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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 ”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19-06-20

《管锥编-毛诗正义》札记之三十七

钱钟书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 ”

文/周敏           

《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七则《陟岵》,副标题为《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

《陟岵》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陟彼屺兮,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无寐。上慎旃哉,犹来!无弃!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注释】

1、陟(zhì 志):登上。岵(hù 户):有草木的山。

2、予子:我儿。予季:我小儿。予弟:我弟。

3、上:通"尚",希望。旃(zhān 瞻):之,作语助。

4、犹来:还是归来。

5、屺(qǐ 起):无草木的山。

6、偕:俱。

【译文】

登临葱茏山岗上,遥望故乡的老父啊。似闻我爹对我说:"我的儿啊日夜不息。要保重身体呀,早日归来吧,不要留恋他乡。"

登临荒芜山岗上,遥望故乡的老母啊。似闻我妈对我道:"我的儿啊昼夜无眠。要保重身体呀,早日归来吧,不要忘记爹娘。"

登临那座山岗上,遥望故乡的兄长啊。似闻我哥对我讲:"我的弟啊日夜奔忙。要保重身体呀,早日归来吧,不要死在他乡。"

《陟岵》诗三章。每一章,诗人前句写自己登高回望故乡亲人(父、母、兄),后句写亲人(父、母、兄)对自己所说的话。

对《陟岵》各章的后句如何解读,钱钟书和郑玄、孔颖达有所不同。

郑玄、孔颖达认为,那些话,是亲人们对征人的临别叮咛。

钱钟书认为,那些话,不像是临别赠言,而像是征人想念亲人,想象远在故乡的亲人也想念自己所发的祈愿。

钱钟书这样判断的根据是词气:

 “嗟女行役”为当面口吻,而“嗟予子(季、弟)行役”不像当面口吻。即:如果是亲人当面叮咛,应直呼“你”;但诗中却写“我儿”、“我小儿”或“我的弟”,不像当面口吻。

钱钟书认为《陟岵》所写的情境是:征人在外思念父母、哥哥,想到此时父母、哥哥也在思念自己。不要太劳累,要保重身体,早日归来等等是亲人们思念自己时,向空自言自语,或跟近旁的人倾诉的祈愿。

钱钟书指出,《陟岵》所写的情境在诗文中颇具代表性,用两句话来概括它,即:“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自己思念他人,想到此人同时也在思念自己;自己的脑海浮现他人,想到此人脑海同时也浮现自己。

《陟岵》是该诗境的源头(或祖述),后世此类诗作是该诗境的余波(或遗意)。

【“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的若干例子】

1、徐干《室思》:“想君时见思。”

——我思念你时想到你也在思念我。

2、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故乡的亲人在除夕之夜思念千里之外的自己。自己也思念亲人则未写自明。

3、韩愈《与孟东野书》:“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

——我思念你(孟东野),知道你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我。

4、刘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

——支颐独坐想你,知道你想我,和我想你一样。

5、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

——月光下家人在盼望我归来,我也正在路上思念家人。

6、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

——以我现今之意,知君此夜之心。

又《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

——君于江边怀我,我在池畔思君,异地而同时。

又《望驿台》:“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故乡和异乡春光仿佛,两地相思竟日,时光渐移而殆尽。

又《至夜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

——诗人想象家人深夜围坐在一起,谈论着远游的我。

又《客上守岁在柳家庄》:“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

——除夕之夜,故乡家园的亲人,应该在怀念着客居外乡的我罢。

7、孙光宪《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

——我在怀想玉女的情意,玉女大约也一样思念我罢。

8、韦庄《浣溪纱》:“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夜夜相思到夜阑,凭栏望月,想你一定念着我衾寒而孤单。

……

……

以上诗境表达的是亲人之间、恋人之间、朋友之间身处二地而心系对方的一种心有灵犀和真挚情谊,即心心相印,钱钟书用文言表述:“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

钱钟书说凡此种种均为“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这一诗境有回忆的成分,也有想象的成分,是回忆和想象的融合。

钱钟书以下面的一段话承上启下,谈相思的另一种情形:

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例亦不乏。

思念对方想到对方也正在思念自己,有时会伴随影像,即脑海中浮现对方,并设想对方脑海中也正在浮现自己。钱钟书把前者称为“写心行”,即心跑到了对方那儿去;把后者称为“写景状”,即相互脑海里出现对方的影像。

【“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的若干例子】

“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想对方,对方就浮现在自己目前,因而想到自己也浮现在对方目前。

钱钟书说,“写景状”也不乏其例:

1、《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窜易二三字,作:“你与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西厢记》写和尚惠明答应帮张生冲破封锁去请援兵,让长老帮其摇旗呐喊,说,你擂三声鼓,呐一声喊,绣幡开,你就可以看见我冲出孙飞虎重围了。这是惠明和尚杀出重围后,想象见到长老他们,并想到长老他们也见到自己的情形。

2、包融《送国子张主簿》:“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

——我遥望着渐行渐远的舟中人,那舟中人也时常回望,我也应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3、杨万里《诚斋集》卷九《登多稼亭》之二:“偶见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间。”

——忽见行人回头看见我,我正站在亭子间看他。

4、范成大《望海亭》:“想见蓬莱西望眼,也应知我立长风。”

——我想象他在蓬莱向西遥望,也应该想到我正站在烈烈风中瞻望着他。

5、辛弃疾《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

——我站在水边的危楼上,看见那渐行渐远的舟中人正在向这边指指点点,一定在望着我们。

6、翁孟寅《摸鱼儿》:“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

——顺着飞鸿的方向回望,想到那戴着幅巾的老人还伫立在楼头眺望。

往下,钱钟书在[增订三] [增订四]中还举有数例,大同小异,恕不赘引。

“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和“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是相思的两种情形,均是诗人情深意长的体现,区别在于“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是相思时脑海中浮现了对方的影像。钱钟书将这种心系对方想到对方也心系自己简称为“心行”(心的流动从此地飞到彼地,又从彼地返回此地)。

我觉得“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表述虽精确,但句子颇长,为此,后面我用“心行”来代替它。

“心行”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是自己的“心”飞到异地来思念自己。

钱钟书举例说明。   

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是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

杜甫诗: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天宝十五载(公元756年)春,安禄山由洛阳攻潼关。六月,长安陷落,玄宗逃蜀,叛军入白水,杜甫携家逃往鄜州羌村。七月,肃宗在灵武(今宁夏灵武县)即位,杜甫获悉即从鄜州只身奔向灵武,不料途中被安史叛军所俘,押回长安。八月,作者被禁长安望月思家而作此诗。此诗首联写妻子孤身望月,颔联写儿女因幼小不懂得思念他们的父亲杜甫。

钱钟书说,杜甫这样写,表明杜甫人在长安被拘,魂魄已飞到鄜州羌村妻儿的身边,说儿女不懂忆念长安,实际是“自忆自”。

王维诗: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

王维和裴秀同隐辋川风景地,但相隔遥远。此诗题为《登裴秀地小台作》,是王维赴裴秀住地的一个观景台所作。

钱钟书说,“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句,是王维的心魂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那翠竹猗猗的别墅,深知如果站在自家竹林是望不到裴秀门前之锦绣的。

钱钟书说:王维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自己的住地向裴秀这里遥望,是看不见这里的,实际是“自望自”。

这两个例子,是诗人的心魂飞到了另外的地方自己想念自己,自己遥望自己,而不是心上人心系自己。

【“心行”诗境的永恒性和多样性】

诗人,面对茫茫宇宙大千世界,唯独思念的是这一个人,可见诗人之情有独钟;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心上人,这个心上人或许是亲人,或许是恋人,或许是友人;不仅如此,诗人在思念心上人的时候想到对方也在思念自己,甚或,诗人脑海中浮现心上人影像的时候想到对方脑海中也会出现自己。

思念别人是美妙的,思念别人时别人也在思念你,是更加美妙的事。这种心有灵犀、心心相印的相思之情,写成文字便是绝妙。古往今来许多文人落墨于此便是明证。

问世间情为何物?再问,世间除却情还有何物?细寻思,人除却情则无异于物。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是情,或亲情、或恋情、或友情,每个人走遍天涯海角都可能牵挂着这份情,思念始终萦绕心头。但相思双方所处的时空和境遇却是千差万别的。其心如一,其态万状。这就给此类诗境的创作提供了永不衰竭的无穷可能性。

可以说,此诗境将与人类共存,此诗境随每个人的境遇不同而刻刻流转。

钱钟书把它拈出来,提升为一个固定的意象和永恒的诗境加以研究和提倡,对文学研究和创作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心行”与现代小说叙事】

钱钟书把“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称为:“心行”——即心离开自己的身躯飞到了另一个地方。

钱钟书还提到金圣叹的“倩女离魂法”,有利于直观、形象地理解“心行”。

唐.陈玄祐《离魂记》传奇记述了倩女离魂的故事:唐人张镒家住衡州,有一个女儿名叫倩娘,外甥名叫王宙。王宙自幼聪明,镒就答应把倩娘嫁给王宙。倩娘与王宙相处甚洽,相亲相爱。谁知张镒贪财,后毁约把女儿改配他人。两个恋人悲愤不已。一气之下,王宙借故远走他乡。假托赴京办事,便买了船即日登程走了。晚间他昏昏欲睡,朦胧中听倩娘呼唤,醒来见真人,悲喜交加,便相携逃到了蜀川。夫妇五年,育有二孩。后思念家乡因仗有二孩回到衡州,请求接纳。见状,张镒目瞪口呆。原来他的女儿自王宙走后,便一病在床,未出闺门一步,又哪里有随宙私奔的事呢?倩娘走入家中,屋内竟有另一个倩娘,不差分毫,相见之时,翕然合为一身。家人无不骇异。原来离家五载、与宙相偕出奔的竟是倩女之离魂。

金圣叹用这个故事命名心灵在此地和异地之间“回环往复”的表述方法,称为“倩女离魂法”,钱钟书则称为“心行”。

关于“心行”的回环往复,钱钟书指出:

又按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远而复者,或在此地想异地之思此地,若《陟岵》诸篇;或在今日想他日之忆今日,如温庭筠《题怀贞池旧游》:“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为异日愁。”朱服《渔家傲》:“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吕本中《减字木兰花》:“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详见《玉溪生诗注》卷论《夜雨寄北》)。一施于空间,一施于时间,机杼不二也。

按照钱钟书这段论述,《陟岵》及其后一系列诗文所写的相思情境,即“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只是“心行”的一种情况。换言之,只是“心行”运用于空间的状况,是心在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活动。

“心行”还有另一种情况,是在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回环往复。“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为异日愁。”“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这一类诗句,是“今日想他日之忆今日”,换言之,是心在今日,移植到往后的某个日子,在往后的那个日子来回忆今日。

钱钟书把“心行”以上两种情况,称作“一施于空间,一施于时间”。施于空间的“心行”顺序是:此处——别处——此处,心在瞬间往来于广阔的天地;施于时间的“心行”顺序是:今日——他日——今日,心在瞬间往来于未来和现实之间。

我觉得钱钟书所说的“心行”有助于理解现代小说叙事。

小说叙事离不开时间。故事只能在时间中发生、发展和结局。这是小说人物和事件的物理时间。然而,小说叙述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对故事的物理时间进行自由处理,经过这样处理的时间称“叙事时间”。

传统小说,叙事时间和人物、情节的物理时间是一致的,线性、一维而不可逆。

现代小说,叙事时间并不一定和人物、情节的物理时间相一致,它可以将物理时间中断、倒置、并置、逆转,可以将时间碎片化并自由穿插、自由连接。小说家的心可以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自由流动。

饶有意味的是现代小说的这一叙事方法,在我国的古诗文中早已运用,《陟岵》就是这种方法的祖述,它的内在机理就是钱钟书所说的“心行”。

谈现代小说叙事,不妨以大家喜用的《百年孤独》开篇一句话为例:

“许多年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多-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他父亲带着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叙述者站在某一时间不确定的“现在”,讲述“许多年以后”——未来的事情,然后,又站在未来,回顾“那个遥远的下午”——过去。

这样叙述的好处,是打断故事的“物理时间”,直接把读者的思路带到未来的某个时刻,交待重要的结果,然后通过人物的回忆和想象等途径返回到产生这个结果的起因开始娓娓道来。叙述借助这种语式随意调度、穿插物理时间,使故事自由中断、转换,形成了现在——未来——回溯(过去)的圆周轨迹。

这个圆周轨道和从《诗经-陟岵》及其后来诸多诗文所表现的相思情境的回环往复是一样的,都是诗人和小说家的“心行”结果。

我国的先锋小说作家,运用“叙述时间”创造性地自由地处理“物理时间”,创作了无数瑰丽无比的叙事样式和叙事风格,也是先锋小说家们“心行”的结果。

故事的“物理时间”是客观的,故事的“叙事时间”是主观的。故事的“叙事时间”的主观性给现代小说、先锋小说提供了创造各种叙事样式的可能性,层出不穷的关于时间的叙述方式如破碎化叙事,多视角、多叙事、多结局等,都是小说家“心行”的杰作。

我以为,用钱钟书“心行”观来看问题,有助于理解现代小说和先锋小说叙事方法的纷纭复杂和绮丽多彩。

二〇一九年六月二十日

(注:篇中斜体字引自《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七则)

附录:《管锥编-毛诗正义》第三十七则

三七 陟岵·己思人乃想人亦思己,己见人乃想人亦见己

“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笺》:“孝子行役,思其父之戒。”《正义》:“我本欲行之时,父教我曰”云云。按注疏于二章“陟屺”之“母曰:‘嗟予季”、三章“陟冈”之“兄曰:‘嗟予弟’”,亦作此解会,谓是征人望乡而追忆临别时亲戚之丁宁。说自可通。然窃意面语当曰:“嗟女行役。”今乃曰:“嗟予子(季、弟)行役。”词气不类临歧分手之嘱,而似远役者思亲,因想亲亦方思己之口吻尔。徐干《室思》:“想君时见思。”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韩愈《与孟东野书》:“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刘得仁《月夜寄同志》:“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似我心。”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白居易《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忽至》:“以我今朝意,想君此夜心。”又《江楼月》:“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思君时。”又《望驿台》:“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又《至夜思亲》:“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游人。”又《客上守岁在柳家庄》:“故园今夜里,应念未归人。”孙光宪《生查子》:“想到玉人情,也合思量我。”韦庄《浣溪纱》:“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欧阳修《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张炎《水龙吟·寄袁竹初》:“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龚自珍《己亥杂诗》:“一灯古店斋心坐,不是云屏梦里人。”机杼相同,波澜莫二。古乐府《西洲曲》写男“下西洲”,拟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单衫杏子黄”、“垂手明如玉”者,男心目中女之容饰,“君愁我亦愁”、“吹梦到西洲”者,男意计中女之情思。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例亦不乏。《西厢记》第二本《楔子》惠明唱语,金圣叹窜易二三字,作:“你与我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绣幡开,遥见英雄俺!”评曰:“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是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笑;‘倩女离魂法’,原来只得一‘遥’字也!”小知间间,颇可节取。王维《山中寄诸弟》、《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均有类似之句,亦用“遥”字;然“不见此檐端”乃自望而不自见,若包融《送国子张主簿》:“遥见舟中人,时时一回顾。”则自望而并能自见矣。且“遥”字有无,勿须拘泥,金氏盖未省“倩女离魂法”之早著于《三百篇》及六朝乐府也。他如杜牧《南陵道中》:“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杨万里《诚斋集》卷九《登多稼亭》之二:“偶见行人回首却,亦看老子立亭间。”范成大《望海亭》:“想见蓬莱西望眼,也应知我立长风。”辛弃疾《瑞鹤仙·南涧双溪楼》:“片帆何太急,望一点须臾,去天咫尺;舟人好看客。……看渔樵指点危楼,却羡舞筵歌席。”翁孟寅《摸鱼儿》:“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

[增订四]圣叹引王摩诘句,出《登裴秀地小台作》,“端”字作“间”。罗邺《江帆》:“何处青楼方凭槛,半江斜日认归人”,犹杜牧诗之言“谁家红袖凭江楼”。《列朝诗集》甲一六王履《朝元洞》:“双松阴底故临边,要见东维万里天。山下有人停步武,望中疑我是神仙”;亦即所谓“倩女离魂法”矣。

[增订三]姜夔《白石道人诗集》卷下《过德清》之二:“溪上佳人看客舟,舟中行客思悠悠。烟波渐远桥东去,犹见阑干一点愁。”亦犹杜、杨、翁等诗词之意。

方回《桐江续集》卷八《立夏明日行园无客》之四:“古庙炷香知某客,半山摇扇望吾家。”钟惺《隐秀轩集》黄集卷一《五月七日吴伯霖要集秦淮水榭》:“今兹坐绮阁,闲阅舟迟疾,从舟视阁中,延望当如昔。”厉鹗《樊榭山房续集》卷四《归舟江行望燕子矶》:“俯江亭上何人坐,看我扁舟望翠微。”《阅微草堂笔记》卷二四卓奇图绝句:“酒楼人倚孤樽坐,看我骑驴过板桥。”罗聘《香叶草堂诗存·三诏洞前取径往云然庵》:“何人背倚蓬窗立,看我扶筇上翠微。”张问陶《船山诗草》卷一四《梦中》:“已近楼前还负手,看君看我看君来。”钱衎石《闽游集》卷一《望金山》:“绝顶料应陶谢手,凭阑笑我未携筇。”江湜《服敔堂诗录》卷三《归里数月后作闽游》之一O:“山上万鬣松,绿映一溪水。……上有榕树林,孥根如曲几。一翁坐且凭,昂首忽延企:远见两童归,担影夕阳里;何来箬篷船,向晚泊于是。若画野趣图,船头著江子。”王国维《苕华词·浣溪纱》:“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词意奇逸,以少许胜阮元《研经室四集》卷一一《望远镜中看月歌》、陈澧《东塾先生遗诗·拟月中人望地球歌》、邱逢甲《岭云海日楼诗钞》卷七《七洲洋看月歌》之多许,黄公度《人境庐诗草》卷四《海行杂感》第七首亦逊其警拔。释典中言道场中陈设,有“八圆镜各安其方”,又“取八镜,覆悬虚空,与坛场所安之镜,方面相对,使其形影,重重相涉。”(《楞严经》卷七);唐之释子借此布置,以为方便,喻示法界事理相融,悬二乃至十镜,交光互影,彼此摄入(《华严经疏钞悬解》卷二七、《宗镜录》卷九又卷一三、《高僧传三集》卷五《法藏传》)。己思人思己,己见人见己,亦犹甲镜摄乙镜,而乙镜复摄甲镜之摄乙镜,交互以为层累也。唐末王周《西塞山》第二首:“匹妇顽然莫问因,匹夫何去望千春;翻思岵屺传《诗》什,举世曾无化石人!”谓《陟岵》此篇,虽千古传诵,而征之实事,子之爱亲远不如妇之爱夫。殊洞微得间。《隋书·经籍志》引郑玄《六艺论》言孔子“作《孝经》以总会《六经》”:历代诵说《孝经》,诏号“孝治”。然而约定有之,俗成则未,教诫而已,非即风会,正如表章诏令之不足以考信民瘼世习耳。又按词章中写心行之往而返、远而复者,或在此地想异地之思此地,若《陟岵》诸篇;或在今日想他日之忆今日,如温庭筠《题怀贞池旧游》:“谁能不逐当年乐,还恐添为异日愁。”朱服《渔家傲》:“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吕本中《减字木兰花》:“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详见《玉溪生诗注》卷论《夜雨寄北》)。一施于空间,一施于时间,机杼不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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