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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医”詹凤春:花开了,请继续加油吧

 xql696 2019-06-12

 东京大学农学院,有这样一棵树,我的青春岁月全部“贡献”给它了。因为这棵树在我做研究的时期给了我很多的鼓励,每当我怎么读书都读不顺的时候,我就对它敲敲打打,对着它自言自语。

    我常常坐在树下跟它聊天,别人都去约会,我就一个人爬到树上去。圣诞节的时候树上会挂满灯饰,从树叶间往外眺望的时候特别的美。它是我的精神支持,也是我的树木导师,所以我一直很感谢这一棵树。

    我是一个树木医生。很高兴跟大家分享我是如何爱上树木并成为一名树医的。

    我在台湾上大学的时候,主修的是日本文学。在日本文学中,我看到了非常多描绘日本庭院的文字,一心向往,所以后来就决定去东京大学学习造园。

    东京大学的校园里,有一棵百年银杏树。每年到了11月初,就会有很多朝圣者到这里来拍照留念。我在台湾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树,所以第一次见到这棵树,觉得特别震撼。以至于我后来一直觉得,是因为受到了这棵树的感召,它的美让我感动,所以我才立志成为树木医的。

    但是更直接的影响可能来源于我在图书馆看到的一本书——铃木和夫编著的《树木医学》。它告诉我,树也会像人一样有病痛。那时的我跟大家一样,会赏花,会看红叶,但对于树木会生病这件事,却每每感到错愕与好奇。

    考树木医生,没想到这么难

    还记得翻开《树木医学》的第一章,就看到“全世界最高的树,在美国西岸的红木公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2001年夏天,我就独自一人冲到美国去看这棵树。整个红木森林都充满木香。我站在那棵超过百米的树下,发现树的“脚”跟老虎的手掌一模一样,非常非常的可爱。

    这棵树还很聪明。试想一下,树根吸水后要把水运送到相当于三十多层楼高的树冠上,一旦中间有孔洞,水就吸不上去了,那叶子怎么喝水呢?原来这棵树是借由太平洋过来的雾气,去养它树冠上的树叶,非常有趣。

    回到学校以后,我就开始计划要成为树木医,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树木医是这么地难考。第一个条件,报考资格要求至少要有七年以上的现场经验,所以考取的平均年龄是40到50岁。更夸张的是,教科书只有一本,而且考试根本就不会从那里面出题。

    所以这门考试要求考生几乎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上飞的鸟、地上爬的虫,样样都得了解。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你要把上千种树名全部记下来,而且其中还有很多树长得非常相似。

    当树木医除了要知道树木的名字以外,还要了解一些树木的特征,比如樱花的“鼻子”居然长在树干上。我们知道一般来说当狗的鼻子湿湿的时候是比较健康的。樱花的健康情况也可以看“鼻子”,大家下次仔细看看,如果你发现夏季的时候樱花树的气孔是湿湿的,就说明它很健康。

    防治病虫害是树木医工作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所以除了树木以外,我们还要了解昆虫。拿大透翅天蛾的幼虫来说吧,它很可爱的,非常喜欢吃栀子花的叶子。它没有毒,如果你把它抓起来你会发现它皮肤非常地光滑细嫩,还凉凉的。这也是它的弱点,因为它光滑没有什么毛,所以如果你拿大蒜水或者辣椒水喷它,一下子就会接触到皮肤,它会浑身发热死掉。但我们不要那么残忍,你只要把它拉的大便聚集在它的身边,蜂闻到味道就会去找它,像警察一样把它抓走。

    再比如瓢虫,它是我们园艺里面的大功臣。我们的植物有时候会长一堆叫做蚜虫的东西,它们就像吸血虫一样,会把树里面的“血”全部吸光,然后引来很多的蚂蚁,还会影响植物的光合作用,而我们可以靠瓢虫去把它解决掉。

    记得最初我们上课的时候,要爬到树上学习修剪树枝。在上树之前,老师会让学生先在树下大叫。一开始我以为是要赶走熊或者山猪,没想到一吼,杉木上的毒蛾受到惊吓腿一缩,纷纷从树上掉了下来,就像下雨一样。那一幕真的是让我很难忘。

    除了记名字、熟悉树木的特征以外,我们还需要了解很多关于树木的知识。比如树是怎么喝水的呢?大家想象一下自己现在拿一个吸管,然后请不要断气,一口气把水吸上来,就像刚刚提到的红木一样,大多数树木就是这样喝水的。如果你突然断气,完了,上面吸不到水它就枯死了。但有些树就完全不一样。请你想象把吸管绕成圈圈,然后用力吸,水就会以螺旋状的方式被吸到上面去,这就是有些树干扭曲的树喝水的方式。

    叶子也很有趣。比如生长在亚热带地区的相思树,它很聪明,亚热带日照很强,它受不了,于是就想尽办法把自己的叶子进化成细条状,这样就可以“防晒”了。还有樟树,大家知道它是常绿树,但它也会落叶,每年初春展开新叶的同时,老叶就会掉落在地面上。樟树讨厌别的植物来侵占它的地盘,所以这些落在地上的老叶会释放出一种物质,让飞过来的种子无法发芽。

    还有“很怕死”的树,像柿子树。如果你发现家里的柿子树迟迟不肯结果,你可以在它身上轻轻挥一刀,它受到刺激就会长出更多的果实来。也有“故作坚强”的树。比如凤凰木,特别特别的漂亮。如果你用拳头捶它,你会发现它比石头还硬。但是如果你用刀轻挥它一下,只要有一点点伤口,它马上就会感染病菌,死给你看。

    当然我们也有会“互相帮助”的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樱花树下常常种的都是杜鹃,因为樱花树很喜欢喝水,它缺水的时候就会“告诉”杜鹃,杜鹃就会赶快去找水,而樱花会送“糖”给杜鹃吃。所以我们常常会在樱花树下种杜鹃,请杜鹃来照顾樱花。

    能不能一开始就把树种对?

    对于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来说,最熟悉的大概是行道树了。其实这些行道树是非常“悲情”的,它们只能在有限的空间立足,与人争地,同时还要遭受道路空气污染,日夜不分,无法充分休息。

    我们以为把树塞进道旁的树坑就一劳永逸了,其实不是这样,它要生长,直到它受不了了,就只好自己“伸出脚”来告诉我们:我已经长大了,你怎么还是给我穿小鞋呢?

    我曾经在台湾遇到过一个住户来抗议,因为有一棵行道树的根竟然长到了他家一楼,把整个厕所都给破坏了。他说他们全家都要特地跑到二楼去上厕所,他恨死这棵树了,想尽一切办法要杀死这棵树。

    只能说这是规划的问题,为什么?因为人们根本没有去思考这树是不是适合种在道路上,所以才造成这些不和谐。那为什么我们不一开始就把树种对呢?

    纽约曼哈顿街道旁种植的是豆梨树。纽约这么多高楼大厦,看起来很死板,但种了豆梨之后,整个街道的面貌就变得非常柔和。同时这树还有很多好处,你不用特别地去修剪,它就可以开花开得很漂亮,而且它的根系也不会浮在地面上,是很好照顾的植物。

    为什么东京要种银杏树呢?这还跟历史有关。一百年前东京常常发生火灾,他们发现银杏树被火烧了之后还可以自行愈合,觉得太神奇了,于是开始大量种植银杏树。

    但是种对树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还要好好地去管理行道树。比如怎么修剪树木才是正确的?其实你只要把这件事想象成拍皮球就行了,拍得越大力,皮球就反弹得越厉害,树也一样,你稍微帮它修剪一下,它的根就只会冒一点,而不会全部都蹿起来。另外,修剪也应该配合树木的休眠时间,如果夏季修剪就很容易蹿根。

    我们修剪树木时常常随便乱剪,那它的伤口就不会愈合,跟人一样,剩下的一节就会烂掉,病虫就会从这里入侵。短时间内没有关系,但是时间越长,里面烂掉的地方越多,到时候只要大风一吹,整棵树就会倒下,也是非常危险的。

    我后来才知道,修剪是无法一步到位的,有时需要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而且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你不要随便给树换发型。如果你随便给它换发型,它就会跟你抗议,蹿根给你看,严重的时候还会死给你看。

    但即使修剪得当,树还是有可能会生病。我们树木医有时还要写诊断书,就像你们去医院时医生开的诊断书、处方笺一样。我们首先要给树做检查,它叫什么名字,它几岁,它身边日照好不好,空气好不好,水够不够,类似这样的基础信息全部都要掌握。

    有时候无法看到树里面到底有没有烂掉,我们就需要借助工具去做这个判断。比如我们会拿一个木槌在树上敲敲打打,去听树的内部传来的声音。人们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的话,常常会以为我们是神经病。如果敲不出来的时候,我们就只好用机器。我们会把这个机器插在树干上的好几个位置,通过震动去了解它里面到底烂到什么程度。

    病得很重的树,要赶紧伐除,因为它一倒下就是好几吨的重量,在城市里非常危险。如果病得轻,我们就会把它烂掉的部分清理干净,再帮它擦药,让它的伤口愈合,这样就没有虫会去咬它。

    除此以外,预防也是很重要的。比如每年十一月份,有种毛毛虫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冲到松树上去越冬、产卵。我们会给这样的松树绑上“肚兜”,骗毛毛虫说这边很温暖,请来这边产卵吧。等到春天一来,我们就把整个肚兜拆掉拿走,帮松树预防虫害。

    日本很冷,而铁树却不耐寒,所以冬天的时候我们还要帮铁树穿衣服、戴斗笠。它并不是在装可爱,这样做下大雪的时候雪就不会积在它头顶上了。

    另外我们还会自己做一些农药来杀虫。为了更好地杀虫,我们要研究虫的鼻孔的大小,研究它的毛有多长,这决定了我们是使用吸入式的还是接触式的不同农药。我们也在研究一些自然的农药。像鱼腥草、大蒜,都可以用来杀虫。

    治过的树,绝不会回头再看一眼

    需要救助的树木实在太多了,所以我一般不会接受私人的委托,但也有例外。

    我曾经救助过一棵罗汉松。它的主人非常有爱心,到处收养人家不要的“孤儿树”,但是很奇怪,这些树他怎么照顾怎么死。我跟他说,如果不会养就不要把这些树领回来,你只会害了更多的树。但他告诉我,他其实是想用这些救来的树造一个园,让年迈的父母能在这里安养天年。我听到这句话非常的感动,就决心要帮他把这些树救起来。

    我们怎么救呢?首先最重要的就是了解土壤的情况。我们要做土壤分析,研究合适的土壤配比,让树的根系可以伸展,能够顺利喝到水,吸收到足够的营养。

    三个月以后,我就把它们救起来了。我告诉他不要再来找我了,因为我去就代表树生病了,所以只要是我治疗过的树,我绝对不会回头再看一眼。

    对我而言,树木“绝症”我不愿治疗,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而且我相信树木也在竭尽全力想办法活下去。

    台湾大学农场里,有一株八重樱,当初是出于教学目的跟日本交换过来的,至少已经五六十岁了。十年前这棵八重樱开始生病,最后农场不得已只能把它砍了,准备要放弃它。

    当时我刚好到学校教书,听到这个消息就千里迢迢跑到山上去看它。结果我发现,它将身体的所有能量都很用力很用力地寄托在了一根小树枝上,它好像在告诉我们,请保留我的第二代。我非常的感动,开始养它的根。养了将近四年以后,终于养活了它的第二代。

    花开了,我对着这棵树说:我再也不要来看你了,请你继续加油吧。

    想在高楼里,给树找个好家

    但是说真的,树是永远都救不完的,所以帮树找到好的家更重要,因为预防胜于治疗。

    怎么能帮树找好家呢?一个极端的案例是,近年来全世界开始流行建垂直森林,在高楼里种树。在意大利米兰,有据称是全世界第一座垂直森林建筑。他们的绿化团队为这栋楼单独开辟了一个园子,如果楼里的树“不舒服”,就把它移回园子里修养,调养一段时间再请它回来,多好啊。

    台湾的第一座垂直森林,正在建设当中。但台湾并没有像米兰那么适宜的环境和条件,还面临一个大问题:这栋大楼是螺旋状的,每个角度的日照都不一样,而且台湾台风那么多。

    当初我决定接下这个案子,帮他们做这样一个规划,其实主要是因为我想做一个示范,怎么才能帮树找好家。我也想借此让大家了解,在一个非自然环境要创造一个自然奇迹真的不容易。如果这个实验成功了,我希望会有更多人想要照顾树木,爱上树木。

    规划的第一步,我们首先要掌握整栋大楼的微气候。比如我们要了解每层楼的风是怎么吹的。有些树喜欢风,有些树讨厌风,我们就要去做风的模拟。另外一方面,我们还要去模拟每层楼的日照,有些树讨厌日照,有些树喜欢日照,比如紫薇、樱花。所以我们要去模拟这样一个环境。

    紧接着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我要去“钦点”树木。如果见到合适的树木,我就请它做好准备:断根,养根,然后帮它选一个“良辰吉日”进场。良辰吉日的意思就是指树木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一般在冬季休眠状态中移植是最合适的,如果是阴天的下午就更好了。

    我们要怎么选树呢?我们当然要找强壮的树,叶子越多越好,越大越好,虚弱的当然不能来,来了我还要帮它们治疗,那还得了。所以我们在选树的时候会根据它的树型、叶子的量、叶子的大小来做一个调整和筛选。

    我们那个基地的风非常非常地大,所以我们不能找对风没有抵抗能力的树。比如“V”字形的树,被大风一吹就很容易分开。而“U”字形的树,就比较能抗风。

    还有一个问题。这些树都种在大楼里面,如果五年十年以后,它突然飞速长成一棵大树,那怎么办呢,整栋楼就会垮了。所以我们必须要参考这些树的生长速度,哪些树是慢慢慢慢长的,我们要让楼层可以承受这些树木未来的重量。举个简单的例子,有一种黄杨,刚种下的时候它长得很快,但是五年以后它突然不动了,几乎永远保持原形,这样的树就很适合种在楼层上。

    等树入场之后,我要到现场去勘察,再把好最后一道关,看有没有虫子躲在叶子里面。

    台湾首座的垂直森林,对我而言是一个挑战,对树木而言也是一个挑战。我希望住在这里的树能够永续,能够很开心地住在这里,跟人是一个共生的状态。

    这栋大楼可能在明年这个时候就落成了,我希望大家有机会也可以跟我一起去见证,这样一座森林是否能与我们的城市共存。

    文并供图/詹凤春(@一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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