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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译契诃夫短篇:坏孩子/假病人

 圆角望 2019-06-19

鲁迅一生翻译过十四个国家近百位作家两百多部作品,其中翻译契诃夫仅此八篇。契诃夫是当之无愧的短篇小说之王,其作品‘文短气长’,对现代短篇小说和戏剧发展影响巨大。《小笑话集》在他的创作生涯中有着特殊地位。鲁迅在本书前记中写道,“这些短篇,虽作者自以为‘小笑话’,但和中国普通之所谓‘趣闻’,却又截然两样。它不是简单地只招人笑。一读自然往往会笑,不过笑后总还剩下些什么......这八篇里面,我以为没有一篇是可以一笑就了的。”(来源:凤凰网)

鲁迅

坏孩子

伊凡·伊凡诺维支·拉普庚是一个风采可观的青年,安娜·绥米诺夫娜·山勃列支凯耶是一个尖鼻子的少女,走下峻急的河岸来,坐在长椅上面了。长椅摆在水边,在茂密的新柳丛子里。这是一个好地方。如果坐在那里罢,就躲开了全世界,看见的只有鱼儿和在水面上飞跑的水蜘蛛了。这青年们是用钓竿,网兜,蚯蚓罐子以及别的捕鱼家伙武装起来了的。他们一坐下,立刻来钓鱼。

“我很高兴,我们到底只有两个人了,”拉普庚开口说,望着四近。“我有许多话要和您讲呢,安娜·绥米诺夫娜……很多……当我第一次看见您的时候……鱼在吃您的了……我才明白自己是为什么活着的,我才明白应当供献我诚实的勤劳生活的神像是在那里了……好一条大鱼……在吃哩……我一看见您,这才识得了爱,我爱得您要命!且不要拉起来……等它再吃一点……请您告诉我,我的宝贝,我对您起誓:我希望能是彼此之爱——不的,不是彼此之爱,我不配,我想也不敢想,——倒是……您拉呀!”

安娜·绥米诺夫娜把那拿着钓竿的手,赶紧一扬,叫起来了。空中闪着一条银绿色的小鱼。

“我的天,一条鲈鱼!阿呀,阿呀……快点!脱出了!”

鲈鱼脱出了钓钩,在草上向着它故乡的元素那里一跳……扑通——已经在水里了!

追去捉鱼的拉普庚,却替代了鱼,错捉了安娜·绥米诺夫娜的手,又错放在他的嘴唇上……她想缩回那手去,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嘴唇又不知怎么一来,接了一个吻。这全是自然而然的。接吻又接连的来了第二个,于是立誓,盟心……幸福的一瞬息!在这人世间,绝对的幸福是没有的。幸福大抵在本身里就有毒,或者给外来的什么来毒一下。这一回也如此。当这两个青年人正在接吻的时候,突然起了笑声。他们向水里一望,僵了:河里站着一个水齐着腰的赤条条的孩子。这是中学生珂略,安娜·绥米诺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水里面,望着他们俩,阴险地微笑着。

“嗳哈……你们亲嘴。”他说,“好!我告诉妈妈去。”

“我希望您要做正人君子……”拉普庚红着脸,吃吃地说,“偷看是下流的,告发可是卑劣,讨厌,胡闹的……我看您是高尚的正人君子……”

“您给我一个卢布,我就不说了!”那正人君子回答道。“要是,不,我去说出来。”

拉普庚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卢布来,给了珂略。他把卢布捏在稀湿的拳头里,吹一声口哨,浮开去了。但年青的他们俩,从此也不再接吻了。

后来拉普庚又从街上给珂略带了一副颜料和一个皮球来,他的姊姊也献出了她所有的丸药的空盒。而且还得送他雕着狗头的硬袖的扣子。这是很讨坏孩子喜欢的,因为想讹得更多,他就开始监视了。只要拉普庚和安娜·绥米诺夫娜到什么地方去,他总是到处跟踪着他们。他没有一刻放他们只有他们俩。

“流氓,”拉普庚咬着牙齿,说,“这么小,已是一个大流氓!他将来还会怎样呢?”

整一个七月,珂略不给这可怜的情人们得到一点安静。他用告发来恐吓,监视,并且索诈东西;他永是不满意,终于说出要表的话来了。于是只好约给他一个表。

有一回,正在用午餐,刚刚是吃蛋片的时候,他忽然笑了起来,用一只眼睛使着眼色,问拉普庚道:“我说罢?怎么样?”

拉普庚满脸通红,错作蛋片,咬了饭巾了。安娜·绥米诺夫娜跳起来,跑进隔壁的屋子去。

年青的他们俩停在这样的境遇上,一直到八月底,就是拉普庚终于向安娜·绥米诺夫娜求婚了的日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幸福的日子呵!他向新娘子的父母说明了一切,得到许可之后,拉普庚就立刻跑到园里去寻珂略。他一寻到他,就高兴得流下眼泪来,一面拉住了这坏孩子的耳朵。也在找寻珂略的安娜·绥米诺夫娜,恰恰也跑到了,便拉住了他的那一只耳朵。大家必须看着的,是两个爱人的脸上,显出怎样的狂喜来,当珂略哭着讨饶的时候:

“我的乖乖,我的好人,我再也不敢了!阿唷,阿唷,饶我!”

两个人后来说,他们俩秘密地相爱了这么久,能像在扯住这坏孩子的耳朵的一瞬息中,所感到的那样的幸福,那样的透不过气来的大欢喜,是从来没有的。

一八八三年作

契诃夫与夫人

假病人

将军夫人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贝纲基娜,或者如农人们的叫法,所谓贝纲金家的,十年以来,行着类似疗法的医道,五月里的一个星期二,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诊察着病人。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类似疗法的药箱,一本类似疗法的便览,还有一个类似疗法药的算盘。挂在壁上的是嵌在金边镜框里的一封信,那是一位彼得堡的同类疗法家,据玛尔法·彼得罗夫娜说,很有名,而且简直是伟大的人物的手笔;还有一幅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像,那是将军夫人的恩人,否定了有害的对症疗法,教给她认识了真理的。客厅里等候着病人们,大半是农人。他们除两三个人之外,都赤着脚,这是因为将军夫人吩咐过,他们该在外面脱掉那恶臭的长靴。

玛尔法·彼得罗夫娜已经看过十个病人了,于是就叫十一号:“格夫里拉·克鲁慈提!”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不是格夫里拉·克鲁慈提,倒是将军夫人的邻居,败落了的地主萨木弗利辛,一个小身材的老头子,昏眼睛,红边帽。他在屋角上放下手杖,就走到将军夫人的身边,一声不响地跪下去了。

“您怎么了呀!您怎么了呀,库士玛·库士密支!”将军夫人满脸通红,发了抖。“罪过的!”

“只要我活着,我是不站起来的!”萨木弗利辛在她手上吻了一下,说,“请全国国民看看我在对您下跪,您这保佑我的菩萨,您这人类的大恩人!不打紧的,这慈仁的精灵,给我性命,指我正路,还将我多疑的坏聪明照破了,岂但下跪,我连火里面还肯跳进去呢,您这我们的神奇的国手,鳏寡孤独的母亲!我全好了呀!我复活了呀,活神仙!”

“我……我很高兴……!”将军夫人快活到脸红,吞吞吐吐的说,“那是很愉快的,听到了这样的事情……请您坐下罢!上星期二,您却是病得很重的!”

“是呀,重得很!只要一想到,我就怕!”萨木弗利辛一面说,一面坐。“我全身都是风湿痛。我苦了整八年,一点安静也没有……不论是白天,是夜里,我的恩人哪!我看过许多医生,请喀山的大学教授们对诊,行过土浴,喝过矿泉,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我的家私就为此花得精光,太太。

这些医生们只会把我弄糟,他们把我的病赶进内部去了!他们很能够赶进去,但再赶出来呢——他们却不能,他们的学问还没有到这地步……他们单喜欢要钱,这班强盗,至于人类的利益,他们是不大留心的。他开一张鬼画符,我就得喝下去。一句话,那是谋命的呀。如果没有您,我的菩萨,我早已躺在坟里了!上礼拜二我从您这里回家,看了您给我的那丸药,就自己想:‘这有什么用呢?这好容易才能看见的沙粒,医得好我的沉重的老病吗?’我这么想,不大相信,而且笑笑的;但我刚吃下一小粒,我所有的病可是一下子统统没有了。我的老婆看定着我,疑心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你吗,珂略?’——‘不错,我呀。’于是我们俩都跪在圣像面前,给我们的恩人祈祷;主呵,请把我们希望于她的,全都给她罢!”

萨木弗利辛用袖子擦一擦眼,从椅子上站起,好像又要下跪了,但将军夫人制住他,使他仍复坐下去。

“您不要谢我,”她说,兴奋得红红的,向亚理斯泰尔夫像看了一眼。“不,不要谢我!这时候我不过是一副从顺的机械……这真是奇迹!拖了八年的风湿痛,只要一粒瘰疬丸就断根了!”

“您真好,给了我三粒。一粒是中午吃的,立刻见效!别一粒在傍晚,第三粒是第二天,从此就无影无踪了!无论那里,一点痛也没有!我可是已经以为要死了的,写信到莫斯科去,叫我的儿子回来!上帝竟将这样的智能传授了您,您这活菩萨!现在我好像上了天堂……上礼拜二到您这里来,我还蹩着脚的,现在我可是能够兔子似的跳了……我还会活一百来年哩。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困住我——我的精穷。我是健康了,但如果没有东西好过活,我的健康又有什么用处呢。穷的逼我,比病还厉害……拿这样的事来做例子罢……现在是种燕麦的时候了,但叫我怎么种它呢,如果我没有种子的话?我得去买罢,却要钱……我怎么会有钱呢?”

“我可以送您燕麦的,库士玛·库士密支……您坐着罢!您给了我这么大的高兴,您给了我这样的满足,应该我来谢您的,不是您谢我!”

“您是我们的喜神!敬爱的上帝竟常常把这样的好人放在世界上!您高兴就是了,太太,高兴您行的好事!我们罪人却没有什么好给自己高兴……我们是微末的,小气的,无用的人……蚂蚁……我们不过是自称为地主,在物质的意义上,却和农民一样,甚至于还要坏……我们确是住在石造房子里,但那仅是一座Fata Morgana呀,因为屋顶破了,一下雨就漏……我又没有买屋顶板的钱。”

“我可以送给您板的,库士玛·库士密支。”

萨木弗利辛又讨到一匹母牛,一封介绍信,是为了他想送进专门学校去的女儿的,而且被将军夫人的大度所感动,感激之至,呜咽起来,嘴巴牵歪了,还到袋子里去摸他的手帕……将军夫人看见,手帕刚一拉出,同时也好像有一个红纸片,没有声响的落在地板上面了。

“我一生一世不忘记的……”他絮叨着说,“我还要告诉我的孩子们,以及我的孙子们……一代一代……孩子们,就是她呀,救活了我的,她,那个……”

将军夫人送走了病人之后,就用她眼泪汪汪的眼睛,看了一会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像,于是又用亲密的,敬畏的眼光,射在药箱,备览,算盘和靠椅上,被她救活的人就刚刚坐在这里的,后来却终于看见了病人落掉的纸片。将军夫人拾起纸片来,在里面发见了三粒药草的丸子,和她在上礼拜二给与萨木弗利辛的丸药,是一模一样的。

“就是那个……”她惊疑着说,“这也是那张纸……他连包也没有打开呀!那么,他吃了什么呢?奇怪……他未必在骗我罢。”

将军夫人的心里,在她那十年行医之间,开始生出疑惑来了……她叫进其次的病人来,当在听他们诉说苦恼时,也觉得了先前没有留心,听过就算的事。一切病人,没有一个不是首先恭维她的如神的疗法的,佩服她医道的学问,骂詈那些对症疗法的医生,待到她兴奋到脸红了,于是就来叙述他们的困苦。这一个要一点地,另一个想讨些柴,第三个要她许可在她的林子里打猎。她仰望着启示给她真理的神甫亚理斯泰尔夫的善良的,宽阔的脸,但一种新的真理,却开始来咬她的心了。那是一种不舒服的,沉闷的真理。

人是狡猾的。

一八八五年作

本文选自《小笑话集:契诃夫短篇小说8种》/【俄】安东·巴普洛维奇·契诃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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