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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 G. 塞巴尔德

 子夏书坊 2019-06-18

为什么要阅读 W. G. 塞巴尔德

Mark O’Connell/著    

索菲/译

今天是当代文学巨匠德国作家W. G.赛巴尔德(W. G. Sebald)过世的第十个忌日(译注:此文写于2011年)。2001年12月14日,他驱车时突然一阵心绞痛,迎头撞上一辆卡车,随即身亡,年仅五十七岁。自二十多岁开始,他一直在英国的一所大学任教,去世前五年才在世界文坛声名鹊起。2001年初,他的小说《奥斯特利茨》一经出版便好评如潮,似乎问鼎诺贝尔文学奖,只是时间问题了(该书的主人公是一位犹太人,1939年五岁时,经由“遣送儿童”机构被送到英国,但这一段记忆在他脑海里已经荡然无存)。

塞巴尔德英年早逝,算是文学界的一大损失——想想他可能继续创作带来的硕果——但他身后留下的著作,却极有份量。他的四部诗体小说:《晕眩》《异乡人》《土星之环》《奥斯特利茨》,每一部都与众不同,熔回忆录、小说、游记、历史等于一炉,锻造出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2000年,苏珊·桑塔格在《泰晤士文学副刊》撰文,提出“文学大师是否存在”的问题,但在结论中她认为“就英文世界来说,尚有几人存在,其中之一就是W. G. 塞巴尔德”。

Jeremy Millar 作品《献给塞巴尔德的烟火》,

看似他的车祸现场。

塞巴尔德过世十周年的纪念活动,主要在欧洲举行。他的诗集《穿越水陆:1964-2001诗选》,由企鹅出版社上月在英国发行(四月在美国上市)。英国电影制片人格兰德·吉(Grand Gee)——曾给“电台司令”“Blur”“the Kills” “Nick Cave”等乐队或音乐人拍过音乐电视——为塞氏执导了一部纪录片,题为《耐心:向塞巴尔德致敬》,对他的作品进行了一定角度的印象解读。影片重走了塞巴尔德在英国东部萨福克郡游走的路线,这是他在游记集《土星之环》中记录的主要朝圣之地。去年二月的一个周末,在小镇斯内普莫尔廷举行的一场纪念活动,就是以这部影片作为开头的,最后以帕蒂·史密斯的演唱作为结束,她朗诵了塞巴尔德的长诗《道法自然》。

最近,BBC3台还播出了塞巴尔德的亲朋好友所写的纪念文字,每期十五分钟,连播五期。(塞巴尔德更愿意别人称他为马克斯,他讨厌自己的首名,听起来不够阳刚气)。 撰文者包括他的英文译者安西娅·贝尔(Anthea Bell)、诗人乔治·希尔泰什(George Szirtes), 以及学者与小说家克里斯托弗·比格斯比(Christopher Bigsby),他是塞巴尔德在东英吉利大学的同事。

喜欢游荡的塞巴尔德,在暂憩或在穿行。

比格斯比说,塞巴尔德是考虑到学术出版的种种限制,才转向“创意写作”的(这个词含义模糊,也不恰当,想不到能从本义上概括塞氏作品)。“开始时他在东英吉利大学讲授德语文学,那时出版的是学术书籍。但他感到越来越沮丧,转而写他所谓的“偏离性”的东西,也即打破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这显然不属于学术范畴”。塞巴尔德有时把自己的作品称为“纪实小说”,揉合了看似无法调和的元素。

塞巴尔德的杂糅风格,将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小说这一体裁的范式,现在预测为时尚早,但是说他是博尔赫斯以降,消除或重塑叙事小说界限的第一人,确是事实。塞巴尔德的漫谈,不管是否有隐喻意义,影响了好些英国作家,诸如比尔·赛尔夫(Will Self),杰夫·戴尔 (Geoff Dyer),尤其是后者,受益匪浅。戴尔的作品——既是杂文,也是游记,也是小说——当然与塞巴尔德相比,少了忧伤,多了讽喻(英式调侃),其实是塞氏漫谈式散文的变体。今年最让人刮目相看的小说之一《开放的城市》,是泰如·科尔(Teju Cole)的处女作,却颇有塞氏风格。 詹姆斯·伍德曾在本杂志撰写过一篇热情洋溢的评论,认为科尔“在塞巴尔德的影子中行走”。从表面来看,乔纳森·萨夫兰·弗尔(Jonathan Safran Foer) 2005年的小说《极响,极近》,就采纳了塞氏的典型技法:将照片贴进文本。

朝圣之旅中的塞巴尔德在诺威奇大教堂。

尽管过世已达十年,塞巴尔德的作品,依然独领风骚。阅读他的作品,有一种不断离散的奇妙体验,与其说是因为一种荒诞不经的、不断生成的不确定性,还不如说不确定性就是我们阅读的目的。他的作品处于虚构与事实的边界,处于悬而不决、尚存争议的领域。这种体裁上的模棱两可,在他的散文中也有所体现,其文字总是在离散中行进。落在纸张上的书写本身,成了所指的一个虚幻的、摇曳的影子。 换句话说,塞巴尔德看似在写的东西,与他希望读者理解的东西,两者相去甚远。下面的段落,选自他的作品《土星之环》中涉及历史话题的结尾部分,他谈及忧伤而无用的历史,梦一样的历史;关于一部电影,内容是德国纳粹统治初期,鼓励国民自力更生,提倡养蚕的事:

“蚕,除了无可辩驳的实用性,用在课堂上,也颇为理想。几乎不花一分钱,就可分到大量的蚕。它们极其温驯,既不需笼子,也不需高墙来囚禁。在成长的各个阶段,它们可被用到各种实验中(称重、测量等等),如用来展示昆虫解剖学的结构与特征,如昆虫的饲养,退化变异,以及饲养员采取何种措施,来监测其产出,选种,以及灭绝,后者是为了防种族恶化。我们将在电影里看到,设在策勒的中央帝国养蚕研究所如何发放蚕卵,再由养蚕工人接收,将之放置在消毒托盘中。 我们将看到孵化、喂食、清理、抽丝、直至歼灭的整个过程。他们并没有采用过去通行的做法:即将蚕茧置于烈日之下,或炉火之上,而是将它们悬挂在一口沸腾的大锅上方,蚕茧铺开在浅篮中, 放在升腾的蒸汽中长达三小时。完成一批,再接着另一批,如此反复,直到整个杀戮任务全部完成。” 

塞巴尔德深信, 德国新近的历史,是一段不可直接书写的历史,因为它巨大的恐惧,使人丧失了伦理与理性的思考能力,这些恐惧只能间接叙述。说养蚕是针对欧洲犹太人的一个“隐喻”,是远远不够的。 与其说它是理解大屠杀的一种方式,还不如说它使人们意识到,对大屠杀的理解,有多么不易。

喜欢摄影的塞巴尔德之镜中像。

这个典型的塞巴尔德段落,起到的最主要作用,是梦的功效:如在梦里,听一个人讲解枯燥无味的养蚕过程,但实际上,是在讲解发生在奥斯维辛的杀戮过程。其场所,与所要描述的一切,似是处于边缘地带的一种巨大空洞的存在——但实际上指向塞氏叙事视角的中心地带。塞巴尔德1944年出生于巴伐利亚,在战争所致的阴影下长大成人。他后来才知道,他的父亲曾在纳粹军队服役,并参与了1939年对波兰的入侵。 和他同时代无数的德国人一样, 他的父亲拒绝提及战争中的经历,而他的沉默,连同战后整个德国的沉默,是导致塞巴尔德叙事模式的真正原因:处处忍辱含耻,处处迂回受阻。

塞氏作品,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有一种幽灵般的特质。从主题而言,被欧洲晚近的历史鬼魅所困惑;就风格而言,它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凉语气。与塞巴尔德自己的意外亡故不同,他的作品总会让读者觉得,叙述者来自荒坟野墓。过去突然变成现在,现在似乎又被漫长的过去纠缠。“我越来越认为,时间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塞巴尔德的人物奥斯特利茨这样说:“不过是不同的空间环环相扣罢了,遵照不同级别的度谱术规则,在这之间活人与死者前后移动;对这个问题思考得越长久,我就越觉得在死者眼里,我们这些活人不过是幻影罢了。”

杰夫·戴尔,在一篇论及塞巴尔德与托马斯·伯恩斯坦的文章中,提到这种奇诡的、幽灵般的书写经验:

“塞巴尔德作品的最重要特质是幽灵特质。如人所言——他如幽灵一般书写。他是二十世纪晚期最有创意的作家,可他的创意部分来自他的文风,犹如十九世纪的出土文物。”

犹如幽灵返回他喜爱的桌椅。

心理分析学家亚当·菲利普(Adam Phillip)曾说:“赛巴尔德是某一类新型的历史学家,而非某一类新型的小说家”,此言自有其发人深省之处, 但也表明,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难对塞氏作品进行归类。风格独特,自成一家,让人爱不释手,但这不是他受人欢迎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他的书写里含有一种伦理幅度,一种疲乏忧伤的智慧,它超越了文学,而有了神谕的作用。阅读他的文字,犹如在梦中领受教寓。他放弃了叙事小说的常规要素——情节,角色,事件的接连发生等——以便读者能得到不加调和的最纯粹的表达,得到一种看似超然度外的声音, 这个声音在当代文学中尤为常见。也许需要再过十年——这种风格的深广程度,与精准实质——才能真正展现出来。

补充:正如杰夫·戴尔指出的那样(很有礼貌,但语气坚决),我前面曾说塞氏作品对戴尔有影响,但你们只需看看两人作品的出版时间,就可推翻我的观点。塞氏的《异乡人》刊行于1996年,在此之前戴尔已出版《怀念索姆河》,并已完成《一怒之下》,后者更是形成我前面观点的主要原因:那就是,戴尔的这本书,是受塞氏的启发才完成的。现在我要举双手投降了:我说戴尔受惠于塞氏,其实更应该说,两人之间有一种相似性——两人都受到托马斯·伯恩斯坦的影响。(戴尔也曾提到,他创作《一怒之下》之时,正是慢性的伯恩斯坦上瘾症的发作时期。)(阅读有关杰夫·戴尔的文章,可点击本页最后左下角“阅读原文”)

译于 2019. 6. 18

原载《纽约客》,2011. 12. 14

塞巴尔德的文本里,会有大量的照片出现。他认为照片如同现实,终究会消失在时间的灰尘中,而留存影像,只是为了挽留历史的瞬间。他个人有收藏照片的习惯,也会拍些照片。他说自己文本里的大部分照片都是真实的,但也有一小部分是虚构的,那是出于小说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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