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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如何阅读古典诗词,推荐4本书

 Zhanjh1936 2019-06-29

书店有个荐书栏目,大家轮值写。在逼迫读书会小伙伴写了好几次后,觉得自己也必须动动手写一点了,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一篇。

这一次荐书的主题,一开始是想聊聊如何读文学作品,如何成为“文学的”读者,不过文学这个范围太大,一时间说啥的都有。后来想想,较有门槛的,一个是小说,一个是诗歌。前者本人涉猎很不成体系,就决定写后者,现代诗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哪本讲阅读的(或者说赏析)比较好的书,倒是古典诗词的还算读过几本,就列在下面了,按照难易程度由浅至深。

当然这些都是我最近一两年读的,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肯定是好书,但我高中时读的,书不在手边,也没啥印象了,感兴趣的自己找来读读,这里就犯懒不写了。

《中国古代文学:从<史记>到陶渊明》

作者: [日] 白川静
出版社: 后浪丨四川人民出版社
原作名: 中国の古代文學〈2〉史記から陶淵明へ
译者: 曹珺红 / 赵霞

日本汉学家的作品,还真是第一次读。

白川静(1910—2006)是日本著名汉学家、汉字学者,曾担任立命馆大学名誉教授、文字文化研究所所长。《中国古代文学》是白川静面向一般读者的普及型著作,一共两册。除去这本,还有《从神话到楚辞》。

读这本书,我主要看的是日本汉学家的写作方法和对中国社会的见解和西方的(仅限于我读过的)有何差异。个人感受是,这的确是一本适合作为入门书的作品。首先,写作风格更加散文化,没有西方学术写作那种规范严格到几乎有时不说人话的刻板,试举一例,是评价曹操著名诗篇《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曹操当时已“十分天下有其九”(《魏略》),颍川陈群等人强烈期望曹操立尊号。曹操回道:“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魏氏春秋》),回绝了众人的提议。有人认为这是曹操的矫饰,但从一介孝廉顶着“赘阉遗丑”的骂声一步步夺得霸权的曹操,其心境自然与世间的名门显贵不同。与士卒人马共同忍受饥饿苦寒,由此而吟的悲凉之歌中,甚至能感受到一丝欣慰。大战之后对酒沉吟,放任于寂寥之中,感慨丧乱中的聚散离合,令思念驰骋。曹操的作品被评为“古直悲凉”(《诗品》),通过作品想见他的形象,与“酷虐变诈”的枭雄之姿没有半点重合之处。共存在于巨大命运中的自我意识,构成了曹操作品的基调,孕育了沉郁悲凉之趣。作品,展现了人最真实的一面。

——《第五章,建安文学》

从这一段就可以看出,白川静的写法打通了史料和诗歌作品,语言流畅甚至部分段落颇有文采,这种相对放松的写作方法我想也是因为东亚文化具备相通性,并非“他者“,那种和当时士人休戚与共的感同身受,这的确是西方汉学家无法企及的。

其次,这本书没有非常艰深的学术分析,但却通过优美的文笔,帮我们理出中国古典诗词形式演变的脉络及其社会背景轮廓。从汉乐府到古诗、六朝民歌到近体诗,再到唐宋词、戏剧文学等。白川静指出,这是处于民间的文学暗流,逐渐被位居上层社会的享有者接受,其格式得到不断完善的过程。这本书,一方面着重分析了从汉乐府到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代的诗歌形式演变,一方面揭示了发生这些演变所具备的社会文化基础。同样以建安文学为例:

曹操的生存之道,影射出了建安时代的特点。后汉士人社会崩坏后,迎来一个人与人之间充满猜忌的时代。士人舍弃了名节,也失去了慷慨精神,可以毫不犹豫地将收留保护自己一夜的友人一家灭口……

正因为身处这样一个充满猜忌与危惧的年代,人们才试图去填补这些裂缝。包括曹操在内,所有维持政权的人,都怀有身处可怖命运之中的某种共同意识。文学正是一个可以相互交流意识,也是巩固人与人之间信赖关系的手段……

创作诗出现于建安时期,也许正是士人们失去乡党势力背景,孤立直面命运问题的产物。这一命运问题,同样也是此后魏晋所有文人不可回避的。诗歌正是围绕着如何与命运抗争这一主题逐渐发展起来的。

——《第五章,建安文学》

当然,这本书的分析是比较浅尝辄止的。但也给了我们一个示范,我们读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流畅的把诗歌、历史、文化三位一体,如此浅显易懂地讲给没有基础的人听呢?

《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作者: 叶嘉莹(笔记 )
出版社: 北京大学出版社

这本书,适合有一定古典诗词积累的人读。这种积累,倒不见得是必须从诗经开始通读,而是至少唐宋时期最为著名的诗人的集子都读过,才会有收获。

作者顾随,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之后任教于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北京大学等高校。叶嘉莹作为他的学生,聆听顾随讲授古典诗词前后近六年之久,这本书,就是她听顾随讲课的笔记。

关于古典诗词讲评,如今市面上的书不少。蒋勋、叶嘉莹……皆自成一派。从我的观感来说,蒋勋层次最浅,重在诗词基本释义的解读;叶嘉莹更上一层,重在诗词美学的赏析;而顾随这本书,一如木心《文学回忆录》,其厉害之处,正在于打破了就诗论诗、就文学论文学的框架,中西方文学、文化对比、虚拟与现实的参照、甚至是兴之所及对人生的发论,如无积累,则极容易被带跑,读完一脸懵逼,觉得上当受骗;但如果不需要解决概念问题,那么这种发散,首先读来就非常过瘾,仿佛无形中在和一个博学的朋友畅谈。其次,这种旁征博引令人向往,脑子里得有多么大的素材索引库,才能玩得转即兴。

我想,但凡在某一领域有一定的阅读基础,对好书的要求就一定会发生一些转变。这几年,仅就中国古典诗词评论的书籍,我认为的好,一定是给我带来陌生化体验。这种体验,首先就是从顾随这本书开始的。其一,是他对很多著名诗人的评价,可谓语出惊人:

太白诗字面上虽有劲而不可靠,乃夸大,无内在力。一有豪气则易成为感情用事,感情虽非理智,而真正感情亦非豪气。因真正感情是充实的、沉着的。《将进酒》结尾四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初学者易喜此等句,实乃欺人自欺。原为保持自己尊严,久之乃成自欺,乃自己麻醉自己,追求心安。

太白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二句好,但似散文。至“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二句,则高唱入云。诗中不能避免唱高调,唯须唱得好。曹孟德亦唱高调,如: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皆唱高调,而唱高调须中气足,须唱得好。说容易,做不容易。别人唱高调是理智的,至太白则有时理智甚少。

余赞成诗要表现感情、思想,而又须表现得好。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要调和,都要好。右丞诗是物外之言够了,而言中之物令人不满。姑不论其思想,即其感情亦难找到。如“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亦不过是伤感而非悲哀,肤浅而不深刻。伤感是暂时的刺激,悲哀是长期的积蓄,故一轻一重……屈原、老杜诗中所表现的悲哀,右丞是没有的。

——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种种此句,读书会读这本书时,喜欢李白的小伙伴几乎当场蹦起来。我向来不怎么喜欢李白,但喜欢王维,老实说,这真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严厉的批评,是有点不舒服。但静下心来想,这里面其实有两个问题:我们又不是李白王维,为什么会情绪激动?顾随这么说,有没有他的道理。

我想,这是这本书厉害之处,看似形散,但神不散。顾随的评论框架,是建立在中国古典诗词的两极之上:

“放翁、右丞二人之诗,可代表中国诗之两面。若论品高、韵长,放翁诗是真,而韵不长。情真、意足,坏在毛躁、叫嚣(早岁哪知世事艰!当年哪信老耕桑!)如花红是红,而止于此红;白是白,而止于此白。既有限,韵便非长。右丞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红,不仅是红;白,不仅是白。在红、白之外另有东西,韵长,其诗格、境界高。但真是无痛痒、无黑白。高与好恐怕并非一个东西,这是另一问题。”

而其参照系,一个是西方文学的语言和精神特征:

余不喜欢华兹华斯作品,其写自然的诗实不及我国之王、孟。人说他写大自然,写寂寞写得好,其实不及中国,如王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二句,真好。写一种生动激昂的情绪以西洋取胜,盖西洋文字原为跳动的音节,如雪莱《西风颂》: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诗难于举重若轻,以简单常见的字表现深刻的思想情绪。如王维二句,小学生可懂,大学教授未必讲得上来。老杜诗之病便因写得深,表现也艰难,深入而不能浅出……《西风颂》一首便深入浅出,而其音节尤其好,是波浪式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是圆的,此中西文学之根本不同。

——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

另一个,则是顾随讲授此课时的时代背景,三四十年代的中国社会矛盾、弊病丛生,传统价值秩序已然崩塌,我想这是顾随会把情感更加落于“情真”“实干”一极的原因。

懂得情真意足、品高韵长之两级,也就懂得了之前的评价(顾随也没有否认二人诗歌的优秀之处,只是补上了另一极)。我想这正是有一定积累之后必做之功课,一个是凡发议论,必能自圆其说。另一个是,能进得去,也能出得来。如顾随说,文学比镜子还高,能显影还能留影。我们可以带自己的情感去读,但也要能不被自己的偏好局限,也能跳得出来。这本书里面有一段话我至今牢记于心:

“人要自己充实精神、体力,然后自然流露好,不要叫嚣,不要做作……读书若埋怨环境不好,都是借口。不能读书可以思想,再不能思想还可以观察。’习矣而不察焉‘乃用功的最大障碍。不动心不成,不动心没同情;只动心亦不成,不能仔细观察。动心——观察,这就是文学艺术修养,要在动心与观察中间的一番道理。”

《才女之累: 李清照及其接受史》

作者: [美] 艾朗诺
出版社: 上海古籍出版社
原作名: The burden of female talent the poet Li Qingzhao and her history in china
译者: 夏丽丽 / 赵惠俊

下面要推荐的两本书,正是打破顾随所说“习矣而不察焉”的作品。

老实说,对于李清照的诗,我谈不上非常喜欢。但我相信,即便和我一样只是随便读读,也都知道李清照和她老公赵明诚的爱情故事,以及赵明诚死后,李清照如何所托非人,甚至一度坐了监狱之类的八卦身事。我们耳熟能详的李清照的几首词,也都是她写给赵明诚的表达感情的作品。

艾朗诺在这本书中抛出的问题便是:你怎么知道你知道?

艾朗诺(Ronald Egan),现任斯坦福大学汉学讲座教授,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尤精于宋代诗学、宋代士大夫文化与宋代艺术史。这本书中,他在浩繁的相关资料中爬梳抉择,认为后人对李清照的认知,以及看待她的立场其实经历了历代精心的主观修饰,其目的是让李清照的形象,而非本人被正统文化接受。书中列举了许许多多令人匪夷所思的强行解读案例,比如非要从李清照的作品中找出赵明诚究竟有没有纳妾,二人关系究竟好不好的蛛丝马迹,以及为了证明李清照符合当时社会对女性的德行规范要求,甚至不惜伪作。

而这一切的发端,其实在于中西方语言的差异,中国古典诗歌创作可以不需要主语,但英语语法却使西方诗歌必须要有明确的人称指代。这是这种差异,让艾朗诺产生了质疑,从而从中文语境和李清照才能两方面出发,探讨她的词是否真的一定就是真实经历和真情实感。须知男性诗人以女性口吻进行诗歌创作在古代非常常见,但作为一个拥有足够创作才能的女性,她为何不能虚构一个隐没在诗词背后的“我”呢?

呵呵,问得好。所以这本书重不在还原真实的李清照,而在于去伪,在于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打破我们的思维定势。

《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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