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蒂勒曼与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音乐会,好久没遇到这么棒的演出了,上半场的第一交响曲结束,已经忍不住尖叫——有个性的乐团会温暖你,更何况今夜这能够唤醒灵魂的,烈火战车。 很多乐迷热爱的德累斯顿国家管弦乐团,印象中大熊带了很多人马,这么看好像没有小胖跟柏林台上坐的人多⋯原来是气魄摄人啊 太好,太完美的一场音乐会,不象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管弦乐团妙至毫巅的控制,和漂亮的空气感,德累斯顿厚重而朴实的音色,却也能先声夺人,音乐的意思还没展开,已经让你那么喜欢。
绰号大熊,眼前这位指挥棒常常在膝部附近,胸腹前舞动,常常冲管乐部(或者定音鼓?)竖起拳头的重量级体操选手,宽阔的背影,好让人心里安稳,起到同样作用的,还有那纤长、优美、敏感的手指——倒微微意外,之前只注意他身形容貌,和个性一样强烈到过目不忘,也莫名好感,尽管网上盛传他种种独断专横,甚至政治不正确——看他谢幕时跟乐手们的亲切样儿,全体开心地咧着嘴,打心里往外高兴,那第一点倒是想象不出。今日在音乐里一见,对比日前也是初会的萨洛宁,立刻看出区别,这是会爱上的呀,你不能不爱他。他59年生人,看起来好像永远的三十岁,他何以长葆青春?
名为春天的第一交响曲,舒曼和克拉拉新婚后所写,演得蓬勃而热烈,驱散一切阴霾。他拒绝感伤,也让个人的一切隐秘退场,整场音乐会,没有一点儿惹人眼泪的冲动,甚至当有什么像春天蓦然消逝时,你听到的是渐弱以至极弱的,轰鸣。 一切都是完美,各声部的平衡,所有声音细节。你听到的却是音乐的整体,不断往前推进的力量和快乐,让你顿然忘记陷落的时光,和质疑自己理性无法思考的日子,你终于全然忘记,那两天想要追逐马勒,大概马勒也那么样的欲望丛生,办法全无。为什么这音乐忽然成了你的拯救?感谢上帝,你总在对的时候,听到对的东西。
听着听着,真好像春天降临,在这深秋,开朗幸福起来,能把你从极度的低落里拉出来的音乐,除了录音里福特挥的布鲁克纳,就是今晚的他们,而那一夜的布鲁克纳,是让寒冷退去,生命和光回来,心里重又感觉暖和。 第二交响曲要更加丰富些,慢乐章里,一直努力坚持的丁丁终于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到大剧院就各处会友,上半场结束兴奋地连连赞叹,又羞涩地说妈妈那你下半场不要喊吧,还是敌不过少了午觉的困倦。
妈妈倒完全静下来,轻轻摸摸悄无声息瞌睡着的丁丁,静静地看着大熊控制,慢乐章他更用力些,所出的声音,除了朴素一词,别无他物,他绝不横生枝节,也不以词害意的花俏,就像你在他的音乐里自然地不会去想他结构如何处理,何处如何呼应,他有判断,但他不搭建结构,也不以结构推动。让妈妈想起了安东尼·葛姆雷,以艺术完成哲学之事。他在一个更大的音乐概念里,更朴素也更本然,甚至他在音乐又不在音乐里,这就像前进也在后退,增添亦为消减,必然有一阶段,无边落木萧萧下,泯然于万物,却也塑造出纯粹之物,他以此为力,也只给你这个。他不描述音乐,就像一个以视觉为生的人,不拘于物象。忽然想到,也许有一天,他竟能拖拽时间,这音乐中最具魔力的元素。
前些天和丁丁的钢琴王老师话别,忽谈起巴赫,而老师爱的是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舒曼…“巴赫里面有很多的关怀,对人的爱,后来的音乐家里面再也没有了,他们很多的自己。” “是吗?”提到巴赫第一时间不该是理性敬虔朴素能力无穷大吗?又想起辽博的欧阳修诗文稿,独自又跑了一趟,刚到的下午不知所措,以至于窘迫地想到将要两手空空地回去,第二日却忽然看懂了,在玻璃柜外望着那页极朴素的字,痛哭不止,站了三个多小时,想着他若说什么,一定不会撒谎,也不会伤害任何人,不会隐瞒自己的欲望,他已经获得了这样的智慧,还有对人的关怀。这里面,有何相似之处? 曾经很同情犹大,那一日之后,连引诱他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钱,也不要了,悲痛悔恨却失丧一切,走进死亡里头去。若你怜悯他,你该具有了无差别的怜悯。大熊和德累斯顿的音乐里,空间竟大到你忽然跳去无差别的爱——你不再纠结了,也不纠缠,那是在乌拉盖就感受过的,那样广阔尺度的空间,也会拓展思维的领地。
回到大熊,他不象见过的任何人,有时候你觉得他像一个裁缝,裁剪布料,也动工缝纫,纽伦堡的名歌手中,也不乏此等人物,然而并没那么多人会慷慨到在一场音乐会中自始至终给你音乐中全部最好的东西,把自己此刻所能有的完全奉上。 音乐不会说谎,一个能带领乐团演奏这样纯粹音乐的人,就算内心并非孩童般无垢纯净,也极其磊落。就像他坚持认为如果音乐好,那么作曲家的政治倾向和道德品质就没有关系。他如何拒绝感伤?就像他跳上指挥台,好像冲向观众,引来更热烈的呼喊,而最终没有加演就散场了,不拖泥带水的帅气。
良夜若此,那个总在微笑着的人,Ta真的开心,也真的以此面对生活,你还会想知道那些微笑背后的内容吗?终于,你也会逐一经历这些,一个也不落下,也全部要忘却。 (此文写于2018年10月22日夜,当晚音乐会结束之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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