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作家最容易把人物语言写得啰嗦,读起来烦腻,像是照搬脑海中上演的电视剧的台词。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在《对白》第二章中,详细介绍了影视和文学人物语言特点和功能的差异,文学作品中人物语言处理较影视更有弹性。我理解的“弹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影视对白承担了更多功能,如推动故事情节、表现人物心理,文学除了可以用人物语言表现,还可以用叙述和心理描写达到同样甚至更好的效果,写作时作者可以主动选择更恰当的表达方式。 二是人物语言在影视作品中呈现必须要嵌入具体的情景演出来,而影视作品中情景设置是围绕故事主线设置,数量非常有限的。文学中没有场景数量的限制,只要合适就可以插入,甚至无场景“空降”人物语言也不违和。 先说第一点,文学人物语言在功能上真应该好好减负了,绝不应作为推动情节的主要手段,论效果也远不及叙述。 叙述对节奏的把控最灵活,一句“5年后”时间就飞速略过,慢下来也可以看得到“秒针”滑出的舞步。 人物感受、思想可以直接用心理描写准确传达,细致入微没有隔阂,如张爱玲的很多作品中呈现的那样。何必非要揪着人物语言不放呢? 过多的人物语言让文章变得松散冗长、零碎嘈切。老师在【节制】篇大批冯唐,摘录的例子同时也犯了人物语言的大忌:
以上文字还不到该段的三分之一,这一大段竟是一口气要说的“话”,作为叙述尚嫌啰嗦,做对话我就...emm...惊呆了!《万物生长》中很多这样“话”,不符合对话习惯,也不贴合情境,试问现实中真有人在初夜关键时刻停下来跟女友探讨民生文化价值观么? 我们还是看汪曾祺是怎么处理人物语言的吧:
选段摘自小说《受戒》,情景是明子已完成“受戒”,跟英子划船返回。英子好奇明子的见闻,回程问了一路,明子也一一回答。问题虽细碎且密,但走向是经过严格设计的,每一个问题都不多余,最终是要引得英子发问,“我给你当老婆,要不要?”。 回答简短的用对话,回答内容多的切换成叙述概括,如选段中“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哪个老和尚?老和尚原话怎么说的?读者并不特别关心,作者用叙述简单交代了,对话就又继续了。 汪曾祺用这个方法让对话精简紧凑,营造出悠哉闲聊轻快氛围的同时,又不啰嗦。 再看第二点,一些炫人耳目的人物语言本身可以单独在文章中呈现,突显出来。无需非要嵌入情景,不需非以对话方式呈现,作者有更大的自由将精彩的句子包装成人物语言。 如汪曾祺《黄油烙饼》中,
如张爱玲《琉璃瓦》中,
再如明月老师的小说《待到美人长痘日》中,
《黄油烙饼》中,牙和嘴,会啃咬,铁打的脚坚又利。两句话生动形象充分说明“我”穿鞋磨损之快。若改成奶奶的想法:我孙子脚上有牙?有嘴?他的脚是铁打的?也很精彩。 《琉璃瓦》中,姚先生女儿多,亲戚朋友就开他玩笑把姚太太比作“瓦窑”,姚先生就顺势把自己的女儿比喻成“琉璃瓦”,美丽的瓦,美丽的女儿,这个比喻本身就妙极,也能体会到他以女儿的美为豪的那种得意。 《待到美人长痘日》中,“这是整个人类从古至今共有的深刻经历”,突然将情话拔高到概括人类共同体验的高度,一本正经的讨论美,抽象说理的严肃冲淡了情话一惯带来的油滑感,惊心动魄,好像美人的美已经足以震撼到需要好好立项做研究了。 上面三个例子,句子本身就足够精彩,即使换成叙述也是佳句,用引号括起来阅读时视觉上起到了强调的作用,更引人注目,凸显出来。另外,人物语言给句子赋予了声音,更加生动形象。好像奶奶慈祥的声音、姚先生得意的语调和彭宇爱慕着迷的低沉嗓音就缭绕在耳边。 人物语言含声音元素,重要情景中主要人物总是要说上几句,画面才立体。如爱情故事中,男女初识、告白、别离等画面。含声音元素的画面,联想更容易关联脑补很多细节,如声音的高低大小、语调语速、情绪情感等,用人物语言更容易把感情的张力表现出来,如果只用叙述,将要补充很多细节,即使一番周折后也能造出同等效果,但是并不高效。 人物语言作为重点情景的重要组成部分,常与动作、神态、心理、氛围等搭配,就像是盛装出席舞会美女的发型,本身要精致,同时又要考虑搭配其他元素是否和谐。人物语言越是贴合人物与情境,整体越是和谐自然。 像冯唐《万物生长》中的很多人物语言,就突兀不合理,动不动上纲上线教育读者,强行灌入价值观,时不时抖着机灵,不分场合,扯起来还没完没了的,看的我尴尬癌都犯了好几百次了。 我们还是来看鲁迅在《孔乙己》中如何处理的:
这段中孔乙己的语言搭配动作、神态,人物栩栩如生就在眼前几米远处,我能细细的观察他。“排出九文大钱”更显他经济的窘迫,“睁大眼睛”搭配语言“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看出他对看客侮辱的惊讶气愤。 “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搭配语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标点符号灵活运用,体现了说话的语气、停顿和结巴。动作和语言把他被道破真相时的羞愧和急于辩解的情态变呈现了出来。重点场景刻画完成,重复内容无需赘述,鲁迅立刻切换成叙述,利落简洁。 想要写出贴合的人物语言,要求我们平时多观察不同年龄、身份、职业、性格的人的说话特点。特别要注意容易忽略的一些细节,如人物语言中的方言土语,以及停顿、重复等人在讲话时边想边说的思维特点。我们来看下面的案例:
选段摘抄于阿城的《树王》。“不有的”、“他们唱哪样”等都是方言土语,不是日常通俗的表达,但又是极贴合的。现实中人们来自不同地域就是有不同的表达习惯,为什么到了文章里人物语言就要千篇一律了呢?《大师们的写作课》书中【雅俗】篇,也曾提到,特殊的表达方式能给读者增加阅读趣味,也增添了些许异域风情。 “快不有了,快不有了。”这样的重复在口语中也很常见。还有错说、补说,如北京人见面打招呼“吃了么?您?”改成一本正经的“您吃饭了么?”突然就失去了滋味儿。人物语言写的真实,读者代入感就强,就越能感受到沉浸式阅读的快乐。 我发现生活中除了“好听话”,朴素的语言也具有很强的张力,主要表现在意有所指,含丰富的弦外之音。文学中人物语言也可以造出同等张力,我们来看汪曾祺的《黄油烙饼》中的一段:
这段话的张力来自孩子天真的追问下爸爸的沉默。孩子的反应很简单很正常,因为馋,所以总是想,所以追着问。可是爸爸的反应,却引人浮想联翩,轻易关联到当时的政治背景。 汪曾祺毕竟是大陆作家,不似张爱玲在海外,作品中对当代的政治环境揭露也不敢如《赤地之恋》和《秧歌》一般赤裸直白,欲言又止中隐含丝缕的抒发也只能藏在这些“话头”中,留给读者去各自体会了。如今回头看,正是这种“欲言又止”才让这段简单的对白,变得含义丰饶和充满张力。 另一种张力,除了部分来源于话外之音,还源于人物之间焦灼的拉扯感。我们来下面两段对话,摘自《白像似的群山》。 这篇文章是代表海明威“冰山体”叙事风格的经典作品,整篇小说都由对话组成,这里我们不过多去解读“白象”的象征意义,单纯来看看男女主人公“斗智”过程中隐含的企图之间的拉扯。先用几句话概括情节,困扰他们的难题是要不要打掉孩子,男方态度是要,女方态度是不要。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不这么想,你错了,我们回不去的。“那你以为咱们今后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再没有什么烦恼事了”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除了这件事还有其他事烦恼。二是打掉孩子虽然暂时解决了“麻烦”,但是问题没解决,反而在我们的心中扎的更深,将成为两人情感中的“刺”,也呼应了前一句的潜台词“再也回不去了”。 “如果你不想做,你不必勉强。如果你不想做的话,我不会勉强你。”、“如果你本人不是真心想做,我也绝不勉强”连续两句话中,三个递进关系的“不勉强”,表达:打掉孩子是你的决定,我没有勉强你,事后别拿这件事埋怨我。但又说“不过我知道这种手术是很便当的”、“我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言外之意:你要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做出这个选择,这个选择有什么难的? “你真的希望我做吗”,“真的”是一种再次强调和确认,一方面希望男人否定,一方面倘若敢说希望?还有后话等着呢“你不在意我”绑架他(小说后面情节有交代)。男人也很聪明,没有直说希望,希望是他的主观看法,他用客观的表达,言外之意:我不是为了我自己,这是最好的方式,我在为你好。 小说每句话细品,都能感受到这种斗智的拉扯,“冰山体”名副其实,更深的含义藏在水下。谈话双方都是高情商、意图明确都想说服对方、却都不想明说或让对方抓到话柄,对话一直处在不需明说你也懂我在说什么的状态。虽未提及流产手术,但是无奈、失落、困惑的情绪渗透在字里行间,一来一往间的张力让我大呼过瘾。 总结一下: 想要写好人物语言,首先要明确人物语言在文学中的功能,明确什么时候该用人物语言;要会在对话和叙述之间自由切换。 其次,若句子本身足够精彩可以包装成人物语言另其凸显;人物语言要精致,要和其他元素搭配和谐;人物语言要妥帖、真实,要注意语言中的方言土语、重复、停顿、补说等真实的细节; 最后,写好人物语言的高阶技能,给人物语言注入张力,写出人物关系和弦外之音。 此篇文章由舒明月提出主题和思路 由文学助理王湘媛做具体文本分析并执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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