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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狱警父亲的十年:失去了一切,换不回一个完整的女儿丨人间

 hercules028 2019-06-15

从37岁到47岁,这10年,他都在苦守着一个结局,等到自己头发全白、病情持续恶化,看上去和六七十岁的老人无异。最终失而复得的,却是一个智力残缺、唯认歹徒为父的女儿……


配图 |《新警察故事》剧照



教改往事丨连载06



去年11月,是老吴所在单位的50周年纪念日。从最早的一大片茅草房,到如今试行安装智能化监管系统的楼房,半个世纪的岁月,那片土地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我们这里警龄20年往上的,没人不知道‘92枪击案’。”

老吴说的这起案件,就发生在狱址后山的林场,当时,两名持枪歹徒闯进家属楼,劫走一名狱警刚满月的女儿。劳务科科长带武警追击,在林中身中两枪,不治牺牲,歹徒则逃之夭夭。

案件历经10年才得以侦破,而那名狱警的人生也屡屡遭受重大变故。

在老吴的牵线下,我采访到了当年此案的亲历者朱杰。朱杰告诉我,这个案件,是他一辈子的愧疚。




朱杰生于1970年,双眼皮,长得像唐国强,只是近视高达800度。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自嘲说,自己离了眼镜就是残障人士。

师专毕业后,朱杰被分在一所农村中学任教,父亲对此不太满意,找监狱系统的熟人帮忙,内荐他当了狱警,“当年这也是个苦差事,但确实比农村教师的饭碗硬”。

任职不久,朱杰就赶上了“罪犯大扫盲”的教改活动,这让他的专长得到了发挥,也取得了不少教改成绩,犯人们都喊他“朱老师”。

1992年,朱杰被列为储备干部,要调去外省学习。就在领导签批的当口,“92枪击案”发生了。

此后,监狱领导班子换了几批,朱杰因此错失了深造机会。新上任的领导“重生产轻教改”,朱杰在劳务监区带班多年,同事们来来去去,当年共同经历过此案的也就剩下5位。

大家成立了一个小团队,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代号——“92”。


“92”团聚通常要做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去探望张队。

这位当年痛失爱女的狱警没多久就得了帕金森,手和脑袋抖得厉害,行走困难,口齿不清,只有一双眼睛是澄亮的。这些年,他的日常起居全靠一位50岁的女保姆照料——保姆工资从“92”团费里出。张队的妻子早已改嫁,签离婚协议时,正是他病情恢复最好的时候,字一签完,张队就再没了康复的可能。

每回“92”们来之前,张队都会从房间艰难地走出来,抓着楼道走廊的扶手,提前守候在那里。他已记不清大家的名字,总会随便抓住一位,打听案件进展,然后“部署”在脑子里盘桓了很久的寻女方案。有时是他以前重复讲述的方案,有时又是他新设想的某个方案。

每位“92”手里都会握着一条手帕,不管是谁,但凡被抓住,都将是一场极其吃力的对谈,用手帕及时擦去张队不断从嘴角溢出的口水,是非常有效的安抚方式。

第二件事是去墓园,那儿埋着劳务科科长。烧钱敬酒,薅草焚香,每回离开前的寄语都是“早日破案”。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02年春天。

那天下雾,朱杰交接班之际,有位“92”团员急匆匆找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拽着他就往监狱大门跑去。

监狱外停着辆出租车,“92”全员都到了,众人一起上车,朱杰是最后一个,硬挤了进去,车门一关,有人公布了消息:

 “那人抓住了,张队女儿找到了,还活着。我们去看张队,一起庆祝!”

大家都很兴奋,有人感慨,这10年就跟撕了几张日历纸一样,说过去就过去了。有人立刻回应,那天的枪声都还能听见呢。朱杰也跟着叹气说:“满月酒那天,你们还记得不?就在这,科长抱着那女孩,她还在棉褓里拉了泡屎。”

大家都笑了。

是啊,谁能忘记那个无尽的长夜呢?




1992年,监狱给狱警们盖的保障房刚竣工,楼后26公顷的林场便被劳务科承包了,上级要求将山上的杂木全部伐空,穿插栽种桉树。

刚刚转正的朱杰,花了3万块钱买了个63平的小两居。房间正对林场,伐木队日夜连轴转,朱杰嫌噪声太大,搬回父母家住了一阵。

有天回来,他站在阳台抽烟,正巧撞见楼下一对男女吵架。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对着男人怒吼,说交房2个月了,还不操心装修的事,女儿的满月酒,也拖到现在。

朱杰认识他们,男的是伐木监区的张队,女的是他爱人。那段时间伐木工期很紧,张队带50名囚犯加班加点,狱内报纸还登过他的岗位事迹。

张队被爱人训得连连点头赔不是,朱杰看乐了,第二天就去跟劳务科4个同届警员八卦,说别看张队当过兵,1米8的壮汉,但怂包一个,这么怕老婆。

一帮年轻人嘻嘻闹闹的玩笑话正巧被劳务科科长听见。科长过去和张队是战友,立即教训他们说,一个个年纪轻轻、不过刚参加工作,怎么就这么爱嚼舌头。

作为“惩罚”,科长就领着大家去给张队的房子铺地板。

地板都是林场现成木材加工的,没买的规整,铺起来很费劲。张队的屋子总共110平,朱杰记得很清楚,那天,几个人一直铺到天黑,累出一身汗,张队还没回来。

张队的爱人买了熟菜和酒招待大家,科长抱着张队的女儿和大家一起说笑,朱杰到现在还记得,“那孩子不到两个月,长睫毛,小嘴巴,俊俏得很”。


枪击案发生两周前,张队难得抽空,给女儿办了场满月酒。他结婚晚,37岁才得此一女,就在家里弄了3桌,请的都是熟人。那天没排班的同事都去了,朱杰也跟着科长一起赴了宴。

科长之所以带着朱杰,是叫他帮张队挡酒。结果朱杰没挡几杯,科长和张队反倒拼了起来。两人拼了七八两,张队说:“科长,你给我派点人,伐木队人手不够。”科长就说:“快让我抱抱干女儿,别说派人,我都可以去帮你砍木头。”

大家跟着起哄,张队的爱人将女孩放进科长怀里,女孩一下就拉在了棉褓里。众人调侃科长,说干女儿抗议了,干爸没包钱。科长在一片哄笑声中当即封了个大红包,众人都来敬酒。

科长越喝越高兴,找各种理由碰杯,张队也跟着起哄。朱杰觉得再喝下去,两人都得发酒疯,想上前劝,科长就拖住朱杰的袖子,给张队拍胸脯,说:“这小朱,我明天就安排他抓壮丁,挑年轻的,都给你送过去。”

当时,入监队确实收了一批新犯,23个人。按规定,他们要先完成入监教育,之后才能下队劳改。可科长却要将人直接分去伐木队给张队帮忙,朱杰只能遵照指示。

“有件事我到现在都很后悔,就是不该将王文分去伐木监区。”朱杰说。




王文块头高大,白白净净,太阳穴斜着一道伤疤,因包庇罪获刑2年。

那时,王文的哥哥因涉一桩持枪抢劫案被警方通缉。抓捕过程中,警方摸排到一条消息,得知此人即将跑路,走之前会和弟弟见最后一面。警方便提前控制了王文,审出了他和哥哥的约见地点,在那守株待兔。

兄弟俩约在一处废弃的铁皮工棚见面,工棚四周都是荒草,背靠几座荒山。办案民警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哥身上,一位年轻警员在给王文上手铐时走了神,没想到王文随即挣脱手铐,撞碎了工棚的玻璃窗,跳窗而逃。撞窗时,他脑门上嵌了一块玻璃,血流了一地。

王文并没有真的逃跑,而是故意绕着警方的布控区大喊大叫,给哥哥释放撤退的信号。叫了几声,很快就被警察按住了——但对于抓捕来说,为时已晚,警方搜尽方圆5公里的山地,都没发现王文哥哥的人影。


王文被分去伐木队两周后,枪击案就发生了。

那天傍晚,朱杰正带犯人清扫狱内主干道。林场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杉木间几只大鸟慌乱窜至空中。几个扫地的犯人开始议论,有人说,谁在林场放鞭炮呢?另一人就说,那是枪声,可能谁在打鸟。

朱杰问那人咋听出来是枪声。那人说,我就是倒腾那玩意儿进来的,枪响和鞭炮声完全是两种声音,枪声干瘪,像在空旷的地里抽鞭子。

朱杰心里慌慌的,预感林场出事了。他张望了一下四周的八角岗楼,上面已经聚集了三五个武警军官。

狱内警报突然就拉响了。

朱杰赶着犯人收工,走出去不到50米,各监区都吹响了收工哨子,哨声起此彼伏。生产车间涌出乌压压的犯人,全部被锁回了监房。狱警们从各处小跑着赶来,一起往狱外的行政楼聚集,朱杰的对讲机也响个不停,“各监区民警集合,各监区民警集合”。

朱杰跑到监狱门口,见伐木监区的犯人被武警押了回来,齐刷刷地抱着头蹲在墙角,张队正对着点名册核查人数。公安和武警已将那儿围得水泄不通,两名武警中尉正下达命令,几十名配枪武警迅速出发,快跑进了山林。

朱杰也跟着往人群里挤,就见书记举着高音喇叭,站在石阶上开始给大家喊话:

“保障房内闯进了持枪歹徒,附近的菜农反映,歹徒劫走了一名抱小孩的妇女。这个妇女是谁,菜农没看清,有可能是狱警家属,你们快回去看看。劳务科科长先一步带人进山了,武警和公安的同志也赶来支援了……”

朱杰当时尚未成家,平时也不住保障房,他想跟着武警进林子,但手上没武器,走到半山腰忽然后怕起来,觉得还是搞后援工作比较稳妥。转头回来时,撞见一群妇女叫嚷着“张队,张队”,往监狱门口冲过去。

他拦下一个,妇女问他见到伐木监区的张队没。朱杰就说张队带犯人收工,在里面点人头。妇女就喊,他家出大事了,“两个枪毙鬼抢走了他媳妇,他媳妇手里还抱着孩子啊!”

朱杰当下就懵了,拿起对讲机就喊:“张队,张队!”




天色眼见着就暗了下去。朱杰在半山腰等了一会儿,就见张队跑过来,紧接着,山林里又响起一阵枪声,一大群黑鸟从枝头窜出去,夜空里到处是腾飞的黑影。张队气喘吁吁的,愣了一会儿,也没说话,继续往前冲,嘴里嘀咕着,“芳芳,芳芳”。朱杰紧跟其后,下意识地从路过的农民手里抢了一把镰刀。

两人又跑了200来米,撞见武警抬着一个人从山上冲下来,那人满面是血。天快黑透了,朱杰凑上去,想看清伤者是谁。武警就嚷着:“让让!”

伤者的胸口洇开一大片血迹,穿着警用衬衫,经过两人身旁时,手努力扬了起来,唤了几声:“张队,张队……”

是劳务科科长。

张队立刻调头,跟着武警后头追,问科长:“我爱人呢?芳芳呢……”科长垂着手臂,口中哼哼着,喉咙出不来声。两武警跑得飞快,前面横过来一辆警车,科长很快被送进了车里。

张队再往回跑,林子又传来几声枪响,他停了两步,空愣愣地望着山林。此时,山上又下来一群武警,抬着一个妇女往下冲。女人披肩散发,身上也挂了血。张队认出是爱人,追上去,问:“芳芳呢,芳芳呢?”爱人也不说话,就在他怀里哭,武警过来拉人,说要先送人去医院。

山林里的枪声又响了,张队身体一晃,跌坐地上。朱杰索性背起他,想了想,跟着武警往医院跑去。


进了医院,张队没了骨头似的瘫在长椅上,两三拨公安来过,都觉得不是做笔录的时机,看了一眼又走了。张队的爱人躺在病床上吸氧,科长刚从抢救室推出来,脸上盖着白布,十几位亲属围着急救床一路嚎啕,几名护工推床小跑着,撞开了太平间的门。亲属们追到门口,瞬间爬跪一片。

消息陆续传进医院,过了12点,最后一条消息来了,说枪战了半天,搜捕了半天,两名歹徒还是逃出了山林,武警山下去设卡了。

张队突然跳起来,冲过去抓住同事,使劲摇着他的肩膀,问:“芳芳呢,芳芳呢!”朱杰上前搂住他,劝着:“张队,他们说了,没发现尸体,还活着,还活着……”




枪击案后,参与追捕的武警反映,劫匪曾在追捕过程中提过条件,要挟狱方释放伐木监区一名叫王文的犯人。公安很快将王文带走审查,随后案情反馈称,两名劫匪之一正是王文的哥哥,此人很早之前也曾在监狱服刑,出狱已经4年。

但不久,王文就又被送回了监狱。他在供述中称,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随即也被警察排除了串通的嫌疑。

监狱开展内部大翻查,所有犯人都被锁在监区,60名狱警组成了临时侦查队,逐一审问全监1600余名囚犯。目的只有一个——揪出那个向歹徒传递狱警家属信息的犯人。

可痛失爱女和战友的张队却揪住王文不放。王文前脚刚回来,后脚就被张队丢进了禁闭室。劳务科4个年轻警员则称,一定“要为科长讨说法”,便以审讯为借口,给王文上了手段。

没人知道他们对王文做了什么,只是,在禁闭室仅待了不到一天,王文就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失去了脾脏。

张队连同4名警员都被拘了,张队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说“不想让4个年轻人因此葬送了前途”。法不容情,张队先是被扒了警服,而后又从看守所取保候审。未等到开庭审判,就在持续的郁结中,从家里的床上意外翻倒,先是中风,后又患上了帕金森,自此生活无法自理。


几经彻查,监狱终于揪出了内鬼——一个被判无期的涉枪犯,据其交代,他在服刑前几年认识了王文哥哥。

早年间,王文的哥哥追求厂里的女同事时,没掌握好分寸,恰巧赶上了严打,被抓了个“流氓典型”,不仅挨了安保科的揍,还被判了5年牢。他在狱中认了个枪犯当“大哥”,成天混在一起,出狱后两人也常有书信交流。

那时候,狱内虽有书信检查程序,但管教对此把关并不严格,全部委托骨干犯代查。而骨干犯也被两人用香烟收买,对他们之间的通信内容从不过问。

王文的哥哥出狱不久,拉了一位狱友,犯下几起持枪抢劫案,一直被警方通缉。等王文入狱后,王文的哥哥又找枪犯打探消息,最终得到了“王文分在伐木监区”、“伐木监区负责人姓张,老婆孩子都住在保障楼里”等诸多消息。

于是,王文的哥哥就策划了绑架狱警亲属、以此交换弟弟的犯罪计划。

王文的包庇罪原本时间就不长,他哥哥之所以制定胆大包天的“营救”方案,不过是想向警方挑衅而已,没想到却将事情搞大了。

这些信息,令朱杰更加内疚和自责。

朱杰认为,如果自己当初对王文做好入监教育,他哥哥这条线索完全可以提前摸排出来。而且,狱内的通信制度管理不严格,他也难辞其咎——枪击案发生之前,他就接管了狱内信件的审查工作,但当时,他一心念着调去外省深造,放松了这项不起眼的工作。




2002年春季,“92”团员兴奋地去见张队。但大家扑了空,保姆告诉他们,张队的前妻陪他去了外省,两人要在那抽血鉴定,认回女儿。

等待张队归来的这段时间,朱杰联系了公安那边的同学,这才打听出了“92枪击案”的详情。


据同学反馈,警方抓住的嫌犯并非当年的持枪劫匪,而是早已刑释多年的王文。 

1994年,王文出狱后和哥哥重建联系。

那时芳芳已经两岁了,王文的哥哥本想拿她换弟弟,但枪击案发生后,他的同伙中了枪,死在半路上。他放弃了营救王文的计划,但依旧把芳芳养在身边,想当做最后的筹码。

他四处躲了两年,准备等弟弟出狱后,一起偷渡香港。听说弟弟在狱中被摘除了脾脏后,他十分气愤,要求弟弟亲手杀了芳芳,一来为死去的那位同伙报仇,二来也断了弟弟的退路,跟他一条道走到黑。

兄弟俩抱着芳芳到了一处农田,王文用枪托砸了芳芳的后脑勺,然后草草丢在农田的浅坑里。可离开时,王文心里却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没多久又找借口支开哥哥,自己独自返回,把芳芳捞了出来。 

王文自此与哥哥分道扬镳,据警方查明,王文的哥哥后来在偷渡过程中露了脏财,被蛇头黑吃黑,死在了深圳湾的黑船上。

8年间,王文跨多省流窜,居无定所,四处打黑工。好多次想将芳芳遗弃,但芳芳一直当他是父亲。

一直到2002年3月末,王文在一间黑旅馆用啤酒瓶打死一名女性,藏尸床底。杀人动机则是因酒后失言,跟对方说了“女儿”的秘密,对方借机多次敲诈他,他便将其约在黑旅馆灭了口。不久后,警方就在王文的租住地将他抓获,并在屋里找到了已经10岁的芳芳。


“92枪击案”以这种“节外生枝”的方式意外侦破,可张队的人生似乎却进一步被推向低谷:他和前妻一同认回了女儿后,前妻却不愿承担抚养责任——芳芳已经10岁了,头骨凹进去一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也无法行走。 

从37岁到47岁,这10年,张队都在苦守着一个结局,代价则是妻子离婚再婚,自己的病情恶化。他那当兵的身板渐渐佝偻,头发早已全白,手脚和脑袋愈发高频率颤抖,看上去和六七十岁的老人无异。

眼下,他失而复得的却是一个智力残缺、唯认歹徒为父的女儿。




认回女儿后,保姆的工资一涨再涨,可人还是留不住。女儿回来前,张队脾气很好,也易于料理。可女儿一回来,张队就变得格外挑剔。一次,因女儿打翻了奶瓶,保姆未及时收拾,女儿被玻璃刺了手,他竟颤抖着举起三角拐杖,要打保姆的头。

保姆走后,“92”团每天都要派人去料理张队那里的杂事。朱杰自觉这不是长久之计,便找张队前妻沟通了几次,对方却表示要等案件宣判,法庭认定抚养责任、并且落实民事赔偿后再插手此事。

朱杰也能理解她对亲生女儿的这份薄寒——仅是为了维护重组家庭的安宁,她再嫁的家庭,也不会轻易容纳一个残疾孩子。

一起生活了两个多月,张队和女儿的关系越来越僵。

那年“六一”儿童节,“92”团员一起去给芳芳过节。朱杰花半月工资买了零食玩具,其他人也带了不少东西,一车人闹哄哄地赶了过去。

可大家刚进屋,就听见了碗碟摔碎的声音,芳芳坐在躺椅上哭闹,张队则捂着额头坐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漏出来,白粥洒了一地。

芳芳不愿喝粥,她大发脾气,并把碗筷都向张队丢了过去。众人将张队搀起,还没开口教训,芳芳自己就哭了起来,样子很凶。

大家都知道,芳芳讨厌张队,她只认那个“爸爸”——王文。

那天,朱杰组织大家一起给张队家的地板上铺上了软垫。屋里一对行动不便的父女,摔坏了谁都是大麻烦。

软垫选了粉红色,铺设过程中有人感慨,10年前,大家就这么一起在这铺地板。大家不约而同地叹气,朱杰说:“真想回到那天,谁都没离开过这间屋子。”


2002年11月,距枪击案发生已经10年6个月,王文的案子开庭。

“92”团员都去了,朱杰瞥了一眼被告席上的王文,他和10年前白净的样貌完全不同,嘴唇发紫,说话时不住地咳嗽、吐痰。因此,法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支痰盂。

案件并未公开审理,前来旁听的都是案件亲历者。“92”团员围着张队坐最前排,张队看起来异常激动,嘴唇抖得厉害。朱杰就在旁边不停地为他擦干净口水。

公诉机关指控王文两起故意杀人罪和一起绑架罪。其中包括:2002年,他杀害了一名33岁的女性,藏尸黑旅店床底;1994年,他对2岁的张芳芳(王文给女孩起名王琴,后被张队改回原名)杀害中止,造成张芳芳头骨缺陷的重伤后果。而王文隐瞒张芳芳身世,收养张芳芳的行为,让他成了哥哥的帮凶,因此被认定为绑架案的从犯。

公诉机关建议判处王文死刑。听到这儿,朱杰抓紧了张队的手。“92”团员也略微骚动,互相对视,一脸振奋。

轮到王文的指定律师发言了。律师摊开面前一沓线格纸,举给大家看了一下,每张纸上只写了两三个字,字形扭曲硕大,力道戳透纸背。律师说,这是一份耗费了极多时间、极大力气写成的谅解书。“写它的人是谁呢?”律师转身指了一下旁听席的张队,张队颤巍巍地站起来,跟法官鞠了一躬。

“92”团员全都傻了,律师接着发言,说作为王文的指定辩护人,他没准备太多辩护词,只想读完手上这份谅解书。

他给众人展示页数,有100多页,但能识别的字数不及300字。其中的大概意思是,张队答应了女儿,要带她见她的“王文爸爸”,但又不能带她来(开庭),如果王文被判死刑,张队对女儿的承诺就要落空。因此,他给伤害女儿的罪犯写了这份谅解书。

律师读完,放下那沓纸,感叹说,这是一份“父爱无疆”的谅解书啊。

律师随后又说,此案中最关键的歹徒是王文的哥哥,此人83年因流氓罪获刑5年。其实事情很小,放在当下最多只能算素质问题,但在那个特殊年代的背景下,此人却承受了过重刑罚,因此仇恨社会,继而才引发了一系列的恶性案件。他希望法官考虑到这一点,而后对王文做出公正判决。


案件一直被拖到2003年4月才宣判,王文一审被判死刑,当庭表示放弃上诉,愿意捐献器官。闭庭时,在法警的押送下,王文朝旁听席的张队磕了头。

“那一刻,张队站起来,站了很久,抖了很久,怎么拽都不愿坐下。”朱杰说,所有人都聚上来安抚他的时候,他流泪了,无声地哭着,泪水挂满脸颊,后来,他忽然就哭出声了,声调浑厚,阵阵回音在法庭回响。

朱杰朝所有人示意,让大家放任张队哭一阵。

这是枪击案发后的11年里,张队头一回在大家面前落泪。谁也不能真正体会,他迟来的哭声里,到底意味着什么。



后记


2009年,张队突发脑梗住院,7天后去世。5名“92”团员聚集在重症监护室,大家一起鼓励芳芳喊张队“爸爸”,试图唤醒一线生机。

芳芳摇摇晃晃、努力了半天,才发出几句模糊的“爸爸”。张队并没醒来,但大家都确信,他一定能听见。

张队去世后,发生了两桩让“92”团员略感欣慰的事:第一桩,是张队的前妻主动接管了芳芳,承担起照料女儿的责任,“92”团自此终于解散;第二桩,那间110平的房子的价格一路飙升,芳芳往后的生活也算是有了基本的保障。

遗憾的是,张队没能抓住这份迟来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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