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冰儿 一 少女时代读《红楼梦》,读到凤姐出场的那一段简直屏息。 因为当时那个年代,我们的服装都过于寡淡了。 那段华丽又绮丽的描写冲破了我对美的最早认知与想象,以至于多年后还是念念不忘,恍如梦境。 来,我们一起再读读这段闪闪发光的服饰描绘吧:
这是一种怎样的耀眼夺目啊? 闭目想象一下,不用凤姐开口,就这浑身的服饰派头,就注定了凤姐在哪儿都是主角。 她的衣服就是她自带主角光芒的诠释。 后来读到张爱玲的一句话:
就觉得,张爱玲真的太懂女人了。 第六回,刘姥姥以贫穷的视角看凤姐,大概和我们这些读者一样吧,满眼里是强烈的色彩冲击:
继而满面春风地开始接待刘姥姥…… 这种华丽美艳与贵族气质浑然天成,简直就是豪门里教科书般的待人做派吧。 难怪刘姥姥在周瑞家的怪她不会说话时,她这样回答:
这句话真实的意思应该翻译成: 她完全被凤姐周身的美艳与气派震慑了,就类似于现在普通人见到大明星的那种感觉吧。 确实,凤姐的衣服和她的个性密切相关。 她喜欢张扬艳丽的服饰,每件衣服均浓墨重彩,色彩斑斓,波光潋滟。 要么桃红撒花袄,灰鼠披风,要么大红洋驺银鼠皮裙,大红棉纱袄子。 颜色也绝不肯低调内敛,说不尽的妩媚多姿,桃红、大红、五彩、玫瑰、翡翠,璎珞、赤金,赤裸裸,坦荡荡,泼洒开来的那种傲然富贵之美,过目难忘。 凤辣子,你怎么能怨得了贾瑞对你的一腔追慕?还不是你太引人注目了。 这样耀眼夺目的美,谁能抵挡呢? 看来看去,只发现凤姐服饰低调了一次,就是六十八回去看望尤二姐。 那天,她的服饰与做派是这样的:
原来啊,面对情敌的时候,凤姐的小心机在衣服上就先胜出了。 那一水的素白孝服,那眉梢眼角的清丽内敛,可不就是为这场战争埋下的伏笔? 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讨厌她。 捍卫自己的爱情,用素白衣饰拉开帷幕,有多大的错? 怎么看,都有一份别样的悲壮。 这个爱憎分明的女子,就如她的服饰,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爱了可以费尽心机,眼里全是你,哪怕贾琏浪荡滥情,她依旧牵挂依旧爱恋; 恨了可以横眉立目,置你于死地,觊觎她的贾瑞下场如何? 死于非命她依旧鄙夷不屑。 她没有暧昧,就如她的衣服,大红与大绿,鲜艳与夺目,就是很少中间色。 在我眼里,贾琏怎么可以配上她的爱? 通篇《红楼梦》里,没有可以配得上她的男人。 二 湘云一派大大咧咧,但对服饰穿戴却有自己的个性,不肯将就半分。 那次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众佳丽皆以娇艳斗色,唯有湘云的衣服与众不同:
黛玉笑她像孙行者,湘云更是豪爽地脱了褂子,得意地向林妹妹展露:
众人都笑道:
是了,湘云特别喜欢作男儿装扮。 她还曾“扮作小子样儿”站在椅子后面,哄得贾母只唤宝玉,怕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就是不过去…… 还有黛玉口中那个桥段:
活脱脱一个假小子的形象,这份俏皮可爱,这份用衣服驾驭出来的洒脱俏丽又烂漫不羁,唯有她了。 可是,我怎么总有一点点不信湘云的开朗豪爽呢? 这个扮作假小子的湘云、卷起袖子大吃螃蟹的湘云、天天开心叫嚷“爱哥哥”的湘云,和要求着宝玉时不时在老祖宗跟前提起自己,把自己接到大观园里住几天的湘云、需要时不时绣着衣服贴补家用的湘云,夜里择铺难以入睡的湘云是一个星系的吗? 扮小子的洒脱不羁里,疯笑玩闹的稚态里,既有爱美爱潇洒的天性,也有她自己也难以察觉的求关注的成分。 她的洒脱不羁与浪漫敏感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让我们真假难辨。 那年春天,宝玉宝琴平儿岫烟四个人的生日聚到了一起。 喝酒,猜拳,行令,玩闹,就在这次花团锦簇的宴会上,湘云欣欣然地喝醉了:
我一直在想,枕着花瓣被芍药花包围的湘云,那天穿的定是和芍药花相近的美丽裙琚,要不蜂蝶怎会错认了她? 那一刻,她哪是什么假小子,完全回归了小女儿的娇憨之态,醉了也不忘唧唧咕咕地念她的酒令:
众人笑着闹着欣赏她的醉态,谁又真能理解她阔朗外表下那颗孤独的心? 其实,这儿应该有段画外音: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醉了,醉吧,孤独的姑娘。 这一刻,你该忘了你的择铺之心酸,躺在山石僻处石凳上便能一场酣梦,再不用面对茫茫夜空,听无尽的更漏,辗转反侧。 真的,好希望这幅最美的画面能定格,她能一直醉下去,别有人来惊醒她,让青春与美好停驻在这一刻,让她这么惊心动魄地美下去,沉醉下去,把她人世间的凄清和孤独,尽数付给这一刻,一醉方休。 醉眼朦胧里,她仍旧是那个揽腰系着汗巾子的长不大的潇洒小姑娘,和丫头们一起开心地扑雪人儿,多好。 三 晴雯很美,晴雯的打扮也很美,美得漫不经心、不加雕琢。 第七十回,几个小丫头们在怡红院里嬉笑打闹,那时的晴雯:
读来娇艳欲滴啊,慵懒张扬的衣衫里,藏了一群天真痴狂的青春玩伴。 那一刻,读者已感知大观园暗流涌动已近暮色,这帮没心没肺的女孩子仍旧在演绎着明媚的春光。 晴雯怎么能料到,若干章节后,她就躺在了兄嫂家那张没有温度的破床上,连喝碗茶的力气都没有了呢? 晴雯成也衣服,败也衣服。 她的绣工独一无二。 第五十二回,宝玉不慎把老太太给他的雀金裘烧了一个洞,连外面最好的匠人都不会缝补。 众丫鬟里唯有晴雯会界线,也就是说这件俄罗斯进口的稀罕物儿,只有晴雯能巧夺天工地补好。 这点技能,能不让人刮目相看吗? 但傻乎乎的晴雯从来没有想过以此邀功,她满心里想的只是让宝玉能在老太太面前交差而已。 她所有的快乐也在于宝玉的认可,重病补完雀金裘,只得了宝玉的几句软言温语,她就满足了。 所以,为什么不能理解晴雯的任性呢? 青春妙龄的女孩,美丽,个性,张扬,有颜值有绣工,凭自己的本事吃饭,再遇到一个宠着她的男主人,怎么屑于敛眉低首? 她把大观园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宝哥哥当成了能护她周全的家人。 她的世界很简单,没有心机也没有手段,就像她随便挽起的发髻,像她随意穿的红小衣。 不高兴了会娇嗔撕扇子,冬夜冷了会自自然然地钻到宝玉为她渥好的被窝里,在她眼里,哪有尊贵高下? 她的任性惊世骇俗,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风暴会在某一天猝不及防地到来。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是怡红院的半个主人,想当然地维护怡红院和宝玉的一切,动辄横眉立目,却忘记了自己卑微的身份。 她的晶莹剔透、张扬任性最终要败给成人世界的条条框框,道貌岸然。 这个大观园里最会绣工的巧手丫头,病时随意穿着的服饰,竟被王夫人这样叱责:
驱逐离开时,除了贴身衣服余者竟然一件不让带走,悲哀吗? 王夫人最最看不上的就是她的服饰装扮。 随意装扮带来的美,竟然成了最大的错。 但晴雯的美哪是为了狐媚宝玉啊? 她的美带着丝傲然凛然,不为魅惑,只为天性。 五十一回,晴雯生病,宝玉找来医生:
红彤彤的指甲映衬红衣葱袄,该是一种怎样的娇俏美丽? 宝玉去陋室看她,她拭泪取剪刀,不仅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更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
骄傲任性如烈火一般的晴雯,至死不改性儿,终究将自己最喜欢最贴身的服饰赠与了她最在意的宝玉。 我想,那件红绫袄儿,浸染了她在怡红院里的全部青春时光,所有的娇嗔,美好,笑闹,无邪,热烈都留在了那儿。 所以,她最后又任性了一把,实现了“横竖能在一处”的虚幻愿望——宝哥哥的一件袄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暖。 她挣命般地穿在了身上,哪怕独自躺在棺材内,也像躺在多年前的那个冬天的夜晚,躺在宝哥哥宠爱地为她渥好的被窝里。 我只想知道,多情公子宝玉,最终能把晴雯的红绫袄儿永远珍藏吗? 四 从某个角度来讲,红楼梦也是对青春的一部挽歌。 如果你读完,你会感知,那青春的面庞和娇艳的服饰里,掩藏着巨大的悲怆感,以及无限的对岁月的叹息和不舍。 当时年少春衫薄。 衣衫终会褪色,就像青春终究也会褪色。 但你舍得忘记那些美好吗?舍得忘记那些岁月吗? 那是最初的萌动,那是青春的颜色。 宝姐姐也有“解了排扣,将大红袄上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的艳丽一刻; 宝玉和黛玉拌嘴时,“忙把衣领解开,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个荷包解下来”,将在意切切念念地缀在衣间袖口; 沉稳如袭人,也会穿上银红的袄子,葱绿盘金彩绣棉裙小秀一把; 更不用提群芳开夜宴时,那一团团火样的大红面纱小袄,绿色欲滴的弹墨夹裤,数也数不清的海棠红、水红、青缎子、柳绿汗巾子; 这些春光乍泄般的极致颜色,滋生出任性无羁的恣肆青春; 大观园搭建了一个青春的舞台,让这些生命在这个最好的年华里,尽情挥洒,尽情倾泻。 与此对照,《红楼梦》里,还经常出现的一个词是“半旧”,这个词带着一种幽幽的质地感和淡淡的缅怀感。 与那些娇艳相比,半旧才是岁月的真正主题吧。 读几遍《红楼梦》,就能读出这种味儿。 对于豪门望族,半旧恰恰就是最合适的饰物。 淡定高贵如王夫人,所用器物皆是半新不旧,平淡安静如薛宝钗,最喜半旧装扮。 她们这一类人,很早就懂了岁月,就如同懂岁月长,衣衫薄,明白世间万物,总要有褪色的那天。 或许,这就是青春走到最后的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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