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生长的树(2015-03-18 09:30:10)
这是一株不安分的树。 枝叶葳蕤，向四面八方伸展；根系遒劲而庞杂，攀着路沿探向低处。灰褐色的树皮裂着深浅不一的纹理，这是身体膨胀的结果。没有树梢，密叶丛中掩映着好几个平坦的伤口，风雨侵蚀下，木质已经脆化。因为它的蠢蠢欲动，父亲砍去了它的头颅。 树就在屋后，站了三十多年。屋子变化着，由低矮的平屋出落成两间高大的楼房；树的高度被镇压着，树只能伏在屋子的阴影里。树据守着小路折向河埠头的直角弯度，乐此不疲。 树不会挪动。树挪死，人挪活，预言着树的秉性。想老屋的时候，只有我每次去看它，轻轻地走过它的身旁，或把手贴在它皴裂的肌肤上，感受着它的温度。也喜欢在它的遮蔽下，把目光洒向那个被雨淋湿的湖。春晨夏暮，晴风雨雾，我把自己的一截时光交给树去支配。树也许会惦记我，离家那么久，该回家看看了，它不说话，只在微风中舞动着千万只叶子的手，那是一场沸腾的抒情。树一旦迈开步子，那是一个悲剧。树的旁边原有三株树：一株坍圮在台风之夜，硬直的躯体趴在了平屋后半个屋顶上；还有两株落入了父亲的预谋之中，挪动意味着出卖；剩下的树老老实实，一动不动。这是一段我和树都铭记着的历史，与树的对视中，我用眼神交换声音，心照不宣。我珍惜与树的每一次相遇。 守恒规则一直制约着自然万物。树躯体的沉稳怂恿了枝叶的猖獗，它开始不再安分。枝叶爆炸性地发散，丫字形的树干竞相生长。村里的一条电线横在树梢之上，枝桠的每一次努力都是一桩危险的事情。父亲踩着丫字，攀上更高的枝柯，一把锯，一把柴刀，枝叶纷纷降落，如一场绿色的庆典。树最大的屈辱在于，丧失了向上的头颅。接着，丫字的一边也被砍下了，成了手推车的一条臂膀。手推车经过树的时候，它们才短暂团圆。父亲经过的时候，树噤若寒蝉。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剩下的一边愈发丰腴粗壮，另一边伤疤慢慢闭合着。 剥夺了向上的权利，树开始向下生长，这是一种安全的方式。 土地比天空更沉实。地面上堆积着树下的人事，也散落着我年少的时光。树下是一片泥场，湖塘村人从皂李湖底捻起河泥，晾在泥场上。稍稍干燥的泥团，经过水牛的踩踏，增加泥土的粘性。牛被布蒙着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嘴里吐着一堆堆白色的泡沫。牛偶尔会偷懒，于是竹梢鞭笞在牛屁股上，牛继续绕走着圆圈；牛累了，人们允许它没入湖水中，只露出牛头和一道弯弯的脊背。我常常在树下看牛。泥场里劳作最多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壮实，女的朴素，一双十岁左右的女儿，也光着脚丫踩在泥堆上帮忙。后来轧泥机器替代了水牛，后来那对女孩子长大了，在大城市里读书，工作，成家，树下的时光一定夹在人生的履历中，我的目光是那小小的页码。后来，男主人病逝了，如一头走失了的牛，从树边消逝不见。 当湖水漫上泥场，树北边的领地与湖水持平，好奇的鱼儿会追逐到遒曲的树根下，我们则拿着畚箕、丝网，网罗着各色的鱼儿。愉悦的声音，蹚着水的翻动声，迎合着树枝叶的摇摆，发出和谐的韵律。 浣洗的村妇，带着一路的声音，从村南下来，在树旁转弯。河埠头就在树的看护之下。她们有时憩息在树荫下，有时在树下避阵雨，有时恰好在树下交谈私密的家事。树俯首着，聆听着一切声音。 树知道，沉潜的生长方式让它感受到无比的丰富。它坚定了向下生长的信念，契合往事的默然。当日子一个个浮出时光的水面，向下，成了回忆的方向和方式。 离开老屋的日子，泥路硬化成水泥路，河埠头一再朝湖中伸展，人们走的走，来的来，树依旧立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它更显苍老了，褐色的虫茧遍布在躯体的伤口上，各类虫蚁肆无忌惮地啮噬着它的肌肤；只有每年夏天葱翠的叶子，似乎喻示着去年收集的尚是新鲜的人事。我对老屋的怀想，一直兀立着一株永远不会长高的树。 有人说炊烟是故乡的高度，但炊烟易散，虚无缥缈；有人说湖是故乡的明眸，然清澈易碎，可视不可触；我以为那株老树才是我故乡的符号，它沉潜，敦实。树无声的言辞中，记载着过往日子的声音、形状和镜像。它背离了向上的姿态，向下生长，却更加坚实。 怀想老家的日子，我的头上长了一株树，它长向内部，树根是脉络，枝柯是神经，叶子是纷繁的思绪。与树重逢的每一刻，“树在讲话/在内部，我的头脑中/你过来，听见树讲话没有”（奥克塔维奥·帕斯）。树还在向下生长着，遵循着往事的厚度。 这是一株向下生长的树，它的名字叫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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