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清 傅山 《瓮泉难老》 诗词地理志·太原 ❈ 前几年翻阅中国书店用民国时旧雕版刷印的《海云阁诗钞》,读到作者叶衍兰(1823~1897)的一组七绝《题仕女画帧》,依所绘历代仕女图分咏西施、卓文君、王昭君、杨玉环诸人,颇有意味。 其中咏唐代奇女子红拂的那首是: 李郎髯客本奇才,直得红妆俊眼开。 可惜当时未亲见,太原公子裼裘来。 叶衍兰是广东番禺人,名列清代词坛“粤东三家”,金石书画诗文皆佳。这部《海云阁诗钞》字体俊逸秀美,整套雕版保存至今,是叶衍兰之孙、时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的叶恭绰(1881~1968年)当年主持刊刻的。 红拂女的出典,本自唐人小说《虬髯客传》,乃是一个“红粉佳人于风尘中识得未遇之英雄”的故事。叶衍兰据此立意。 除了开头的“西京”长安城,故事发生的主要场景是太原城,真正要烘托的主角则是那位“太原公子”。 叶衍兰说,《虬髯客传》里的李靖和虬髯客都是奇才,红拂以英雄视之,青眼相加,托身于其中一位,又与另一位结义,自然不枉风尘中的一番相遇; 可惜的是,她随后并未与李靖、虬髯客一起去见“裼裘而来”的“太原公子”,否则以她的眼光和行动,又不知道要多出些什么佳话供后世流传呢…… 虬髯客是豪侠,又家资巨富,正当隋末乱世,颇有逐鹿天下的想法。他听望气的人说“太原有奇气”,在结识彼时已结为夫妇的李靖、红拂后,便约李靖去太原城探访当地的俊逸人物,于是,这位“太原公子”便被虬髯客的熟人刘文静以看相的名义引来和二人相见。 没想到的是,初见加再见,两个回合下来,长着蜷曲的连鬓胡须的壮年男子,竟然无形间被青年的气场风度折服,败下阵来。 裼裘,意谓袒露里衣(裘,泛指衣服),不修边幅,不拘礼仪,引申为一种闲散从容的风度。 青年出现于《虬髯客传》时,是二十岁上下,但见他“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在两人的初见之时,即以这种特殊的气场征服了怀抱不凡的虬髯客。 此后的几个来回,不过是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以至于故事里的虬髯客干脆放弃了和此人一争天下的想法,跑海外立国去了。 文人杜撰“红粉慧眼识英雄”的佳话,或许是雅致的“意淫”,不过并不妨碍后来人津津乐道于其间的风流。而故事的四位主角,红拂、虬髯客、李靖和“太原公子”,前两位出自传说,未必有其人,后两位却是真实的历史人物。 比叶衍兰小三十多岁的杨锐(1857~1898)为晚清改革流血断头,与其他五个人被合称为“戊戌六君子”。他此前写下的《过太原作歌》,提及太原城,前四句里首先想到的亦是《虬髯客传》的这段掌故——传奇终究比历史本身生动: 太原公子虬髯客,笑指并州作王迹。 龙起虚传晋水清,至今犹见汾云白。 对于隋王朝正二品的“太原留守”李渊来说,身处即将到来的乱世,只做山西一带的最高军政长官显然是不满足的;对于在此地生活了两年、年纪轻轻却已颇有雅望的“太原公子”李世民来说,太原则是他们李家随后起兵反隋、逐鹿天下、削平群雄的最初根据地。 从太原城出发,二十岁的李世民最终主宰了整个帝国,在几十年后回到此地,为位于城中的晋祠写下《晋祠之铭并序》,并以他深得王羲之笔意的行书写了出来,刻之于碑。 太原是唐王朝的龙兴之地。据《册府元龟》,李渊的军队驻扎龙门时,山西境内的河流为之清澈不已,时人以为是李氏兴盛的征兆。 在杨锐的诗里,此事不过是传闻罢了,而汾河流域的云朵依然洁白,当年的王者之都(甚至在唐建立后,它一度作为王朝的“北都”而存在)历经千年,却大不如前了: 此地从来王者都,百年腥秽经胡雏。 …… 固关东连人去稀,山川霸气两依微。 晋阳莫问前朝事,惟有秋风数雁飞。 ❈ 据说,李世民昔日撰写勒石的《晋祠之铭并序》碑,至今仍坐落于太原晋源区(唐时太原城西南面)的晋祠内“贞观宝翰”亭,俗称唐碑亭。 不惟此碑,晋祠几乎可以说浓缩了太原乃至晋地历史的完整精华。它的起源颇为古老,可以追溯至西周,为周所分封的晋国的宗祠所在,也是晋水的源头所在。 晋祠的所在,是隋唐时期太原县的核心区域。有意思的是,这个太原县却与地处阳曲县境内的太原城/晋阳城,存在一种行政区划的错位和分离状态。这就是如今位于晋源区(唐时太原县)的晋祠,为何会在唐代太原城外西南方向的原因了。 在太原县之上,统领多县的行政区叫太原府,不过作为统县行政区的“太原”之名称,自公元723年唐玄宗将之由“并州”升格为“太原府”以来,倒是一直持续到大清灭亡,此后又经过数十年的整合,形成了如今的地级太原市。 清 傅山《瓮泉难老》——晋祠名胜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府”是唐代重要都会所在的特殊行政区划,类似于今之直辖市,而管理盛唐以后太原府的长官,被称为“北都留守”。 太原作为大唐北都,位置特别,功能特殊,但除军事重镇之外,它在当时亦不失为一座繁荣的都会。 李白写了一首很长的诗寄给在安徽亳州担任参军的好友元演,回忆起两人昔日在太原的岁月(元演之父当时在太原任官),除了主人的慷慨招待之外,夏日里同游晋祠的美好光景亦从笔端汨汨流出: …… 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 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 兴来携妓恣经过,其若杨花似雪何。 红妆欲醉宜斜日,百尺清潭写翠娥。 翠娥婵娟初月辉,美人更唱舞罗衣。 清风吹歌人空去,歌曲自绕行云飞。 …… 夏日里昼长无事,这双友人常常出了太原城,往城西的晋祠去游赏。那里水流如碧玉,浮舟弄箫鼓,满眼生机盎然。 他们有时候还带着艺伎一道前往,杨絮飘落纷纷如雪,欢歌终日,直到红妆醉酒衬映着日暮斜曛,美人倩影倒映在清潭中,可谓风光秾丽。 新月初上,大家并不歇息,美人们仰着月色般皎洁的面容曼舞轻歌,直到游人散尽,舞姿歌响犹然在目在耳,弥漫萦绕不绝…… 李白寄给元演的这首诗,回忆太原时光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他还写了两人昔年多次在洛阳、随州、安陆和长安等地的过从。 不过,他着墨最多的还是在太原的忘忧时光,并将之视之为“此时行乐难再遇”的瞬间与永恒: …… 问余别恨知多少,落花春暮争纷纷。 言亦不可尽,情亦不可极。 呼儿长跪缄此辞,寄君千里遥相忆。 那是盛唐的太原城和晋祠呀。那是李白这种“天仙一般的人物”对友人的深情相思呀。 相思里最浓的,是昔年在太原同游的记忆,除了将这份两人的共同记忆摆放出来,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表达他的相思呢? ——言辞不能尽此相思之意,真情亦不能完整地托于言辞,只有封存于记忆的往事的吉光片羽,如今拿出来作为相思的见证。 三十五岁那年到太原的李白在此地逗留了将近一年。太原留给他的一定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否则不会在多年之后还念念不忘晋祠之游。 不过,从盛夏到初秋,当他从太原出发北游至雁门关,又从雁门关回到太原城时,诗人的伤感开始溢出,流过此地的汾水和早秋的云影天光提醒他,该回家了: 岁落众芳歇,时当大火流。 霜威出塞早,云色渡河秋。 梦绕边城月,心飞故国楼。 思归若汾水,无日不悠悠。 这是《太原早秋》。用明末诗人唐汝洵的说法,算是真正写出了新意—— 因唐人在山西靠近边塞之地作秋日题材诗,已形成固定套路,常喜用汉武帝《秋风辞》典故,而李白只用“云色渡河秋”五个字带过,可谓别具一格。 ❈ 作为大唐北都固然是太原的高光时刻,但对于这个古老的地名来说,有更多丰富的内涵与之同在。 晋祠一带是西周昔年分封的晋国所在,但彼时并无太原之名,或者说,先秦的“太原”一词,并无具体地理边界,亦非固定地名,直到战国时期的秦国于公元前247年取得山西中部治理权,并在此设置“太原郡”。 从秦的太原郡,到两汉太原郡,辖下的县级单位增长,但太原郡的郡治所在基本都是晋阳县,大体相当于晋祠所在的(如今的)晋源区。魏晋时期,借用《禹贡》“九州”之名,改称“并州”,但太原郡之名似亦并用不悖。 直到李渊称帝的公元618年,“并州总管府”取代“太原郡”,至玄宗时改称“太原府”止,一百余年间,“并州”便是这个山西中部区域的统县机构的正式名称。 隋唐以后,太原府与并州两个名称常互为更替,但指的都是比县高一级的统县机构。而对于唐人来说,并州和北都、晋阳均为人们习用的对太原的指称。 宪宗时宰相、诗人权德舆,有《太原郑尚书远寄新诗,走笔酬赠,因代书贺》: …… 晋祠汾水古并州,千骑双旌居上头。 新握兵符应感激,远缄诗句更风流。 …… 此时太原的正式名称是太原府,并州已成(无论《禹贡》或并州总管府)双重意义上的古称/旧称,晋祠和汾水即是此地的象征。他对其寄赠对象说: “郑尚书你而今在太原掌一州军政,用高官的仪仗,统领了诸多兵马,非常威风;作为封疆大吏,手握兵符,你懂得感谢朝廷的信任,并思奋发图强、守卫边境,还从遥远的太原给我寄来了诗,更是风流难得……” 并州的地理位置,意味着接近帝国的北疆,意味着军事,所以诗人的风流吟咏里还隐隐挟着兵戈之声。 对于唐人而言,与太原或并州相关的,尚有两桩事体值得称道,就是“并州儿”和“并刀”,而这两件事也都多少与兵戈之事相关。 盛唐时期的边塞诗人李颀《塞下曲》里就对并州健儿极尽称道: 少年学骑射,勇冠并州儿。 直爱出身早,边功沙漠垂。 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 膂力今应尽,将军犹未知。 太原处北方边地,是军事重镇,其地民风尚武、尚游侠,常出豪侠少年和勇义之士。李颀诗中的这位少年,正是并州儿中的佼佼者,耐得苦战,为国奉献不已,可惜的是,将军只知并州健儿的英勇,却常常不能体谅他们戍卫的艰辛。 较之李颀更晚一些的诗人戎昱有《出军》,则如是描绘并州健儿: 龙绕旌竿兽满旗,翻营乍似雪中移。 中军一队三千骑,尽是并州游侠儿。 军旗半卷,雪中急行军,中军三千骑,基本由并州健儿组成。可见太原的民风,正适合培养游侠和健儿。 这种风气,从先秦一直绵延到明清之际,千余年间慷慨之士、豪侠健儿,名头可直追燕赵。而傅山,是并州健儿的突出代表。 清 傅山《天门积雪》 这个傅山了不得,他的字叫青主。傅青主,就是梁羽生《七剑下天山》里的那个老头。他反对清廷的统治,要做明朝的遗民,当然不是粗豪武夫,但据说有几分游侠胆色,怪不得后来的好事者会将之写入武侠,视为武林中人了。 ❈ 太原人傅山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在学术、内丹、儒学、佛学、诗词、书法、绘画、金石、考据诸多方面几乎无所不通,而且据说确实会武术,此外,他还是一个妇科圣手,有《傅青主女科》等医学著作传世。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如此全能的人会那么多很厉害的技能也就罢了,居然连妇科都懂…… 傅山为位于太原郊外崛围山的青羊庵写过不少诗,那里是他的隐居之地: 芟苍凿翠一庵经,不为瞿昙作客星。 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 这是其中的一首。芟苍凿翠一庵经,指铲除杂草,在青山上开辟出来一个草庵。瞿昙是音译词,即乔答摩(Gautama),是佛陀的姓氏,后代指佛教徒。 诗的第二句是说,草庵开辟后,从此要安心在此隐居修佛,视此地为家,而不是做客的暂居心态。 然而,虽云隐居,实则他并州健儿的慷慨之气犹在,看诗的后两句,可见他并不是真正从此要去参枯禅了,胸中依然涌动着一种刚健之力: “崛围山既不能被铲平,突起地表是它的本然,那么,我,以及我在这里修筑的草庵,就不是被自然驯服的产物,我隐居于此,要为这莽莽山峰增色!” 至于并刀……因当地铁质优良,太原一带自西汉以来就已形成了发达的冶炼业;加之锻造工艺精湛,自西晋始,所产刀剪便以锋利著称。 索靖称赞顾恺之画生动逼真,就拿此物感叹:“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淞江半幅练纹归去。” 及至唐宋两朝,并刀的利器形象被固定了下来,并常形诸于诗人篇咏。 杜甫题画诗《戏题画山水图歌》形容王宰所绘山水,亦化用了索靖昔年的修辞: ……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要用并州产的锋利刀剪,将吴淞江真真切切地裁切半条下来放到纸面,才有这恍若实存的效果吧? 到了市场更发达的宋代,贸易繁荣,商品化程度高,流通规模和速度远超前代。就以并州刀剪为例,相比于前几朝的惊鸿一现,提及并刀的宋代诗词空前增多。 此亦可见,对于宋人的生活而言,并州刀剪一类的优质器物已然日常化。 在比周邦彦晚生七十年的陆游的诗中,并刀的身影就出现了多次。他排遣愁闷要用到并刀—— 割愁何处有并刀 / 并刀不剪清愁断; 搞创作时灵感来得爽利亦有如并刀——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 简直可为并刀品牌代言。 相比之下,周邦彦词中的那柄并刀则要温柔许多,因为它出现在风光旖旎的香艳闺房,如一泓秋水。它的旁边,正放着一枚橙…… 作者:蒋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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