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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到濯水去看雪

 杨晓艳写作 2019-06-19

文/杨晓艳

下雪了。我抬头去看那些洁白的精灵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它们随时变换着舞动的曲线,如同 “女为悦己者荣”,你看它时它像得到了鼓励似的,回报欣赏者以优美的舞姿。正当看得入神,一滴水进入眸子,干涩的眼神顿时变得润泽。正所谓触一发而动全身,心情瞬间明亮起来。

濯水古镇的雪是灵动的。独自一人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我喜欢不打伞,一任那些雪花在头顶上绽放。湿发是不必担忧的事,那种湿更像天使与人类的亲密接触,礼节性的“吻” 点到即止,却久留余香。

偶尔我停下来,把手从绒线的手套里解放出来,小心翼翼去捧那些雪,“白糖”一样珍贵的雪,生怕它们化了。但是它们偏偏不领情,真的很快就化掉了,留一滩眼泪在手心。于是,怀揣着左口袋“喜欢”,右口袋“不甘心”,我频频伸出手去迎接它们,频频扑空,又频频重来。终是挽留不住,这才想起,我的体温于“雪”而言是致命的。大概人世间真正美的事物,都只能远观而拒绝亵玩。

“好啊!你们联合起来……”。

“哈哈……原来你也有被打中的时候!”

一群孩子从曲折的巷子里跑出来。他们穿着单薄的衣衫,一路追逐打闹,从我身边像风一样跑过,差一点撞倒我。

“真是一群冒失的小鬼。不懂欣赏雪的美!要知道这美多么短暂哦!”

没有人关心我的感叹,他们一边跑,一边身手敏捷地从窗台上、地板上、树枝上,凡是伸手可及的地方,顺手抓起一把雪来,用冻得通红的小手用力捏成圆圆的雪团,再用力向同伴掷去。打中了欢喜,打不中也不恼,继续抓雪继续捏雪球继续打雪仗,笑声在巷子里久久回荡。

我定睛看他们,几个雪球正不偏不倚打在一个孩子的身上,其中一个还在脸上开了花,雪絮中间露出两只啼笑皆非的黑眼睛,滴溜溜在打转。他的衣服明显很湿了,面前两个荷包不停有水从线缝里滴下来,两只裤腿也湿到了脚踝以上。

“你把雪放在荷包里了吗?这样容易感冒的。”我善意地提醒。

他忙着到那些青石板的台阶上抓雪,回掷他的伙伴们,只看了我一眼,并不理我的好意。我想起小时候,脱掉袜子光着脚在雪地上去踩,以踩化了那些“雪”为骄傲。

没办法,雪一年才下一次,甚至几年才有一次,下得这么任性。就不能怪孩子们爱雪,爱得这么任性,就连我这看惯了雪来雪往的大人,也忍不住喜欢到雪中去亲近一回。怎能怪罪于他们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岁月养老了皮肤和心境,再不适合干脱掉鞋子踩雪的“傻事”。但是那“傻事”却正是少年时代必须要有的奢侈经历,否则长大后的冗长人生,如果一直理性,那该多么无趣。

“建秋,小寒,快回来!绿豆粉煮好了!”

抬眼去看,一位穿着干净衣服的年轻妇人站在木门前,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房檐上的风铃,一张美丽的脸一如那木质窗台上的雕花,精致而古典,清澈的眼神只顾打望巷子的深处。而那里只有密集纷飞的雪,那群孩子的影子早已消失不见了。我知道他们去了古镇的另一边,一时半会是不会回家吃那香喷喷的绿豆粉了。

一个人走在雪中,上下左右打量,才发现濯水的街道比平常安静了许多。一些店铺暂时歇业,一些则半掩着门,少部分的店门照常大开。暂时歇业的和半掩着门的,是一些卖手工艺品,比如刺绣、围巾、西兰卡普织品以及旅游装饰品店,也有些卖茶叶、天麻、蘑菇等土特产商品的店。这些店虽然关闭着,却并没有上锁。我知道每扇门里,都住着幸福的一家人。只要有需求,轻轻一敲门,里面准会有人回应,准会有热情的主人从炉火边站起身来,迎客进门。

如果来客并不买东西,他们也同样欢喜。会欢迎你坐到火炉边一同烤火、喝茶、摆农门阵。我进来的这家,主人倒了一盅热腾腾的茶。我一闻便知道那是地道的老鹰茶,甘纯得一如阿蓬江的水,黄中泛着一丝淡淡的绿。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房子的背后就种了一棵巨大的老鹰茶树。母亲种下它,就是为了一辈子能喝上最纯粹的老鹰茶。夏天的早上,母亲总会用一只土陶的大茶壶,满满泡一大壶茶,放在桌子上凉着。等我们一群孩子在外面玩累了,口渴的时候,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杯子直接迎上那茶壶嘴,倒满满一杯喝个底朝天,既解渴还解暑。那时候几岁的孩子并不懂品茶,但是久而久之,那老鹰茶的香已然融进了血液,再也分离不出来了。

没想到,二十年后,再重拾老鹰茶香,是在离母亲千里之外的濯水古镇,特别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这样下着雪的浪漫的意境里,那股味道已然不是简单的茶香,而多了更多的感激和感动。

除了茶香,屋子里,还有另一种香气。香气的源头恰在那张铁皮围成的方形炉子中间,一只冒着热气的大顶罐,里面炖着一锅浓香四溢的腊排骨,美味汤汁里放了阿蓬江畔出产的原生态的调料,还有干杠豆、风萝卜干等纯天然的食材。

“这是今年刚杀的年猪肉吗?”

“不是的。今年的年猪才杀几天,一部分肉用来灌了香肠,还有一部分抹了盐,挂在吊脚楼上。”

“这样的半成品,吃是可以的,只是远没有到最佳的口感。”

我知道在这里,下雪的时候,往往时值春节前后,这一段时间是濯水人最开心的日子,他们忙着置办年货挂灯笼,忙着杀年猪迎游子归来,心里每一天都充溢着幸福的味道,一如那陈年的腊肉香。

“那锅里煮着的是去年的腊肉了?”我问道。

“是啊!”

“去年的可以吃满整整一年?”

“当然。几乎家家都准备着充足的腊肉,以备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人多的家庭,年底会杀不只一头年猪。在我们这里,日常生活喜爱食腊肉,即使餐餐有也不足为奇,这恰是喜欢至深的表现。以腊肉待客也是惯常的礼仪。”

“哦,怪不得。”

我轻叹一声,想起十几年前在黔江做坐月子的时候,婆婆备了许多的腊肉和腊肉油,以备那一个月初为人母的我食用。而我喜欢各种新鲜菜肉轮换着吃,而不喜天天一个口感,从而拒绝了她的一番好意。原来她是生怕怠慢了我啊!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我笑着说,“谢谢你们,我要走了”。

“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这锅肉要入味还得炖上两三个小时。我是来濯水看雪的,再过两三小时,雪该化了。”

“看雨最佳的地点是廊桥!”

“嗯,我知道了。”

我起身告辞。土家族生性是极好客的民族,不论关系亲疏远近,去了谁家,谁一定会把他当作上宾招待,倒一杯热茶,留客吃饭是最起码的接待。如果再浓烈一点,他们还会唱祝酒歌、跳摆手舞,对客人而言倒是乐在其中,但对主人来讲可就需要大费周章了。

相对于关闭和半掩着的门,那些大开着门的小店在下雪天,就显得格外另类和起眼。这一类通常是小吃店铺,灶上时刻翻滚着沸水,案板上摆放着各种现成的食材、调料,只等顾客一声需求马上下锅。而食客围坐的每一张桌子下面,必有一盆火辣辣的炭火。

所以,在这里,冷得发抖的客人们不仅得能得到胃的温暖,还能免费得到炉火的关爱。一碗不到十元的重庆小面或者炸酱绿豆粉,足以让一个饥饿的旅人得到星级酒店的照顾,几分钟便饭饱体热,坐在那里不想挪步。

我是奔着一种特别的小吃走进那家店的。

“我要两只马打滚”。我说。

“好的。稍等。”

不到三分钟,一只小碗一双筷子就摆放在面前了。两个大圆球放在一堆黄色的香面中间。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挟住一只圆球,轻轻挟起一小片白糯,便露出那圆球中间紫色的豆沙馅。再把那截下来的一小片,沾上碗里的香面往嘴里一放,无须咀嚼,入口即化。香和甜两种味道顺着舌根滑到胃中,顿时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感觉美滋滋的了。

“听你口音,不是黔江人吧?”

我笑了,说:“我在黔江生活十几年了呢。我以为我说着一口漂亮的黔江话。”

“不。你的口音明显不同。我们一听就听出来了,几乎不用分辨。你喜欢马打滚吗?”

“喜欢。香甜适度,特别是入口即化的感觉。”

“你的家乡有吗?”

“也许有吧。我的家乡不叫它马打滚,叫汤圆。就是元宵节必吃的汤圆。”

“也是这样蘸着香面吃吗?”

“不,是有汤汁的。”

“我们这里也有你说的汤圆。但那同样叫汤圆这叫马打滚。”

“为什么叫马打滚呢?”

“我也不知道。感觉是老祖宗根据吃法取的名字。汤圆从沸水里捞出来,在香面里裹一下,是不是感觉像马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身上沾上了青草的香气。 ”

我喜欢她这样的比喻,说:“还真有点像啊!”

“汤圆应该是全国都有的吧?”

“应该是的。只不过叫法不同,有些地方叫它元宵。”

我突然思考着,我们的祖国幅圆辽阔,地域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甚至语言不同,但是几千年来,也有许多共通的东西。就小吃而言,像汤圆、粽子这类,还真没有听说哪个地方没有。正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才让人与人之间不论出生地在哪里,有怎样不同的文化背景,都能迅速找到共同的语言,总不觉得陌生,总有找到团结的理由。

从小吃店出来,周身已经非常暖和了。我顺着濯水老街,经过石牌坊,走到风雨廊桥上。老乡说了,在濯水看雪,风雨廊桥是必须要去的地方。

入桥处在青石板街的另一头,整座桥修在宽阔的阿蓬江上,全桥长达数百米,全由巨大的木头建造而成。雕梁画栋的形象,被这座桥演绎得淋漓尽致。站在桥上有两个最好的视角。

往东看,是碧波荡漾的阿蓬江水,那江水从上游而来在这里迂回成一个盛大的湖面。湖面有打鱼的小船偶尔经过,只是雪中,这些小船都停靠在岸边了。它们一动不动乖得像听话的孩子,身上裹了厚厚的一层白棉袄。仔细去看那些小船,有一艘特别不同,一个小黑点蹲在那船头上,原来有人在冒雪钓鱼。我突然想起唐代诗人柳宗元的那首诗《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百年来,濯水古镇养在深闺人未识,似乎正契合了这首诗遗世独立、峻洁孤高的精神境界。

站在桥上,另一个观雪的视觉是顺着右手往北看,大半个濯水古镇雪中的面貌就呈现在眼中了。从下往上看,一排整齐划一的吊脚楼沿江而建,那些阳台从吊脚楼上伸出来,一半伸到了水面上。在密集的雪中,水上飘浮着一层薄冰,看不清水中那些倒影的荡漾。吊脚楼上挂着一串串红灯笼,那大红与漫天的白相互辉映,越发显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风吹过去的时候,那些灯笼往一个方向摆动,使一个静谧的小镇突然感觉生动了起来。那最高处的房顶上,已经铺满了厚厚的积雪,消失了瓦片本来的颜色。而再厚的雪也掩不住的,是那些徽派建筑的翘角,别具一格的造型因了雪的覆盖而越发有了跃跃欲飞的风采。这里的徽派建筑与全国其它地方的徽派建筑有着怎样的渊源,这是一个比“马打滚”更值得研究的问题。

顺着风雨廊桥走到对岸去。站在农田和房舍前面,往来路的方向一望。整个阿蓬江以及雪中的濯水就尽收眼底了。这时候,我竟感觉自己好像刚从一幅宋画里走出来,背后正是一幅雪漫江南的古色古香的图画。那里面藏着的人间烟火与人情事故,是不是有点像“清明上河图”呢?

夜幕降临时,蓦然回首,吊脚楼上那些灯笼依次亮了,更多的炊烟正在积雪覆盖的房顶上袅袅上升,有狗吠和鞭炮声不知从何处传出来,而头上的雪渐渐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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