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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波 :听 · 出门见樟

 江北浪周 2019-06-14

主播:暮 晓

后期:淡 颜

作者:范晓波

如果适当夸张一点,再稍稍矫情一点,我似乎可以这样说,春天的清晨,我是被樟树的甜香熏醒的。

在我醒来前的一两个小时,樟的呼吸从阳台外的树梢蒸腾起来,一波波地汇聚拥挤在阳台上,被一面巨大的咖啡色帐幔阻隔着,像水库内的水位越涨越高,随时要冲开帐幔一样。

香情如此紧迫,我醒来的第一个动作不是去卫生间,眼睛还未完全睁开就赤着脚去扯隔开卧室和阳台的的帐幔。哗的一声,樟花亮灿灿的浓香就和晨光一起破空而入,像决堤后的水瀑,瞬间将人淹没,不用吸气都会呛入口鼻,浸透肺腑后,在体内久久萦回不散。

这是我在这个没物管的小区坚守十年获得的唯一回报,楼前的小樟一年年地长高,从一楼到二楼三楼四楼,头顶快齐平我家阳台。

樟一直生活在周边,我对樟的倚重,却远迟于桃树和李树。我前些年才注意到樟树也会开米黄色的花,近几年才迷上樟的气味和隐秘身世。

外公的老家祥环,村东的路口有三株大樟树,村西的路口也有一株,腰围须三四个成人合抱,没人说得清树龄,至少在百岁之上,可能是建村伊始栽下的。

我对它们印象深刻原因有三:一是作为路标。幼时总以跟着大人走路为苦,枯燥没自由。去祥环的路上,每上一道坡就要抻脖子瞭望,等望见绿油油的色块里蘑菇云般高出的那一簇,就松了口气,接下来的路途有如雀跃。

二是作为休闲地。村中少年,热天可以群聚的地方除了水塘,就是老樟的浓密树影。正午大人都在屋内的竹床上打鼾,少年东倒西歪在老樟下的草地上,咔哧啃着刚从菜园里摘来的黄瓜,用狗尾巴草掏耳朵,议论村中美少妇和远山洞穴里的老蛇精。一条水牛被拴在树根上歇昼。樟的根大部分埋在土中,也有老根虬曲着身子挣出泥土,在地面弓成小独木桥,又从另一头扎入土中。中空的部分,正好系棕绳,打的却是活结。牛贪凉,或站或卧,压根没有逃的意愿。牛半阖着眼,刷牙般流着浓稠的白沫反刍早晨在田埂上吃进胃里的草根,身子被牛虻的吸管叮破时,才会睁眼神经质般闪动一下黑亮的牛皮,把蚊蝇从身子上甩开。

三是因为神秘。面对水塘背向菜园的那株,根部有座石神龛,一年四季,龛里的黄土都插着些残香,不知祭拜的是土地公公还是樟树,反正我们从不去那里打闹。立于土崖背靠山林的那株,被各种藤本植物纠缠拖累得身躯佝偻,极像面容阴沉的老婆婆,根部的泥壁被水牛蹭痒磨出一人高的泥洞,白天长期被水牛占着,晚上黑洞洞的挺吓人。从军多年的外公说,那里面藏着个国民党空降来的特务。特务天天躲在里面,那他吃什么呢?我问。吃泥巴。外公做出伸手抓大把泥巴入口的动作。我居然深信不疑,从没敢靠近那株老樟。


祥环附近的村落,村口大多也有老樟,起初我以为是巧合。成年后在南方乡间漫游,发现但凡有些资历的老村,村口基本都有古树,非樟即枫,以江西为例,多数为樟。然后知道一个说法——水口,这是风水学的概念,实指村头水流进出的地方,暗喻财运和村运。古樟一般伫立水口,是守护村庄的风水树。正因为如此,它们能躲过刀砍斧劈,得到世代的保护和敬重,最终与村庄同寿。

有段时间,常陪民俗专家去一些著名的古村看老建筑,研究古戏台、古祠堂和深宅大院。那些建筑雕梁画栋,多是几代人接力完成的,镂花的门楣与窗棂刻录着手工艺术的辉煌和十年磨一剑的匠心。我留恋老宅内时光的慢,却不太爱那些老房子。起初是因为阴气重。不管徽派瓦房还是客家围屋,结构上均不以采光为优先考虑的因素,思谋的重点是风水和防盗,空间昏晦低迷,抑制人的激情。加上久不使用,少了人气和烟火气的浸润,阴沉得像一座座废弃不用的电影布景。后来的不亲切,是发现那些能保留至今的老宅院,基本是官宦富贾的家产,作为文物,他们纪念的是豪门望族的生活情趣,并不能代表广大的平民。

平民家的土墙和茅舍无力穿越两三百年的风霜雨雪走到今天。专家在板壁上寻找刻法不一的九十九个寿字,或者查阅黄得发霉的族谱时,我就去村口的大樟树下等待。在樟树婆娑的绿影下眺望白亮的水田和冒烟的土路。或者,蹲下身跟一只躺在树荫里乘凉的土狗交换眼神。在我看来,古樟树比老房子更能代表村庄的精气神。老宅里的木头全是死的,樟树仍然活着。老房子讲述的是村中富人的发家史,老樟则记得每个生于斯,死于斯的村民。如果记性再好点,它应该还想得起每个从身下走过的客商、小货郎、乞丐,当然也记得星夜潜入村落的土匪和小偷。

有次去龙虎山一个号称无蚊的村落,考察了很久,果然没一只蚊子。究其缘由,说法各一,后来在村后发现许多樟树和桉树。有人就说,和桉树一样,樟树的香气可以驱蚊驱虫,樟脑丸的主要成分就是从樟树的枝叶中萃取的。大家还想起一桩旧事,当年在江西下放的上海知青,返城时带的最受欢迎的礼物就是樟木箱,不仅防蛀,驱霉隔潮,所放衣物还会散发出好闻的植物香。有的地方还有相关风俗,女孩出生时种下一株樟树,等她出嫁,就把樟树伐倒制成樟木箱子做陪嫁。

大约从九零年代开始,南昌的绿化树从法桐变成香樟,二十年过去,许多街道都撑起了绿色穹顶,四季不褪色也不凋败。这就是樟树的优越之处,到了冬天也不脱叶,对灰尘和空气中有害物质的吸附能力也强于法桐。因自身有异香,不易生虫,还省去了喷药养护的工序。唯一烦人的是冬天会落籽,那种乌黑浑圆的樟树籽,汁液饱满,砸在车顶,宛如一颗颗微型水弹,嘭的一声,黑汁四溅,涂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干结后清洗颇为费劲。落在地上的,貌似打翻了几箩筐的黑豆,一眼望不到边,脚踏上去,噗嗤噗嗤地响,浓香就喷散出来,比樟叶、樟花香十倍,味道潮潮的沙沙的,浓烈程度快赶上刚锯开的樟木的横断面,隔着几米远就能看见香味在空气中散逸的弧线。刚学会走路的孩童把它们当气球踩,哪里樟树籽多往哪里走,用此起彼伏的爆裂声宣示着脚力和成长。乌鸫和斑鸠也特别爱吃樟树籽,在树影中低低地掠来掠去,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抢食,人走到面前,歪头翻眼,瞥见你手里没带气枪就浑然不顾,真有种鸟为食亡的忘我。

城里的樟树大多是半路出家的,加上种植密度大,很难形成如伞如盖的气度。我只在省政府大院和郊外的农大及核研究所见过成片的樟树,几十株整齐地排列,遮天蔽日,雨不太大时穿行其下,都不怎么会湿身。阵容过于庞大和整齐,造成了营养上的互相掣肘,谁也很难高出一头,最大的胸径也不足一米。为了争抢阳光,一个个踮着脚尖往天空奔蹿,发育得瘦长笔直,无姿色也无风度。这让我时常想起乡间的野生老樟。每次在户外周游,都特别留意它们的身影。

这些年顺道或专程拜会过许多老樟,少则数百岁,多则千多岁。印象深的有几处。

离南昌最近的一株是安义罗田古樟,直径三米多,树龄有一千二百年,相传是罗田村始祖黄克昌所栽。位置在古时安义到南昌必经的驿道旁。黄始祖逃难至此,在山坡上搭棚暂住,夜间梦见金狮入土,天亮后受梦的启示,从金狮入土处挖出宝贝三百斤,便栽下此树做纪念。村落里没有可信的编年史,宗谱连女系都可忽略,更不会为一棵树写传。这种传说,不知是哪一代人的附会。反正没人活得过那棵树,也就没人说得清它的身世。

人逾百岁成仙,树活千岁成神。古樟的枝桠上挂满了写着各种心愿的红绸带,低处用手系,高处的,是绑了石子甩上去的。微风拂来,庞大的树冠便发出沙沙的下雨般的声响,树叶通了电般飞快地抖动,红绸带也吉祥地飘展开来。有的游客双手合十,闭目绕树走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像草原上的人祭拜敖包。

最老的一株是婺源甲路乡的古樟,地处严田村,树龄一千五百年,腰围需十多人合抱,树冠冠幅达3亩,旁有溪涧古桥,是展现江南古村落水口文化的著名景点,也是最适合摄影构图的一处古樟树。树下有可供食宿的仿古庭院。远望无人干涉,走近须买门票。古樟的身份牌上写着:宋高宗赵构被金兵追杀时曾匿于树冠逃过一劫,后下旨封之为神树。当然,类似的情节在别处的名树履历里也时常看见,故事的主角要么是倒霉的朱元璋,要么是更倒霉的宋高宗。

面积最大的一片野生古樟林在泰和县的麻州,麻州位于泰和县城南面的塘洲镇朱家村赣江边,又称金滩古林,占地一百多亩,约有古樟五百余株,树龄大多在四五百年以上。此处我先后去过多次,它的特异处不仅在于规模大,绿境幽深,更妙的是,随处可见巨树倒伏在林间小路上,被雷劈倒,或者寿限已到自然死亡,有着别处樟林罕有的原始性状和蛮荒感。可惜被开发商盯上后,最终也沦落为喧闹的景点。

暮春去永修县找桃林,有意走了一条傍河的小路。河千米宽,一两米深,既无舟楫,也无人挖沙,只有水鸟和软风在水面盘旋,名字自然无处打听。路亦无站牌和公里数之类标示,相向会车都困难,只谄媚地参照着河的身段曲意迎奉,串起一座又一座鸡鸭比人影更多的村庄。河流在正午的阳光下挺出肚皮,晾晒着浅白的沙滩。微风拂过,清浅的碧色水面上尽是细密的晶亮波纹,有时像鲫鱼的鳞片,有时像搓衣板上的横纹。

想找一处阴凉停车观赏河的惬意,恰好前面的路旁有棵老樟,两三百岁的模样,树冠却大,撑起大片的阴凉。把车停在荫中,门窗俱开,散热散废气。樟树洞里住着八哥,男八哥和女八哥正为即将出生的头窝八哥翻飞忙碌,嘎嘎叫个不休。樟树是八哥的首选楼盘。居住在樟树上的八哥不仅强壮,而且聪明,嗓门大,学人语也快。在花鸟市场,樟树八哥幼崽的售价远高于在屋檐下筑巢的八哥。

背对樟树的村落只两三户人家,最近的那家离樟树只五六米,樟的身影一半投在河床,一半荫庇着这户人家。庭院不仅临江,还有老樟做依靠。站在树下吃苹果吹凉风看河面的十几分钟里,我对这户人家嫉妒不已。心中暗自揣想,他挥霍了多少这样的十几分钟而浑然不觉啊。

那时对樟又有了新的想法。并不一定要多大多老,与那些已仙名远播的景点樟相比,这种村前屋后的无名老樟似乎更亲切更能撩起乡愁。它太像祥环的那几株樟,不仅涵养着村庄的风水,也教化着一代代的村人对山林保持亲情和敬畏。

近日去赣湘两省交界处的铜鼓县探寻尚未开发的天然温泉,在三都镇东浒村外遇见一株九百多岁的老樟,树龄比严田的那株小,体型却相当,树下草坪外的菜地都遮满浓荫。此树地处村前的开阔地,隔路相望的是一处砖色暗褐的老祠堂,身后的几处屋舍也是客家风格的黄泥土楼。视野中没有电线杆、洋楼等时代感明确的东西。当然更没有游客,沙石路上走过的都是本地农人,荷着锄,抽着旱烟,和古樟一样不慌不忙。如果不是偶有骑着红色电动车的村姑驮着塑料水桶经过,我真可以假定置身的就是数百年前的某个朝代。

因要留时间去山里的温泉,只在树下逗留了半个下午。从不同的方向拍照,古樟是完全不同的风貌。不拍照,坐在地上听树叶演奏的交响曲也挺有意思,两个多小时,它一次也不重复自己的旋律。还绕着树荫的边缘走了很多圈,弧线长得像个田径场的跑道,没有三百米也有两百米。更多的时间,我盯着它的躯干出神。


老樟树干粗大得可以在其上搭建树屋,从底下往上看,几乎望不到尽头。让人想起电影《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里的巨树。它的树冠由多少树叶组成呢?怕是堪比地上的沙子和天上的星星吧。无论哪个时刻枝叶都在轻轻摇响,不是这边有风就是那边有风。即便外面的空气凝滞不动,它也会摇动枝桠兀自生风。难怪村里人给它立了个小神龛,逢年过节都来祭拜。

我不太懂风水,但体悟到了樟树涵养水源净化环境的神力,更感动于老樟的长寿和深邃。这年头,人们只热衷靠科技制造惊喜,不珍惜自然本身的奇迹。我们身边的房子、车子,日用品,园林,也包括时尚、制度,一切都是速成的,易碎的。历经劫难百年不变已属神奇,能屹立千年仍福佑一方就算不朽了吧。

在浓荫相伴的山间公路上蜿蜒而行时,我和小朋友有段对话。

我感叹,那树从宋朝、元朝、明朝、清朝、民国一直活到现在,不知见过多少美好和不美好的事。有多少人与事在它的注视下兴起又衰亡。

小朋友说,你真的相信树也有记忆和思维?

我说,一种可以活过千年的生物,是不能以人的局限去妄度的。如果放弃以人为中心和标准观测万物的立场,树肯定有自己的记忆和语言,只是,我们无法像转换电脑文件格式那样,用一个芯片把它翻译过来。

其实,我一点也不奢望翻译老樟的语言,世界之美,本不在于制式的统一和通用,甚至也不在于沟通,更多源于多元和各尽其美的和谐。在比海浪还动荡不居的尘世,人的许多痛苦都源于短暂和不确信,有些能见证我们的前世和来生的树神守护在侧,我们对不朽和永恒的信仰至少会多一份坚实的鼓励。

住在闹市的人最爱做的规划是,退休之后,回到乡下去如何如何。三十岁时我也这么说过,后来发现大家都爱这么表白,就发现这话背后的心态挺复杂。真诚和现实与否不说,等大家都退休回到乡下去,哪里还存在你预想中的乡村呢?你能搬到老樟的荫蔽下安享晚年吗?我的做法是,与其把宝压在不可知的未来,不如每月去乡间走一两遭,享用一天算一天,享用一处算一处。

每次从野外归来我都要颓败和失落很久,趴在电脑前翻来覆去地审视用相机记录的阳光下透明的绿。

我对每天的生活有很多不满意。好在早晨这一截时光还算不错,至少和大多数住在城里人相比是如此。

我虽不能开门见山,至少也做到了开门见樟。

我想,过几年可能会更满意,因为楼下的小樟正越长越高,越长越靠近我的内心。

本文选自蓝素radio微信公众号

图片来源网络


范晓波,江西鄱阳人,做过教师、报社记者、青年期刊编辑和企业文化经理等职业。现居南昌,任某文学期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诗刊》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二百余万字。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典藏》等100余个文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和散文集若干。 获奖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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