对盛唐边塞诗的模仿,诗还清新畅达。《塞上寄家兄》:“棣萼分张信使希,几多乡泪湿征衣。笳声未断肠先断,万里胡天鸟不飞。”兄弟分别,再见无期,笳声触动愁怀,以云天万里、孤鸟不飞作结,寄意失落怅惘。他也有拟乐府诗。《塞上曲二首》其二:“陇上征夫陇下魂,死生同恨汉将军。不知万里沙场苦,空举平安火入云。”前二句一反古今诗意,说边塞从军之苦,无论生者死者,都对驱赶他们到边塞的将军怀着深仇大恨。这些苦没有人能够理解,朝廷或中原民众看到的只有边境平安的烽火,却不知征夫付出何等的代价。读者必须注意,高骈本人就是他笔下的“汉将军”,他能够如此理解征夫之苦,或许是他所向而有所成就的原因之一。

懿宗咸通五年(864),高骈受命为安南都护(其地在今越南北部)。宣宗大中末,以虔州刺史李涿为安南都护,涿“怙权慢帅”(据新出《李涿墓志》),收酋帅斩之,激起安南民叛,朝廷调许州军往征,皆败没。诗人皮日休作《三羞诗》哭之,有“南荒不择吏,致我交趾覆。绵联三四年,流为中夏辱”等哀痛之句。高骈受命于危难之际,威惠并施,很快平定大乱。《旧唐书》本传说他“至则匡合五管之兵,期年之内,招怀溪洞,诛其首恶,一战而蛮卒遁去,收复交州郡邑”。所谓五管,指今广西境内之桂管、容管等军镇,估计还有他自领之神策军。怀惠的主要措施,则是开通天威径。所谓天威径,指今河内、海防,经广西防城港到广州的海陆连接的交通要道,近年廖幼华、王承文等学者对此有专门分析。天威径开通,对有效管理安南,人员物资运输,以及地方安定,意义重大。高骈本人也很兴奋,作《过天威径》:“豺狼坑尽却朝天,战马休嘶瘴岭烟。归路崄巇今坦荡,一条千里直如弦。”诗作于他调离安南之时,成就的喜悦溢于言表。顾云也作《天威行》赞其事,认为其“终古济物意”,远远超过历史上的名将耿恭和李广利。五代动乱失去安南,此径开拓的意义渐被忽略。

咸通八年,高骈晋迁为天平军节度使,镇郓州。这是唐在山东的重镇,高骈居此达八年之久,《旧唐书》仅称“治郓之政,民吏歌之”,留下事迹不多。崔致远有《钓鱼亭》写高骈在郓州的生活:“锦筵花下飞鹦鹉,罗袖风前唱《鹧鸪》。占得仙家诗酒兴,闲吟烟月忆蓬壶。”自注:“伏睹相公《在郓州》诗云:‘酒满金船花满枝,双娥齐唱《鹧鸪词》。’又《钓鱼亭》诗云:‘水急鱼难钓,风吹柳易低。’”前一首在《吟窗杂录》卷二五存全篇,后二句作“清声揭入云间去,驻得春风花落迟”。相信这是高骈一生最轻松愉快的经历。

僖宗乾符二年(875),因为南诏数度渡泸水剽掠蜀境,朝廷思用能臣镇守,乃以高骈为剑南西川节度使。高骈的办法仍如在安南,一方面以重兵压境,逼迫南诏退兵休战,并承允不再犯境,另一方面,则为加强成都的城防,增修罗城,加高城墙。南诏曾在大和三年(829)和咸通十年两度进犯到成都城下,被击退后,掳掠大批蜀民与工匠南行,诗人雍陶写《哀蜀人为南蛮俘虏五章》恸其事,录第四首:“越嶲城南无汉地,伤心从此便为蛮。冤声一恸悲风起,云暗青天日下山。”高骈不仅平定眼前之纷乱,并进而考虑成都长远的守御,可见他的能力与眼光。顾云作《筑城篇》,写高骈修城举措得到成都居民普遍拥护,云“三十六里西川城,围绕城郭峨天横。一家人率一口甓,版筑才兴城已成”,又说“西川父老贺子孙,从兹始是中华人”。

高骈从剑南调荆南,驻守江陵,为时不足一年,即改任淮南节度使,驻扬州。唐人有“扬一益二”的说法,不仅因二镇富庶,更因系朝廷的安危,责任重大。高骈因以往的骄人政绩,为朝望所系,故有此授。

二 高骈在扬州的是是非非

高骈《言怀》一诗不能确定作于何时:“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主圣匡扶易,恩深报効难。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如果作于早年初为主将时,可以看到他有公忠为国的抱负。如果作于从荆南到淮南期间,更可看到他自感责任重大,不知如何报答皇家的厚恩,国事未靖,更遑论休官弃职。

话是这么说,当乾符六年十月高骈到达扬州任所时,国家形势已经面目全非。唐廷与王仙芝、黄巢叛军的战争这时已经进入第六年,形势几度苍黄,这一年发生根本逆转。秋间,黄军从岭南北上,在荆南、襄阳一带与王铎统领的唐军激战,初胜后败,改而顺江东下。次年春末,高骈兼诸道行营兵马都统,指挥各路唐军对付黄军。在激战两月后,高骈的态度从积极出兵转而敛兵观望(用台湾学者黄清连《高骈纵巢渡淮》说),导致黄军渡淮北上,进袭两京,唐廷匆忙奔蜀。

广明、中和间(880—885),政局极其紊乱,因为朝中的人事变化,支持高骈的宰相卢携败死,主持朝政的宰相不协,加上高骈的实力与自负,更加剧了各方矛盾。早前他听闻王铎加都统,有诗云:“炼汞烧铅四十年,至今犹在药炉前。不知子晋缘何事,只学吹箫便得仙。”虽然王铎与他一样有求道的热情,但在他眼里,王铎除了炼丹求仙,什么都不会,怎么能统帅平乱?更特别的是,在中和二年(882)间,唐廷命其出师中原平乱,高骈彷徨不进,继而屡上奏议解释,而诏书则屡加申斥,凡往复七八次,成为乱中的特殊风景。对此解读当然不是一篇短文可以完成,但从高骈本人诗与崔致远代他所拟奏状中,则可见到另一种面目。高骈《蜀路感怀》:“蜀山苍翠陇云愁,銮驾西巡陷几州?唯有萦回深涧水,潺湲不改旧时流。”此诗为西巡的皇帝担心,后二句更寄寓朝政必然回归正道的信念。崔致远存文有《请巡幸江淮表》《第二表》,希望僖宗若在蜀生计困难,也可以将江淮作为行在所,自己可以尽到责任。僖宗在蜀,为表彰高骈在蜀增修罗城的业绩,敕立《西川筑城碑》,并在大慈寺写真随驾群臣时,为高骈图真,御制真赞加以颂扬。崔撰文中,还有与朝廷诸相、各镇节帅以及布置部属军事之各种文书。这些都有待于全面仔细的分析,目前已有研究还很不充分。

高骈的最后两三年,黄巢是败灭了,但天下称兵,四海分崩,他拥有东南重镇,却更加沉迷于仙事,将政务交给几个佞幸小人。加上蔡贼进逼,连年饥馑,最终被叛将毕师铎、秦彦囚禁数月后杀害,得年大约六十七八岁。

唐末史官,对高骈似乎多持否定态度。《旧唐书》本传说他在扬州“大阅军师,欲兼并两浙,为孙策三分之计”,这是绝无可能之事。而《广陵妖乱志》一书,是事实与传闻兼杂的笔记,但为两《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等采信,几乎成为信史。唐末史事芜乱,由此可知。

《北梦琐言》卷七载,高骈在蜀,筑罗城四十里。朝廷虽加恩赏,亦疑其固护,即有长居割据之意。到僖宗幸蜀,得罗城固守,方思及高骈之先见,亟加表彰。高骈当时已经感到朝廷的猜疑,作《风筝》诗寄意云:“夜静弦声响碧空,宫商信任往来风。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移将别调中。”他感到自己如同放飞的纸鸢,看起来光鲜无比,且有悠扬的弦哨伴随左右,但其实无法把握命运,只是随着东西南北风无端起舞。后两句的意思更特别,放风筝时,他听闻乐声,曲折悠扬地传来,似乎可以听出味道来了,一阵风来,又转入别的曲调了。此时,他感到非常的无奈,更感到互相沟通理解的困难。此诗后来多为历代选家所青睐,也多被禅家引作公案。

三 高骈迷佞道教终身不改

高骈崇信道教,相信由来已久。他有《步虚词》一首:“青溪道士人不识,上天下地鹤一只。洞门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很可能是他早年任秦州刺史时所作。《竹庄诗话》卷二一引五代王仁裕《玉堂闲话》载,此诗有石刻在秦川城北绝顶上隗嚣宫石门限下,王仁裕亲见之,并赞其“飘飘然有神仙体裁,远近词人,竞来讽味”。诗中写出远离尘嚣的求道者的自由,不求人识,与神仙往来,上天下地,如鹤一样不受人间羁束。后两句更见他的精神追求,道宫清寒,洞门长锁,他只希望以露水研朱墨,阅读《周易》,细心悟道,渐求出世。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高骈政治上大有作为的时期,其内心恬淡如此,真不可思议。

他在岭南的罗浮山置办有别业,宦位显达时仍对修道不胜向往。《寄题罗浮别业》:“不将真性染埃尘,为有烟霞伴此身。带日长江好归信,博罗山下碧桃春。”从“带日长江”推测,应作于扬州时。罗浮因葛洪炼丹于此而著名,是求道者的圣地。

他也经常访问修道的隐者。《访隐者不遇》:“落花流水认天台,半醉闲吟独自来。惆怅仙翁何处去?满庭红杏碧桃开。”在这里,他不是名帅,不是高官,以隐者为友,自己也是隐士,更难能的是诗写得如此脱俗,不着一点尘埃。

高骈在扬州,理政之馀一直在修道。崔致远入幕不久作《纪德诗》三十首,借淮南节度与淮南王刘安名号偶同,而以此比之,既说“玉皇终日留金鼎,应待淮王手自调”,又说“此身依托同鸡犬,他日升天莫弃遗”,更直接的是《朝上清》:“斋心不倦自朝真,岂为修仙欲济人。天上香风吹楚泽,江南江北镇成春。”将修仙与济世提升到同样高度,这是崔的迎合,大约也是高骈的认识。

高骈在扬州前后九年,后期更加剧了崇道活动。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等“皆言能役使鬼神,变化黄金”,得到他的信任。他到扬州不久,就建迎仙楼于廨邸北,几年后干脆在厅事旁建延和阁,凡七间,高八丈。高骈《春日招宾》:“花枝如火酒如饧,正好狂歌醉复醒。对酒看花何处好?延和阁下碧筠亭。”知他曾在阁下宴饮宾朋。最后阶段,据说他多时避不见人。罗隐有诗见嘲:“延和高阁上干云,小语犹疑太乙闻。烧尽降真无一事,开门迎得毕将军。”后人认为此为高骈死于毕师铎之手的谶言,更大可能则是诗作于事后。天下大乱,据说高骈更信妖言,以苇席数千领画作甲兵之状,烧于庭,以请后土夫人的仙兵,又以五彩笺写《太白阴经》十道,置神座侧以冥祷。罗隐作《后土庙》诗以讥:“四海兵戈尚未宁,始于云水学仪形。九天玄女犹无圣,后土夫人岂有灵。一戴好云侵鬓绿,两层危岫拂眉青。韦郎年少知何在?端坐思量《太白经》。”这些行为,都非正常人的思维可以解释。

高骈的最后一首诗,是他遇害那年三月的《与诸从事》:“人间无限伤心事,不得尊前折一枝。”仅存此二句。饮酒赏花,自是人间乐事,但二者皆不可,更看到他对生命无可把握的悲哀。高骈一生,是何等精明强干之人,在天下分崩、四方兵火的严酷环境下,以他以往既重视眼下乱事之解决,更注意长远建设目标的性格,在扬州的最后阶段,权归群小而自己束身修道,战火延及身边而不思救亡之策,最终身首异处,全家蒙难,似乎并不能以他的迷狂来解释。我比较倾向的看法是,他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加快修道以祈福,而他轻信的几位皆非帅才,且各有野心,终于酿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四 高骈幕府多有文学之士

高骈热爱文学,才华既高,数度开幕,得以招揽当时著名文士,得人之盛,一时无二。这些文士留下的诗文,也成为研究高骈的重要文献。

胡曾是高骈在剑南、荆南的掌书记,他后世因《咏史诗》名重天下,唐时名气并不大。他在科场屡试不第后入剑南路岩幕府,高骈继任后留任。这时南诏骠信是酋龙,驰书蜀帅,自夸兵革强劲,欲到锦江“饮马濯足”。蜀帅让胡曾作长书驳回,附诗有“亲受虎符安宇宙,誓将龙剑定英雄”之句,并警告:“为报南蛮须屏迹,不同蜀将武侯公。”别来惹我,我不是诸葛亮,仅会安抚,你不屏迹,当心霹雳手段。前人或以为书、诗是胡为路岩作,待定。

淮南幕中人物,最重要的是顾云。顾云是池州秋浦人,应进士试时就名重一时。他以拟古策论《凤策联华》行卷,初试下第,诗人郑谷以国士目之,有“《凤策联华》是国华”(《同志顾云下第住京偶有寄勉》)句。大约乾符末入高骈扬州幕府,高与朝廷来往最重要文书,相信为他所撰,可惜留下来的很少。高骈死后,他曾有机会参与宣、懿、僖三朝实录的修撰。

崔致远是新罗宾贡进士,广明元年以前溧水尉入高幕,时年二十六岁。此后掌书记四年,自述作文逾万篇。他在中和四年罢职归国,且将在幕文书携归,自编为《桂苑笔耕集》二十卷。其时高骈尚未败亡,崔集全存当时面目,对高骈在扬州之作为,及与朝廷之关系,最为重要。

崔致远像

王棨,懿宗时以词赋名重一时,闽人撰《闽川名士传》仅述他前半生事迹,据崔致远《桂苑笔耕集》知他入淮南幕,历任右司马、盐铁出使巡官、知丹阳监事。

高彦休,他是名臣高锴侄孙,在高骈幕摄盐铁巡官,存世著作《阙史》三卷,可能即在幕府完成。本文开头说到《桂苑笔谈》可能也是他撰,仅属推测。

罗隐,大约是广明世乱前后最大牌的诗人,世传叙述高骈败亡的那部《广陵妖乱志》也出他手。今人李定广著《罗隐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又著《罗隐集系年校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考证罗仅在广明二年春短暂到扬州访问顾云,未入高幕任职。

五 高骈的存世诗歌与文学才华

《桂苑笔谈》述高骈的形象,是“朱衣霜简,清痩多髯”,名将而具文士形貌。《旧唐书》本传说他“幼而朗拔,好为文,多与儒者游,喜言理道,两军中贵,翕然称重”。他本是神策军中人,宦途得中贵照拂,自在情理中。据说他曾在军中以一箭射落二雕,人称“落雕御史”。《太平广记》卷二〇〇引谢蟠《杂说》:“唐高骈幼好为诗,雅有奇藻,属情赋咏,横绝常流,时秉笔者多不及之。故李氏之季,言勋臣有文者,骈其首焉。《集》遇乱多亡,今其存者,盛传于时。”秉笔者谓其专业文学之士,称他的诗“属情赋咏,横绝常流”,是很高的评价。今人谈晚唐诗,均以为多清寒衰瑟之气,高骈在那个时代完全是一个异数。本文前已引录高骈各时期诗歌十多首,可以看到其诗既不同于唐末之清冷,也全无中唐诸人之官味与繁复,清通晓畅,情味独具,足以自成家数。或者说,以他的地位显赫,诗中更多见到的则是少年的清唱。真不知他如果不涉政事,安心做一个诗人,成就会达到如何。高骈死于非命,宋以来未见其完整诗文的结集。今可见其诗约五六十首,除杂史、笔记外,主要靠《万首唐人绝句》与《唐诗鼓吹》有所保存,尤以绝句存留较多。以下再选录一些,略做点评。

高骈的绝句确实足以名家。《写怀二首》不知作于何时:“渔竿消日酒消愁,一醉忘情万事休。却恨韩彭兴汉室,功成不向五湖游。”“花满西园月满池,笙歌揺曳画船移。如今暗与心相约,不动征旗动酒旗。”前一首说汉初韩信、彭越为汉王朝贡献巨大,却不知盈满早退的道理,应该学学范蠡功成身退啊!后一首写军中行乐,希望常在醉乡,少经战争。类似诗还有《平流园席上》:“画舸摇烟水满塘,柳丝轻软小桃香。却缘龙节为萦绊,好是狂时不得狂。”春日游宴,美好如此,可惜自己是主帅,不能纵情狂放。再如《赠歌者二首》:“酒满金船花满枝,佳人立唱惨愁眉。一声直入青云去,多少悲欢起此时。”“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便从席上风沙起,直待阳关水尽头。”仔细加以品味,这样的诗,放在盛唐也并不逊色。又如《对雪》:“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即景写雪,看到的近景是雪压青竹,但作者已经悟透人生,不在意细节,登高远望,茫茫无边,将人世间的种种是非都遮掩了。《池上送春》:“持竿闲坐思沉吟,钓得江鳞出碧浔。回首看花花欲尽,可怜寥落送春心。”此诗有所寄意,持竿钓江鳞是人生有所追求,然而回首觉悟,见春花欲尽,有为反而耽搁了人生,有所憬悟,后悔已晚。

高骈的律诗仅存五六首,总体偏弱,也有可诵者。如这首《遣兴》:“浮世忙忙蚁子群,莫嗔头上雪纷纷。沉忧万种与千种,行乐十分无一分。越外险巇防俗事,就中拘检信人文。醉乡日月终须觅,去作先生号白云。”大约作于任安南都护以后,年龄已近五十,感慨白发渐生,忙碌如蚁,忧多乐少,沉迷醉乡总令人向往,早晚应追随高道,做出世之游。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19年第6期“人物春秋”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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