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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你听到了我的死讯,你会哭吗?” | 纪念童道明

 zxscc 2019-06-29

「该是思考永恒的时候了」——《海鸥》

看到童老逝世的消息,心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滞重,过一会儿便像是被什么隐形刺刀整个剜去,悬吊在吹着穿堂风的走廊,空空荡荡。第一次看话剧,就是童老的《一双眼睛两条河》。

童道明

那时我刚毕业来北京工作,穷光蛋一个,也第一次尝到“爱而不得”的痛苦,便尝试用话剧释放掉苦胆里多余的“胆汁”。虽然穷,但还是毫不犹豫用裤兜里皱巴巴的钞票换了一张崭新的戏票。还记得当时是在鼓楼西剧场,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白露和黄雨,被迷雾笼罩的两个精神契合的人最终选择分离,眼泪又像自来水一样流下来。那张戏票我一直留着,留着总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话剧《一双眼睛两条河》宣传照

再次点开童老先生的微信札记,最后一篇停留在2019年4月13日,“感念拉克申老师”。依然是关于契诃夫,依然不超过五百字,记录了原载于《人民日报》的《走进契诃夫》开头。

起先,是拉克申老师,牵着我的手,走向了契诃夫。   那是1959年,我在莫斯科大学文学系读三年级,写了篇学年论文《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   论文讲评会开过后,拉克申老师把我留住,说:“童,我给你论文打‘优秀’,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我希望你今后不要放弃对于契诃夫和戏剧的兴趣。”   学生听了老师的话。从而一劳永逸地决定了我日后安身立命的职业方向——研究契诃夫和戏剧。

童老出生在江南小镇,但对北国的憧憬一直存于他的脑海中。“白雪飘,涧水冻;山上的树木,叶落枝空。” 这首短诗被他一直牢记着。高中时,原本要上北大化学系的他却因为一次作文被表扬而渐渐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之后又千里迢迢奔赴莫斯科读文学专业,留学期间,契诃夫走进了他的生命。可以说,童老一生都献给了契诃夫。1996年,他创作的第一个剧本《我是海鸥》就是致敬契诃夫。

话剧《我是海鸥》剧照

剧中,饰演妮娜的女演员梦到了契诃夫三次,他们在梦中进行了三次交谈。第一次,契诃夫出现在长椅上,用帽子捕捉太阳光点。作为一个追求光明,自由,幸福的人,契诃夫谈到了自己的爱情。他说,“要是没有对克尼碧尔的爱,我可能写不出《三姊妹》与《樱桃园》”。第二次,还是在那条长椅上,契诃夫说起了《海鸥》中特里波列夫的悲剧,“我尊重他,同情他,他是个因为太坚守自己而与时代脱节的人。因此,我们要记住,在世纪之交,在社会飞速前进的时候,从时代的列车上摔出去的,有些是很优秀的人。他们跟不上时代的车轮,是因为他们不想为了适应时代而改变自己。他们过于执着,是因为他们过于真诚,过于天真。第三次,当得知女演员一直在给一个不走运的人行善,却反而让对方更加痛苦时,契诃夫说,“任何一个理念走到极端都会走到它的反面。善走火入魔也可能变成恶……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了无痕迹地消失……即便是再过一千年,人们还是会说,我们多么痛苦!

对于童老来说,契诃夫就像索尔仁尼琴形容的,光明与柔情的化身,或许普希金诗里说的更贴切,“忧伤中透着亮光”。纵使他书写绝望,但从不曾抛弃对幸福的向往。这一点,童老认为,倒是与托尔斯泰不谋而合。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幸福观便是,幸福是从大自然中来的。童老曾在书中写过契诃夫与托尔斯泰的第一次会面——他们还结伴到池塘游泳,与大自然的亲近,彼此都非常愉悦。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还有句话,“永远向前的契诃夫不可能原地踏步,相反,他会与生活以及时代一道前进。大概这就是为什么契诃夫能流传于世,也是让童老钟情一生的原因——黑暗之中仍要凿光,绝境之处仍要飞翔,这便是《海鸥》中的经典独白:

「每一百年我只能张一次嘴,说一次话。我的声音就在空虚中回响,谁也听不见。我,像一个被投入荒凉的深井里的囚徒,不知道现在自己在什么地方,不知道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我只知道要和一切的物质之父的魔鬼进行一场顽强的殊死搏斗。只有赢得了这个胜利之后,物质与精神才能结合在美妙的和谐之中……我是海鸥,我要飞翔……」

如果说除了契诃夫,还有什么人对童道明有重要意义,那便是冯至了。2005年,童道明创作第二个剧本《塞纳河少女的面模》,其实就是献给冯至。童道明曾说,他知道有三个美丽的死亡。一个是歌德的死亡。歌德死亡前让人把所有的窗户给他打开,因为“需要更多的光”。一个是契诃夫的死亡。契诃夫在死亡前喝了杯香槟酒,说:“我好久没有喝到香槟酒了。”还有一个就是冯至的死。冯至的遗嘱是他听过最美的遗嘱,他叮嘱着后人。“我希望与我有关系的人,努力工作,不欺世盗名、不伤天害理,做一个中华民族的好儿女。”

童老这一生,就跟他的戏剧一样,纯粹。关于戏剧,他有自己的一套定义,“戏剧像女人一样有两个家,一个是娘家——文学;一个是婆家——艺术。”他的作品总是在探寻诗意的边界。《一双眼睛两条河》让我想到的只有两个字,纯净。莫扎特的《安魂曲》,普希金的诗歌,就像拂动柳条的晚风,或点亮河畔的月光,能软化所有坚硬。整部戏只有对话,关乎爱情,关乎自由,关乎克制,关乎文学,关乎艺术的对话,最终试探出所有人内心隧道的尽头。

在散文集《一只大雁飞过去了》末尾处,童老有一段代跋:

过了七十岁,我有段时间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人发问:“如果有一天你听到了我的死讯,你会哭吗?”

问的多是与我相熟的年轻人,而巨女性居多。她们心软,我估计她们会说:“我会哭的。”我希望听到这样的回答,我也确实听到了这样的回答。

但有一次出现了意外。青年导演张子一听到我的发问,立即喝止我:“童老师,不许你这么说!”

我看到,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其时,我正在写作《一双眼睛两条河》。这个剧本最后就这么结尾——

黄雨(突然)我长你十岁,自然会死在你前边。如果有一天你听到了我的死讯……

白露(抢过话头、严厉地但也带着哭腔)不许这样说!(顿)如果你是这个心态,何不把“一双眼睛两条河”改成“一双眼睛两行泪”?!

[静场

黄雨世上哪条河里没有眼泪?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着,眼睛注视着观众席

此剧于2013年11月26日首演,以朗读剧形式与观众见面,导演就是张子一。那天,有好几位戏剧圈的朋友也坐在观众席里,其中就有王晓鹰导演。

第二天,读到晓鹰的微博:

一整天的紧张排演,加开会后,在蓬蒿剧场听童道明老师的《一双眼睛两条河》,两个演员郭笑和紫彤对坐在一圈观众或听众中间,在钢琴的轻轻陪伴下,读诗歌,听《安魂曲》,谈普希金、李白,谈莫名的感情,这实在太奢侈了……

扮演白露的吴紫彤也在微博上写了一句:

能读童道明先生的文字,好幸福。

从此,我再也没有向人问起过这个与死亡沾了边的问题,反倒在心里常常默吟契诃夫的一句话: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生命的脉搏跳动得愈加有力了。

童道明

童道明先生1937年生于江苏省江阴县,1956年赴苏联留学,在校期间因写作学年论文《论契诃夫戏剧的现实主义象征》受到导师赏识,自己的学术兴趣也转向戏剧文学。1963年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曾担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生前撰写、翻译了众多有价值的理论著作和戏剧剧本,著有论文集《他山集》,专著《戏剧笔记》,随笔、散文集《惜别樱桃园》等,并另有多种译著。

同时,童道明先生还是中国戏剧界公认的契诃夫研究专家,其剧作力图表现契诃夫、曹禺两位戏剧大师的戏剧精神,以“传承人文精神和悲悯情怀”为特色,在当前戏剧创作中别具一格。

文 | 危幸龄

图片|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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