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刁江老鸟，原名石肖永，笔名寒云，男，瑶族，广西都安瑶族自治县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发表文学作品百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裸奔》，长篇报告文学《山青水秀》。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一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高研班学员，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研班学员。广西作协文学桂军文学创作“1 2”工程签约作家。现居金城江。 ———————————————————— 灭 猺 关 刁江老鸟小说作品 原载《民族文学》2015年第9期·发表时有较大改动 都安瑶族自治县灭猺关夜景/何述强摄 一 蓝头的枪管已经烫得可以点烟了，但鬼子还在不断地增多。怒山上，怒火已经无法熄灭，烧得大地一片火辣。蓝头把嘴角的烟屁股啐出，从腰间拔出腰刀，嘶哑着声音对身边的几个瑶民喊：冲了！冲了！那几个人于是也从腰间拔出腰刀，边扯着手指粗的脖子筋嘶吼“冲了冲了”，边从岩石后面弹射而出，像一支支脱弩而去的箭簇。 唔——唔——冲了！冲了！ 随着蓝头几个冲下山头，身后的草丛里纷纷跳出一个个瘦小灵活的身影，青蛙炸窝一样，每个人手里都扬着亮晃晃的腰刀，喊杀声漫山遍野。蓝头冲在最前头，他的腰刀刚砍上一个鬼子的大头，身后的人早超过他往敌阵里冲杀进去了。枪声乱窜，都是鬼子开的。蓝头听见子弹在耳边嗤嗤地飞，像水滴滴进鼎沸的油锅。身边的几个瑶民被子弹擢中，倒了下去。 蓝头的眼里烧着大火，他高声嘶哑的粗口话在怒山上回荡—— 灭了这帮狗屌的！ ——灭了这帮狗屌的！ 其他人跟着喊起来，声音把怒山震得沙石俱下，虫鸟惊飞。 蓝头的刀刚砍了一个鬼子，刀口就有点钝了，拼第二个时只能吃力气，手臂不几下就觉得酸痛乏力了。但对面的鬼子也不是只懂吃干饭的，两尺长的刺刀锋利无比，刺杀起来也利利索索，阳光照在挑刺的刺刀上，好几次闪着他的眼，差点点就被挑伤肋骨。正厮杀中，一个鬼子见他神勇，看出他是队伍的领头，于是不顾身后有人追杀，只管奔袭过来偷击他后背。蓝头一心只对付对面的鬼子，全无防备，眼看刺刀就要刺进他的后心，突然身边跳起一个人，腰刀一闪，偷袭的鬼子顿时身首异处，一股腥臊而温热的鲜血喷了蓝头一身。 眼光一瞥，认得是蓝火龙。 他嘴巴斜了一斜，说了一个字：好！ 战斗激烈地进行了半个时辰，鬼子被蓝头他们的亡命气势震慑，往山下溃逃了。一身血污的蓝头没有让瑶民乘胜追赶，而是鸣金收兵，清点人数，救治伤员和收拾战利品。 一共阵亡了十五人，伤二十人。鬼子也死了十二人，丢下了十余条步枪。蓝头命令把战死的鬼子的衣裤鞋帽都脱下带走，他本想留一条内裤给他们遮羞，算是尽尽人道，但哪里管得住几个青年瑶民的满腔怒火，他们把那条内裤也扯掉了，还拿着腰刀把十一具鬼子尸体的头颅砍下来，连同被蓝火龙砍掉的、企图刺杀蓝头的那个鬼子头颅，一共十二个，用青藤绑住头发，一字排开地挂在了怒山的崖壁前。远远望去，被风吹拂的十二颗血淋淋的头颅，宛如十二个挂在藤蔓上的血葫芦，恐怖，血腥，散发着震人心魄的威慑力。但这还不能完全释放瑶民内心的愤懑和悲痛，他们又找来干草柴禾，一把将无头鬼子的尸体纵火烧了。 一切了断，瑶民们这才背起受伤和死去的亲人，循着野草森莽的山道，返回天上的瑶寨。 二 瑶王社前，阵亡瑶民的尸体一字排开，等待他们的父母妻儿前来认领并装殓。 怒山上有一条河流，因怒山而得名怒河。阵亡者的家属从瑶王社前领了尸首，便各自背到怒河边来清洗。他们沿着开阔一点的河堤，把死去亲人的尸身放进河水里，小心翼翼洗刷掉他们身上的鲜血和泥垢，血液很快把半条怒河染红了。 蓝头他们在怒河的上游，脱得赤条条的，也下河清洗各自身上的血水。红色的血水流淌下来，与下游阵亡者的血水汇合，愈发让清洗尸体的人们感到悲愤难耐。 蓝头将身子清洗干净，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瑶装。他看见蓝火龙也洗干净了，换上瑶服后正在穿一双缴获的鬼子的皮靴。蓝头喊了一声，阿龙。蓝火龙听见，赶忙站了起来，向他张望。蓝头说，穿好“黄狗皮”，到我那里一下。蓝火龙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蓝头的家就在瑶王社边，他是怒山上最有权威的人。外人称他瑶王，而瑶胞们都喊他蓝头。头，在瑶话里，就是老大、领头的意思。蓝头真名叫蓝元凯，是怒山上世袭的瑶王。跟别处的瑶族不同，怒山上的瑶族早在几百年前就脱离母系氏族时代，进入瑶王时代。根据老人推算，到蓝头这一世，已经整整十八代了，蓝头就是十八世瑶王。 蓝火龙走进蓝头家里的时候，看见蓝头戴上象征瑶王权威的鸟尾冠，一脸威严地坐在正堂上。他行了礼，站在一边等蓝头发话。蓝头招呼他入座，说，今天要不是你，我就和那些兄弟一起去见祖宗了，你立了功，我决定给你奖赏，你说，你要什么吧。 蓝火龙站起来拱手，说我不要什么，只愿您能听进我那句话。 不可能！蓝头发火起来，嘶哑的声音震得蓝火龙耳根生疼。 蓝火龙单膝跪地，默不作声，但脸上充满坚毅。 别忘了几十年来的血海深仇，别忘了几代人无法雪洗的耻辱，更别忘了你的高祖是死在谁的手里！做人不能忘祖，更不能忘本。只要我活一天，就绝不会答应你的！ 蓝头嘶哑的声音充满悲凉，但又无比坚定。 蓝火龙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叩了一个头，倒退着出了蓝头的屋子。 三 夜幕降临。怒山在巍峨中，等待一场盛大的葬礼。 所有的女人孩子都来了，头上，腰间，都扎着白孝布。十几面铜鼓已经摆好，铜锣和摇铃也已经准备就绪。穿着鲜艳服装的道公、师公、巫婆、巫公，全部到位。男人们手举着火把，围绕在死者旁边，动荡不安的火光照亮一字排开的、身子被黑布裹缠得严严实实的十五个死者的脸，年轻的脸。在相对应的每一个死者的脚底，各自跪着他们的父母妻儿和族亲。 瑶王社前，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芭蕉杆截成的香炉插满燃烧的香火和神烛，供品是煮熟的山羊头、猪头和公鸡。蓝头坐在八仙桌边上的一把高脚椅里，穿戴着威严的瑶王装，一脸麻木般的肃穆。 随着三个瑶民往天空里放了三枪，时辰到了。 蓝头站起来，开始葬礼前的例行发话。蓝头其实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或者之前想好了，但临时又乱了头绪。他开了个头，说各位乡亲，各位兄弟，我……然后他就卡住了，只觉得喉咙里有一只虫子在拼命地爬，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由于震动太大，瑶王帽几次要掉落下来。蓝火龙走过去扶了他一下，给他递了一碗酒。蓝头拿过酒，一口干了。酒呛喉咙，又是一阵猛咳。等定了神，他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吼了一句：每一个兄弟的血都是不会白流的，我们一定要替他们报仇！ 话喊完后，蓝头悲哀地坐回高脚椅里，浑身像虚脱了一样。他向蓝火龙挥挥手，蓝火龙就往前站了一步。铜鼓适时地敲了起来，急促而有力，像要爆裂的雷声。蓝火龙挥舞着拳头，在影影绰绰的火光中，带着愤怒的表情带头高喊，我们要灭光东洋鬼子，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全村的人随后跟着齐声高喊，报仇，报仇，报仇！声震长空，激荡山谷。 三声喊罢，蓝火龙往后退回原处，低头等待蓝头再次发话。蓝头不想多讲什么，他再次挥一挥手，道公马上心领神会，手中的旗幡一挥舞，第一声摇铃摇响了，葬礼道场开始。 蓝头没有参加完所有仪式，他一一跟阵亡者的家属安慰几句后，就先回屋了。屋里点着煤油灯，几个年轻的后生坐在灯下等他。蓝头进屋，拉了门，坐上主位。他环视了几个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心里突然生腾起一股莫名的悲哀。他记得一个多月前，日本鬼子第一次攻山，虽然只来了十几个人，却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一下子就损失了十个有勇有谋的中年骨干。虽然凭借人多势众，把敌人打退了，但也因此惹怒了驻扎在山脚的日本部队，过几天，就派了五十人的队伍再次攻上山来。这一回，虽有所准备，无奈武器相差太悬殊，又有二十几个中年骨干牺牲和受伤，加上今天牺牲的十五人，受伤二十人，村里能上战场的青壮年已经不到一百人了。如果敌人再来进攻三四次，瑶寨迟早失守，这让蓝头倍感焦虑。 蓝头问一个小伙子，阿根，山下的情况怎么样？ 阿根说，派阿虎去探听情况，现在还没有回山呢。 蓝头又问另一个人，阿能，数数我们还有多少人可以打仗。 阿能说，连同受轻伤的一起，总数九十六个，我建议老一点的，身体好的，也要上阵。 蓝头摇了摇头，说，他们都是我们的叔伯辈，拼死拼活了一辈子，不容易，不到逼不得已，不能让他们去打仗。这是村规，也是族规，到我这个瑶王，不能乱了规矩，留下骂名。 正说着话，蓝火龙带着下山探听消息的阿虎敲门进来。阿虎大汗淋漓，将桌上的一碗水一口喝干，张开手掌抹干嘴角的水渍，说，蓝头，山下的日本人有一百多人，住在土司老衙门潘凤岳的牛头镇，他们攻打怒山，是冲着我们怒河的神石来的。 怒河的神石？所有的人都惊讶出声，然后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 只有蓝头沉默着。他示意蓝火龙和阿虎坐下来，并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很快陷入了沉思，眼睛定定地望着摆在他面前的那碗水，久久不语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回过神来，他对蓝火龙几个说，东洋鬼子如果冲着怒河的神石来，那这场仗不打出胜负来，他们是不会罢休的。他们现在虽只有一百多人，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援兵来到？一百多鬼子我们是不怕的，我们怕的是如果潘凤岳这个时候跟鬼子联合，那我们就不妙了。 阿虎接过话，说有这个可能，我看见鬼子的指挥部就驻在潘凤岳的大院子里面，周围的十几个房子都被鬼子改造成兵营了。他们联合起来，队伍就大了，起码有三四百人，到时他们一起攻山，我们就难办了。 其他几个人都表达了同样的担忧，只有蓝火龙有不同看法，他说，我还是原先那句话，我们应该趁早跟潘凤岳联系，跟他联合起来一起攻打鬼子，这样才有赢的机会。 阿龙！蓝头打断了他的话，你就是对壮人有妄想，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对毒蛇心存妄想，它会咬死你的。我们在怒山上生活了十几代人，最大的敌人是谁？不是东洋人，而是壮人！ 蓝火龙说，蓝头叔，我知道我们和壮人是世仇，但现在形势不同以往了。现在东洋鬼子侵略中国，听说不管什么民族，一律杀光烧光抢光。现在他们想灭我们瑶族，抢走神石，以我们的力量能打赢他们么？打不赢！必须搬救兵才得。而其他瑶寨离我们几天几夜的路程，就是能够来支援，因为没有得力的武器，不过是多送死一些人而已。我认为，如果能联合壮王潘凤岳，他有队伍和枪，我们有地形的优势，两面夹击，倒是有打赢的可能。 够了！蓝头再次打断蓝火龙的话，他脸上涌起让人胆寒的怒气，他指着蓝火龙，手指微微发抖。他一字一句地说，阿龙，你这叫引狼上山知不知道！东洋鬼子我不怕，他们对怒山的地形不了解，光靠他们自己的力量攻山，要想打败我们也没有那么容易，我最大的担心是潘凤岳，一旦他和鬼子勾搭起来，那我们就完蛋了。我刚才在想，为什么东洋鬼子来到牛头镇，又不惜代价来攻山，难道真的是为一块石头么？那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唆，夸大怒河神石的力量，目的是借东洋人的手，一举灭了我们瑶族。真有这个人，那九成就是潘凤岳！阿虎刚才讲鬼子就住在他家里，我看八九不离十了，而你却一直要我跟他联合，这不是引火烧身就是引鬼上门，到时我们就是死了也找不到地方埋啊。 蓝火龙听了，脸上显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这让蓝头心里不爽，为了表达内心的忧虑，他站起来说话：阿龙啊，你看见怒山神洞里那些无头的祖宗没有？多少人啊，脑袋都是被壮族人割掉后拿去喂狗了。这是不共戴天的仇啊！你的高祖，蓝方焕，也是在与壮人的火拼中被俘，活活被割掉脑袋破开胸膛掏心挖肺死掉的，连尸体也找不回来。我们和壮族的仇恨，说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啊。几百年来，我们瑶族死在壮族手下的不下五千人，最惨的一次，就是潘凤岳的阿公（方言，爷爷的意思）、土司老爷潘梧镇压我们瑶民的那次起义，二千多人被他们全部杀光了，连投降的也一个不留，真的是血流成河，悲惨啊。只要想起这个血案，老一代人都会恨得牙根发痒，又怕得头皮发麻。我们生活在怒山上，连出山买包盐巴买包洋火也要想破头皮，一旦被壮人认出是瑶民，必然抓了去，残忍折磨后杀死。你们几个还小，不懂得壮人的可怕无情，壮族从来不把我们瑶族当人来看，而是当野兽来看，他们有文化，就在潘梧杀死二千多瑶民起义军的那个地方，他请人在山崖上刻下了三个斗大的、涂着红漆的大字——“灭猺关”，那个猺字是反犬旁的，意思我们瑶族就是野兽，不是人，随便可以像猎物一样猎杀！我们今天打仗的地方，离灭猺关还不到一里地，现在这三个字都还在那，涂着红油漆，醒目得很呐。 阿虎恍然大悟一般，说道，蓝头，原来那三个字就是“灭猺关”啊，我还以为灭猺关只是一个关隘名而已，就像我叫蓝火虎一样。 蓝头叹了一口气，唉，你们经常经过灭猺关，但连那三个字都不认得读！这也不怪你们，谁叫我们一辈子都呆在瑶山上，不懂文化，是文盲呢！ 顿了一下，蓝头继续说，历史不能忘记啊！虽然我们没有文字，但我们要一代代地传告子孙，一定不能忘记这个仇恨！所以我说壮人一直是我们的仇敌，如果我们请壮人救援，无疑是引狼上山，等打败了东洋鬼子，哪一天我们也会被壮人灭掉，整个怒山都会被他们占有。到那时候，我们就亡族亡种了。我多次跟你们说了，只要我蓝元凯当瑶王一天，就坚决不同意跟壮族人和好！ 蓝火龙还想说什么，但阿虎用手把他的肩膀压了压，他便不支声了。 蓝头最后满面豪气地说，我们的先祖已经明确告诉我们，怒山是我们的，怒河也是我们的，我们怒山瑶族有神石庇护，几百年来从没有屈服过，也没有被外族征服过！我们是靠祖先的保佑和自己的勇敢生存下来的。祖宗靠鲜血保卫了瑶寨家园，我们作为瑶族密洛陀的子孙，也应该誓死保卫瑶寨家园不被侵占，誓死保卫怒河神石不被冒犯，即便战斗到最后一人，也绝不投降，绝不屈服，绝不向我们的宿敌壮族人借一兵一卒！ 阿虎、阿根和阿能几个一起起立跪拜，嘴里喊，是！ 四 天刚蒙蒙亮，怒山上的烟雾正在晨曦里飘荡，为阵亡者进行的道场刚刚结束。熬了一夜的人们，抬着十五位英雄的遗体，沿着崎岖的小路，送到怒山后崖壁的神洞里去安葬，那里，已经重重叠叠地安放了三十具遗体，他们将和几百年来所有怒河的先故们平列一室，接受瑶族子孙永久的烟火供奉和祭悼。 安葬仪式结束后，在怒河畔的神石前，蓝头开始集结队伍。他发现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也站到队伍中间，由于武器缺乏，他们把家里打猎用的火铳也都背上了。他嘴巴动了动，但没有出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整个队伍静穆不动，朝阳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泛着悲壮的光泽。蓝头的身后，就是闻名八方的怒河神石。说是神石，其实只是一块部分玉化了的大石头。但在瑶族人的心中，它就是瑶民赖以生存的生命之石。据瑶民先祖传说，这块玉石是瑶族始母密洛陀在怒河边创造世界的时候遗留下来的。他们说密洛陀创造万物和人畜时很累，于是就找了块石头来当枕头打算歇一歇，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当她醒来后，发现嘴里咧出的口水滴在石头上，石头的一部分因此变得晶莹透亮起来。密洛陀做完工，原本打算把这块枕石也带回天上，恰好那时怒河发大水，淹没了石头，她找不见枕石，于是这块石头就留在了怒河里。说来奇怪，密洛陀一走，河水就落下去了，露出了石头，几百年来，河水再也没有淹没过这块石头。怒山上的瑶族先民自古以来都奉这块玉石为神石，烧香礼供，相信神石可以庇护大家平安，带来福寿。说来也怪，村民有点灾祸病症，只要到神石前烧香求跪，很多都会灾消病愈，非常神奇。怒河神石的神奇名声自古传扬，也因此遭致外民族的贪欲和惦念。怒山上的瑶族，历史上几次大的与外族战争，或多或少都跟怒河神石有关，其中牛头镇上的壮族土司潘氏家族因神石发动的战争就有十余次之多，双方各有伤亡，两个民族由此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站在神石面前，蓝头跟一百多号人的队伍讲话。 各位叔伯，各位兄弟，怒山瑶寨全寨老幼的安危，现在全担在我们这些人的肩上！昨天我们狠狠地梭了一下鬼子，估计他们这几天不会那么快再来攻山。趁着这个时间，我们也要休息好，搞好备战，该养伤的养伤，该准备弹药石头就准备弹药石头，一定要养好精神，坚决打败敌人的下次进攻。阿虎昨天下山，探听到鬼子也不过四五十人，是一小股走散的日本兵，没有什么可怕的。昨天我们就打死打伤他们二十几人，他们已经元气大伤，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打败这些东洋鬼子。现在，让我们跪拜神石，求它赐给我们好运，打败东洋鬼子，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神石保佑，打败东洋鬼子！神石保佑，打败东洋鬼子！ 瑶民们听见敌人的人数如此之少，心里有了底气，高呼的声音响彻怒山上空，久久不绝。 蓝头让每人都烧了三炷香，面对神石，行祭祀大礼！礼毕，便解散队伍回家休息。 当天中午，蓝头正跟自己的女人在家里喝稀饭，阿虎慌里慌张跑来，说蓝头不好了，阿龙私自下山去了。昨晚你骂他，他不高兴，是不是下山通敌去了？ 蓝头“嗑”的一声，把碗搁在木桌上，骂道，他有种！阿虎，你下山跟着他，如果发现他勾结壮人，就地行使族规！ 是！阿虎领命，匆匆地往寨口走了。 阿虎在灭猺关前追上了蓝火龙。当时蓝火龙正站在灭猺关下，往石壁上看那三个红得刺眼的大字：“灭猺关”。他凝视着，久久不动，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阿虎看见蓝火龙在灭猺关下走来走去，好像查看地形，又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他不敢靠近，担心被蓝火龙发现他跟踪。半个时辰之后，蓝火龙离开灭猺关，匆匆下山去了。 跟到山脚，阿虎看见蓝火龙径直往牛头镇方向走去。他在山岗上的岩石后面，看见穿着壮族服装的蓝火龙在路边扛起一捆柴火，像个樵夫一样，坦坦然地走向牛头镇。等蓝火龙离开了开阔的地面，回头看不见他了，阿虎才赶忙加快脚步下山，脱掉身上的瑶族衣衫，裸着上身跟了上去。 蓝火龙果然是去通敌的。在牛头镇村头，阿虎看见蓝火龙扛着柴火走进了镇里，而他走去的方向，正是壮王潘凤岳的宅院。因为担心被壮丁和东洋鬼子发现，阿虎没有进村，就守在村头的树林里，等蓝火龙回来。两个时辰过去了，阿虎看见蓝火龙出镇子来，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他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两个人并肩走，到了村头，那女的定住了脚，然后让阿虎震惊的一幕上演了，那女人竟然一把抱住了蓝火龙，而蓝火龙不仅不推辞，反而反手抱住了她，他的嘴唇还往女的嘴唇上猛亲个不停。 阿虎眼尖，从阿龙的肩膀上望过去，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年轻而漂亮的脸。他脑袋嗡的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女的，他在打探消息的时候见过，竟然是潘凤岳家的千金潘小凤！ 傍晚时分，阿龙和阿虎一起回来了。阿龙的手臂被绳子绑着，他是被阿虎抓回来的。 在瑶王社前，阿龙缚着手，跪在社龛前，等待蓝头发落。族长们都来了，神情肃穆地八字坐开。阿龙的阿妈陪着阿龙跪在地上，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 阿虎，你跟各位叔伯说说阿龙是什么回事。蓝头沉默了蛮久，才发话。 是！阿虎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蓝头听完，阴沉着一张脸，哑着嗓子怒道，阿龙啊阿龙，亏我从小到大那么疼你，甚至还想着归天后把瑶王之位传给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一直纳闷，这几天来你老是劝我跟壮人借兵，原来你早被潘凤岳收买了。你跟壮族女人偷情，拜潘凤岳这个瑶族最大的仇人为老丈，你这叫背叛宗族教义，你这是要当怒山瑶族的叛徒啊！依据族规，叛徒就得砍头，还要开膛剖肚，丢下怒河喂鱼，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蓝火龙说，声音很平静。顿了一下，他说，蓝头叔，我跟壮家女相爱不假，她是瑶族人的死敌潘凤岳的女儿，也不假，但我没有背叛瑶族，也没有背叛您！我们瑶族窝在大山里，根本就不懂得外面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只听说八路军和国军一直在打仗，但你们知道东洋鬼子为什么来到牛头镇，又为什么不怕山路险峻，一次次地攻打我们怒山瑶寨么？我跟你们说，现在，东洋鬼子已经侵占了大半个中国，中国快亡了，八路军和国军已经不打仗了，而是联合起来和东洋鬼子干上了。中国人再自相残杀，就要亡国亡种了。你们以为是壮人怂恿东洋鬼子来进攻我们瑶寨的吗？不是的，壮人现在已经被鬼子赶出了村子，鬼子在村里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很多人都被杀死了，谁还有心思去怂恿鬼子来进攻我们！鬼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打怒山瑶寨，就是冲着我们的怒河神石来的。他们的一个指挥官在报纸上看到过神石的消息，决定来把神石抢走，运往东洋国去。本以为派一百个士兵过来就可以拿下我们瑶寨，没想到我们神勇，打退了他们几次进攻，现在那指挥官非常恼火，正在从临近的县城派援兵过来，不拿到神石，绝不走人。潘凤岳知道他女儿和我相好，起初也很恼火，不准我们来往，但现在他的村子被鬼子占领了，走动都不方便了，前些天又见着鬼子在村里胡乱杀人，还强奸妇女，心里就有了跟我们瑶族一起消灭东洋鬼子的念头。如果我们壮瑶两族不联合起来对抗东洋鬼子，恐怕两族人都要被东洋鬼子赶尽杀绝啦。蓝头叔，潘凤岳虽然是我们的仇人，但现在要灭我们的，不是他，而是东洋鬼啊！ 蓝头几次想打断蓝火龙的话，但还是忍住了。等蓝火龙说完，他忽然冷冷地笑了一下，说，放狗屁！他潘凤岳是什么人，心里的那点弯弯绕，我还不晓得吗？你也信他！他人面兽心，一直以来对我们瑶民都是欺凌镇压，犯下滔天罪行。你问问几位族老，看看他们有没有妻女被他霸占侮辱，有没有兄弟被他斩杀击伤。他现在被东洋鬼子踩在脚下了，打不过人家了，就想求我们帮他，而等打败了东洋鬼子后，他立马就会举起刀枪，猎杀我们瑶胞，抢走怒河神石。你太年轻，不懂得人心险恶，我是绝不会上他的当的。 蓝火龙申辩道，东洋鬼子的援兵就要到了，蓝头叔，以我们的力量，一定打不过他们，只有联合潘凤岳，两头夹击，才能取胜啊…… 住口！蓝头见他依然顽固，发了火。他回头对阿虎说，你把阿龙锁到土牢里去，派人看守他，等打败东洋鬼子之后，再来处理。这几天寨子里死的人太多了，我不想再见到死人。 鬼子没有来进攻，瑶民有几天平静的日子过。蓝头本来想在寨口布置石阵，但阿虎跟他说，如果在灭猺关那里设伏，肯定比寨口好，那里易守难攻，而且离寨子较远，打不过鬼子了，还有时间退回来，再在寨口打第二场。蓝头觉得有理，命令大家在灭猺关设伏。大家忙的时候，他也不闲着，跟大伙一起造弓弩，装火铳，在寨口根据地形挖陷阱，筑防线。他没有时间顾及蓝火龙，也不想提及他。蓝火龙的母亲来家里求他几次，都被他轰走了。一想起蓝火龙，他就心烦意乱。他自己没有儿子，而村里最聪明能干的年轻人，就数蓝火龙，他已经在大伙面前多次提及，等他归天以后，就把瑶王传给蓝火龙。族里长辈因此把蓝火龙当作准瑶王来加以调训，教他瑶王的礼仪，给他讲村规族规，讲述怒山瑶族苦难而悠久的历史。现在，正当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蓝火龙却突然异想天开，要跟世仇潘凤岳联合抗击东洋鬼子，背叛自己的宗族，这让所有人都不可原谅，也很痛心和愤怒。如果不是因为蓝头发话，蓝火龙的脑袋早就开花多次了。瑶族人对于叛徒，向来毫不留情，之前对他的爱越深，之后对他的恨也就越切。他们一向恩怨分明，简单纯粹。 五 鬼子又攻山了，人数比上次要多得多。灭猺关前，枪声和弓弩发射的声音此起彼伏。石头阵比较原始，砸伤敌人的概率比较低，这让蓝头很是焦急又很无奈。眼看着准备了几天的石头砸光了，弓箭射光了，火铳也打了几轮，枪管又可以点烟了，但敌人凭借突兀的山石，仍然一步步攻上山来。蓝头的眼里又开始冒火。他喊，阿根，组织腰刀队，准备冲锋。 是！阿根喊一声，呼啦啦就聚了一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腰刀拔出来，个个赤着肩膀，头发盘在头顶，眼里冒着火，只等蓝头一声令下。蓝头挥舞着拳头，声音嘶哑地喊，为了死去的兄弟，冲了！ 呜——呜，冲了，冲了！ 他们从岩石后面冲出，径往灭猺关下的敌阵杀去，腰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突然，前面的敌人一起匍匐下去，阿根他们感到奇怪，不知鬼子弄的什么名堂，然而当明白是什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晚了，哒哒哒，哒哒哒，一挺重机枪趴在一块大石上，对着阿根他们亡命扫射。 蓝头大惊，喊快躺下来，躺下来！ 阿根他们来不及躺下来，全部中枪倒地，似乎是一瞬间，二十几个后生全部没了。 重机枪持续响了一小会儿，见山上没有人再冲出来，便停止了叫嚣。战场随之陷入了沉静。 静！只有树上的鸣蝉在若无其事地欢叫。 静，只有山风一阵阵地吹动草叶。 静！所有的瑶民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根啊——蓝头首先从震惊中清醒，他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去，去救阿根。但他被人拦腰抱住了，他极力想挣脱，但那人力气很大，他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脱开。 放开我！蓝头喊。 你这是要送死啊，不行！那人也犟。 蓝头火起，一肘子过去，击在那人的头上，头皮破开，血流出来，但那人依然没有松手。 蓝头叔，你要冷静！那人喊。 蓝头被这句话震了一下，他稍微安静下来。低头一看，抱住他的人竟然是蓝火龙。蓝头往身后呵斥，是哪个卵崽放他出来的，我要严惩他！ 是我！阿虎站到蓝头身后，说，现在山上缺人，阿龙哥有勇有谋，先打败东洋鬼子要紧，私放叛徒，我过后再认罚。 蓝火龙见蓝头不再挣扎，就放开了手。他抹一抹脸上的血，说鬼子那个叫重机枪，可以连打上千发子弹，我们就是全村人冲过去，也不够它打的，得另想办法。 蓝头虽然心里还有怒火，但关键时刻，瑶王的本色还是让他很快恢复了理智。他没有作声，眼里却涌满了泪水。 阿根他们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再冲出去，也一样死，到时就全军覆没了。敌人的武器太先进，我们硬拼不过他们，只能跟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什么猫捉老鼠游戏？蓝头冷冷地问。 阿龙用手按压头上的伤口，说，敌人对怒山的地形不了解，上次就吃了亏。这次他们换了战法，不急着冲上来，而是借着石头和草木，躲避我们的攻击，想等我们打光了子弹和弓箭，砸光了石头，他们再凭借重机枪掩护，攻上山来。你看他们，一个一个猫着腰，躲在草丛里，慢慢上山，我想他们人数多地形窄，一定会很拥挤，只要我们改用火攻，一定让他们吃大苦头。 怎样火攻？蓝头问。 蓝头你看后面。阿虎兴奋地说。 蓝头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站着一排戴孝服的妇女，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把新作的弓箭，每个箭头上都绑着蘸了煤油的布团。蓝头明白了，心里一阵酸痛，又一阵欣慰。 敌人还在慢慢地上移，蓝头让弓弩手准备。布头箭点燃了，越烧越旺，蓝头愤怒的声音高喊起来：放箭！令声刚下，数十支燃烧的火箭腾空飞了出去，如从天而降的火山石落到了敌人掩身的草丛中，顿时，火借风势，烧旺了半座山。 敌人被突如其来的大火搞慌了，四处乱窜，很多人跌下了山崖，很多人被大火烧着，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一只只飞鸟，在山腰上慌乱地盘旋，然后往远处的大山逃命飞去了。大火彻底打乱了敌人的进攻，还拖在山下的敌人见前面火光冲天，自己的战友被火烧得鬼哭狼嚎，也吓蒙了，不顾命令，只管掉头跑下山去了。 蓝头命人把阿根他们的尸体抬回来，又叫蓝火龙和阿虎组织其余人员、以及那些妇女砍树割草，开出一条隔火的隔离带，以免大火烧往寨口。到傍晚，山火自然灭了。这时阿虎才带人下去收拾战场。灭猺关前，敌人被烧的人数众多，几乎全部都面目前非。步枪和重机枪也被大火烧坏了，无法再使用。但阿虎还是有收获，他缴获了一把日本指挥刀和两枚手雷。他把刀和手雷全部上交蓝头，蓝头说刀你留着吧，这两个炸雷留给我。 六 阿根他们的尸体照样在怒河里清洗，只是因为子弹不比刀伤，他们的血液没能使怒河翻出红色的浪花来。但站在高处下望的蓝头和蓝火龙，依然看见整条波涛汹涌的怒河，在夕阳夕照下，载着一河的血水，涌向天边。 河边，怒河神石依然晶莹透亮，泛着母亲一样温暖的光泽。蓝头跟蓝火龙跪在神石面前，默默无语。远处的寨子里，为阵亡的英雄举行的葬礼冷寂地进行着，铜鼓和唢呐凄凉又雄壮。他们已经闻不到哭声，寨子除了鼓声和唢呐声外，没有其他声音。 蓝头叔，蓝火龙说，我们回寨吧。 蓝头没有回应，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蓝火龙也跟着站起来。他上前几步，用手去抚摸那块神石边上的一个缺口，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阿龙，我们怒山的瑶族在战争中繁衍了十几代人，没有被外族歼灭，都是因为得到了这块神石的保佑，神石在，怒山瑶族就在，神石灭，怒山瑶族就灭。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族人经历多少危难，付出多多少血泪，才保得这块神石留存下来。但今天，当我看到阿根他们二十几个人，一眨眼间就被鬼子的机枪射死了，都来不及想想是什么回事人就没了。这超出了神石所能保佑的范围，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们恐怕要保不住这块神石了。 蓝火龙说，蓝头叔不要灰心，最后鬼子还不一样被我们打败了？ 蓝头摇摇头，他说阿龙啊，我现在想的是，假如东洋鬼子攻进寨子来，我们该不该把父老妻儿迁往怒山顶去，到神洞上方的旧寨子里去，重新过起先祖们刀耕火种的猿猴生活？ 蓝火龙说，为什么要搬上山去，就不考虑搬下山去呢？山下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只要有一块栖身之地，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唉，你就是向往山外的世界，对壮人有太多妄想。我活了五十六年，与壮人结下的仇怨多了去了，他们自认是优等民族，一直把我们当野兽猎杀，几百年来，从没有停止过。如果不是怒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恐怕我们怒山瑶族早就从世界上消失了。 蓝头叔，我想问你一个掏心的问题，你这样憎恨壮人，除了历史的原因，就没有一点个人的恩怨吗？ 蓝头愣了一下，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像放下包袱一样，叹口气，说，好吧，今天在神石面前，我就讲讲我和潘凤岳的个人恩怨。 二十年前，潘凤岳刚刚从他阿爸那里接任安阳土司衙门，成为新任老爷。他一上台，就和我示好，说壮瑶是一家，祖辈打打杀杀，那是上一代的恩怨，我们新一代王没有必要为上一代人的恩怨老死不相往来，应该相见泯恩仇，和平相处。那时我和你一样年轻天真，错以为他是一个开明善良的壮王，还去他衙门和他喝过几次酒。本来他也想到瑶寨来回访，顺便拜拜传闻已久的怒河神石，但因为族老们集体反对，我也不敢答应他的请求。也就在那一年，我看中了坝顶寨的姑娘莲姑，想娶她作寨夫人，谁知道潘凤岳也看中了美貌的莲姑，就在我迎娶莲姑返回怒山的路上，潘凤岳带人伏击了迎亲队伍，打死打伤好多人，还抢走了莲姑。幸好我命大啊，跳到路边的一片草丛里，躲过了一劫。为了抢回莲姑，我曾带人攻打过两次牛头镇，但都被潘凤岳的官兵打败了。后来听说，莲姑被他强行占有，封为潘家三姨太。这种夺妻之恨，是对我们男人极大的羞辱，特别是我，一个瑶王，在全族面前颜面扫地啊。这二十年来，只要想起莲姑，我都会寝食无味，悲愤交加。我攻打牛头镇不久，潘凤岳就打着剿灭瑶匪的名号，带着官兵来攻打瑶寨，意图其实是想抢走怒河神石。结果他被我们打败了。我还射中了他的右腿，从那以后他就一蹶一拐的，尽管没有射死他，但总算也是解了心头一口闷气。 原来小凤的亲娘曾是你的相好啊。蓝火龙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竟然还有这样复杂的恩怨，你不相信潘凤岳会和你联手攻打东洋鬼子，那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你说什么？蓝头突然追问。 蓝火龙说，我不知道你和潘凤岳之间竟然还有这样复杂的恩怨，你不相信他会和你联手攻打东洋鬼子，那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蓝头说不是这句，前一句。 蓝火龙说，我说原来小凤的亲娘曾是你的相好啊。 蓝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继而激动起来。他说阿龙，和你好的潘凤岳女儿，难道是莲姑生的女儿吗？ 是她，潘凤岳三姨太的小姐！我是在一次赶集的时候，偶然碰见她的，当时就被她的美貌所迷住了，而她也喜欢我，还给我留下了定情物。你看，蓝头叔，是一块玉石。 蓝头见蓝火龙从胸口脱下一块用线串着的玉石，接过去一看，手不禁就抖了起来。他把玉石举起来，然后慢慢地往神石的缺口上比靠。很快，蓝火龙就看见，潘小凤送给他的定情物，竟然和神石缺掉的一角暗相吻合。 啊，蓝火龙惊讶出声。 蓝头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他说，阿龙啊，这块玉石，正是当年我送给莲姑的定情物啊。 七 阿根等二十几个后生的尸体被抬进了神洞安葬。葬礼完成后，蓝头让阿能带着年轻力壮的妇女一起砍树割草，重新修理那条已经遗弃了上百年、通往怒山旧寨的路。粮食和日常用品开始运上山顶，搭建的茅草房也很快完工，老人和小孩最先上山入住。阿能本来要到前线打仗，但蓝头不答应，说，你的任务最艰巨，保住了这些老人、妇女和小孩，就是保住了我们瑶族的根。他下了口头命令，一旦转移的人群上山之后，就把山崖上的木梯抽走，不让敌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不管山下发生什么事情，谁也不准私自下山，否则必遭天谴。他让阿能在神石面前发誓，誓死保卫所有老人、妇女和小孩的安全。 全体青壮年以及还能打仗的年老者也在神石面前跪拜起誓，誓死捍卫瑶寨，绝不投降，直到战死最后一人。起誓之后，所有人投入了决战的准备中。阿虎忙着指挥瑶民在灭猺关前设伏，没有发现蓝火龙有几天时间并不在寨子里。 决战前的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蓝头已经躺下休息了，蓝火龙、阿虎、阿能以及两名族长却突然来找他。他以为又有敌情，赶忙起来接见。然而蓝火龙他们却不是来报告情况的，而是跟他商量一个重大事情，他们提议把怒河神石搬到灭猺关去。搬动神石？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情，蓝头一听，当场一口回绝。然而蓝火龙却说出了一大通道理出来，让他最终听从了蓝火龙他们的意见。 蓝火龙说，东洋鬼子攻打瑶寨目的是拿到神石，如果神石留在寨子里面，鬼子一定要攻破寨子才能拿到，假设鬼子攻进寨子，一定会玩他们的拿手好戏，杀光烧光抢光，这样一来，不仅百年瑶寨会被烧得片瓦不留，最后连神石也保不住。假设把神石搬到灭猺关，我们在那里跟鬼子决一死战，打赢了，我们再拿回神石，打输了，他们拿走神石，我相信一场决战下来，他们肯定伤亡不少，又得了神石，就没有必要再来攻打山寨了，这样就可以保全山寨不被毁灭。虽然没有了神石，但我们保住了山寨，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和活在山顶上的子孙了。 蓝头见村里最有威望的两个族老也同意了蓝火龙的方案，权衡了一下利害关系，终于痛下决心，搬动神石。 第二天，在道公和师公的主持下，怒河神石搬动仪式开始。十几个年轻力壮的青年合力搬运，经过一整天的努力，最终把这块重达千斤的大石搬到了灭猺关。随着道公喃喃念起安石咒，师公跳起祭祀舞，在全体瑶民的跪拜下，怒河神石于香火缭绕中，被恭恭敬敬地安放在了灭猺关下洞口边上新设的祭祀台上。 八 十天之后，几次三番被击溃而恼羞成怒的日本兵集结了所有的人员，气势汹汹地来了。那个垂涎怒河神石的指挥官亲自督战，他发誓这一次一定要灭掉怒山上的瑶族人，把神石拿到手。 果然如蓝头担心的那样，这次日本人还带来两百多人的伪军，这些伪军，正是潘凤岳的壮兵。为了减少自身伤亡，日本人让壮兵打前锋。潘凤岳亲自瘸着腿指挥战斗。这座怒山，他已经攻打了几次，每一次都是雄赳赳而来，灰溜溜而回。这一次有日本兵撑腰，他觉得攻下怒山十拿九稳。当壮兵冲过烧焦的山道，登上灭猺关时，只遇到了零零星星的弓箭的射击，轻轻松松的就闯过了灭猺关。 日本兵见壮兵攻破了灭猺关，大喜过望，随后肆无忌惮地列队跑步，准备快速过关。不想刚到灭猺关前，岩崖上突然枪声大作，万石齐落，万箭齐发，跑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来不及躲闪，瞬间被打成了筛糠，砸成了肉酱。鬼子发觉不对劲，赶忙四下里找地方藏身，然而哪里来得及，抬头一望，一个个手雷从头顶纷纷落下，轰轰轰，直炸得鬼子晕头转向，尸横遍野。在队伍最后方的日本指挥官听到手雷声，才知道事情不妙，猜想肯定是壮兵临阵倒戈了。他赶忙下令队伍后撤，改用炮轰。 顿时，一溜溜炮弹落进关口上，崖壁上，直炸得石头飞舞，树枝草末胡乱飞溅。瑶民从没有看见过迫击炮，一下就慌了阵脚，纷纷从隐蔽的地方跑出来，本能地往山上跑；加上壮兵不熟悉地形，被炮弹一打，如蚂蚁炸窝，四处乱跑，一时间山道上乱成了一团，慌乱中，一些壮瑶兵崽被炮弹直接炸成肉酱，一些则被飞弹或者飞石击伤击死。蓝火龙急了，大声喊道，大家不要乱跑，快躺下来，躺下来不要动！ 几个瑶民听见蓝火龙的喊叫，也跟着喊起来，大家不要乱跑，快躺下，快躺下！ 慌乱的人们听见了，全部找地方躺下了，伤亡顿时减少不少。 蓝头和潘凤岳二十年后再次见面。他们猫在灭猺关前的草丛里，隔着几米的地方彼此瞪着对方。 你为什么上山帮我？蓝头问。 潘凤岳说，不是帮你，你没有什么可帮的，我是帮我自己。 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两面三刀，自私自利。你想借我们怒山，干掉东洋鬼子，然后再夺走怒河神石，是不是？ 鬼子刚来的时候，我确实这么想，但现在，不是了，我联合你干掉鬼子，是要为莲姑报仇。 莲姑?莲姑怎么啦？ 她，她被鬼子侮辱后，含恨自杀了！ 被鬼子侮辱，自杀了？！你，你个狗屌养的！如果现在不是跟鬼子干仗，我一定用刀劈你成两半！ 就你心里狠，我心里就不恨啊？！当时我恨不得跟着她一块死。但我不能，我要留着这条命，为她报仇。鬼子住在我的大院里，我连摸枪的机会都没有，正愁着没有办法，小凤突然告诉我，他的相好是你们瑶寨的蓝火龙，我一下子就来了计谋。 你的好计谋啊，你看看，为了你的计谋，我们几百年的寨子就要被灭了。你抬头再看看这个关口，灭猺关，当年你阿公在这里杀死我们几多瑶民，今天也正好让他们在天之灵看看我们如何了结这段恩怨。 潘凤岳抬头一看，果然，灭猺关三个大字深深地镌刻在崖壁上，他祖父的名字赫然在壁，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光鲜无比。他突然觉得有一种浩气在心里升腾，他觉得自己是英雄土司的后代，决不能在瑶族人面前丢脸。他握紧手里的手枪，大声地说，看看有命留得下来再说吧。 正在这时，日本人打光了所有炮弹，开始发起进攻。蓝头和潘凤岳的对话被打断了。他们各自拿着一把手枪一杆火铳，一个操着壮话，一个操着瑶话，命令各自的队伍还击。刚开始还可以勉强打得鬼子不敢冒头，然而很快，随着石头、弓弩和火药打完，他们就支持不住了，特别是鬼子的两挺机枪在山崖下往山上扫射，壮瑶兵的头都抬不起来。等他们的头能抬起来了，鬼子也冲到了面前，于是一番肉搏战在所难免。 灭猺关前的平地上，蓝火龙手持腰刀，同时与两个鬼子拼杀。他动作敏捷，很快就一刀砍断了鬼子的手，趁着他吃疼下蹲之际，一刀把他脖子抹了。另一个鬼子挺刺刀来救人，蓝火龙让刀顺着枪杆前进，又削掉了他几个手指，那鬼子疼得嗷嗷大叫，还来不及撒手，锋利的腰刀就劈开了他的喉咙，咕咕，喉咙里喷出一箭活血，人立马颓然倒地。 蓝火龙杀得性起，见两个鬼子纠缠住拿着日本指挥刀的阿虎，跑过去就想帮阿虎干掉一个，不想远处的一个日本兵见状，射过来一颗子弹，打中他的肋部，一个趔趄，他扑倒在地，往草丛里滚了两滚，头碰在石头上，顿时晕了过去。阿虎无意中瞥见蓝火龙吃枪跌倒，分了一下神，后面的日本兵趁此机会扑上来抱住他，前面那个则挑起刺刀往他身上刺，眼看自己命已不保，阿虎狠一狠心，倒转手中的日本指挥刀，猛地从自己的腹部刺了进去，刀尖直从身后的日本兵的后背露出来。本来想刺杀他的日本兵见他如此神勇，也被吓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地看着阿虎和身后的日本兵像串在一根竹签上的两只蚂蚱，双双倒在地上，气绝而亡。 鬼子没有想到这些山野居民打起仗来如此神勇，刚开始还人数占优，渐渐地竟变得势均力敌了。久攻不下而又伤亡惨重，这让日本指挥官非常恼怒，他挥舞着马刀，也投入了战斗。 蓝头和潘凤岳背靠背作战，一个拿着腰刀，一个拿日本刺刀。他们一边和鬼子拼杀，一边用壮语大声讲话。蓝头说，我的瑶寨毁了，死了做鬼我也不放过你。 潘凤岳说，我不带兵来，你的瑶寨早就毁了，等不到现在。 蓝头说，你抢走了我的寨夫人，这个仇等下子再报。 潘凤岳说，我夺走了她的人，但没有夺走她的心，她日夜想的人还是你。我告诉你蓝头一个秘密，二十年的大秘密，我养的那个女儿，潘小凤，其实是你的骨肉。 蓝头一听，一刀逼退对面的鬼子，不敢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潘凤岳一刀结果了一个鬼子，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去迎娶莲姑的头一天，头一天晚上干的好事，害我白欢喜二十年。要不是莲姑临死前告诉我，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呢，你晓得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多么想杀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潘凤岳，你也有这一天！蓝头高兴地大笑，一下子发了神威，腰刀劈出几刀，把对面的鬼子解决了。他又折回身，跟潘凤岳合劈了对面之敌。 就在这时，鬼子的重机枪抬到了关口，机枪手叽里呱啦地喊着什么，所有正在械斗的日本兵呼啦啦地就撤到了重机枪的后面。蓝头发现不妙，大声喊道，大家快找地方躲起来。 已经来不及了，重机枪哒哒哒地响起来，来不及躲避的壮瑶兵纷纷中枪倒地。蓝头和潘凤岳扑倒到一块石头后面，机枪子弹打在旁边的地上，溅起的泥土射得他们身上一阵阵生疼。两个人为日本人的精良武器叹服，觉得他们能征服大半个中国，真不是吹的。 等机枪往别处扫射的时候，蓝头拉着潘凤岳迅速移动，往灭猺关下面的洞口逃去。潘凤岳说，你要带我去哪？ 蓝头说，看一样东西，好让你死得瞑目。 两人很块就逃到了洞口边。一抬头，潘凤岳就吃惊地发现，一块巨大的玉石枕在两块浮石上，足有半人那么高，中午的阳光从洞外照射着它，发出璀璨夺目的光泽。 这就是传说中怒河的神石么？它不是在怒河边上吗？什么会在灭猺关里！潘凤岳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是的，就是这块石头，让我们两个民族争争斗斗了几百年。蓝头抚摸着神石说。 潘凤岳一边仰视神石，一边啧啧地发出赞叹。随即，他在神石前跪了下来，虔诚地给神石叩了三个头。他说神石啊神石，请保佑我们今天能躲过这一劫。 蓝头就冷笑了一下，说这一劫躲不过了，但谁也带不走神石。 潘凤岳问什么意思。 蓝头说，这是属于我们瑶民的神石，不管是你壮族，还是东洋民族，谁也带不走它，它只属于怒山，只属于我们怒山瑶族。 正说着，日本兵十余人，在指挥官的带领下径往灭猺关洞口这边围拢过来。洞外面已经安静下来，很显然，所有参加战斗的壮瑶兵全部阵亡了。日本兵很快就围住了丢掉武器的蓝头和潘凤岳二人。指挥官看见了神石，眼睛都发出了绿光，抚摸着神石玉化的部分，他一个劲地喊哟西哟西。 蓝头等他哟西够了，突然冷冷地用瑶话问，东洋鬼，你们看够了吗？ 指挥官听不懂瑶话，他用不熟练的汉话吞吞吐吐地向潘凤岳询问，潘，他说什么？ 潘凤岳懂得讲汉话，他说，皇军，他就是这山里的大王，他说这块神石还有一个非常神秘的部位，想指给皇军看看。 指挥官竖起大拇指，哟西哟西地叫，快让他指来看。 潘凤岳说，他说人越多，见到的景象越神奇，越美。 指挥官于是招呼所有的士兵围拢过来，看蓝头指的神秘部位在哪里，有什么神奇的地方。 蓝头和潘凤岳不慌不忙地伏下身子，趴到地上，然后钻到神石底下，同时用手挖起神石下的浮土来，动作配合得十分默契。日本兵好奇，也都俯下身来，想看这两人到底要弄出什么神奇的东西来，那指挥官甚至还挤到了蓝头和潘凤岳的中间，手指也学着他们挖起浮土来。很快，指挥官就看见两人挖出了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两个黑乎乎的东西让他越看越感到熟悉，越看心跳越加速…… 那个下午，阿能和怒山瑶族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静静地坐在神洞上方的危崖上，静静地望向灭猺关的方向。他们看见一团团的硝烟升腾起来，耳朵里传来隆隆的炮声。到下午的时候，一切都安静了，他们没有看见一个人走回村寨，也不见一个鬼子冲进寨子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然而就在他们认为战斗已经结束的时候，突然，灭猺关响起了两声巨大的爆炸声，腾空而起的两团蘑菇状云团，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非常壮观，无比美丽…… 九 五十年后，一条宽敞平坦的水泥路修到了怒山上的瑶寨。瑶寨已不是原来的瑶寨，楼房林立，绿树成荫，瓜果飘香，一派世外桃源景象。 水泥路途径灭猺关时，在那里蔓延出一个阔大的祭祀台来。祭祀台上方的崖壁上，灭猺关三个字已经被水泥浆封起来，并用石灰膏粉刷一白，在白色石膏上面，三个斗大的红漆大字闪闪发光，夺人眼目，那三个字是：灭日关！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辆黑色的桑达纳轿车开到了灭日关前。车停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他的老伴在司机的搀扶下，走下车门，来到祭祀台边。老人和老伴手牵着手，默默看着祭祀台上方“灭日关”三个大字，良久不语。过了一会儿，老人幽幽地对老伴说：小凤啊，五十年前的今天，你阿爸和蓝头叔就是在这里与鬼子同归于尽的，“神石”也被炸成一堆乱石啦。你看，我们怒山瑶族的乡亲们在这里建起祭祀台，每年这一天都来烧香供奉，就是为了祭拜你阿爸和瑶王蓝头叔啊。没有他们的牺牲，怒山瑶族就没有今天的好生活啊！ 说完，两位老人在祭祀台摆上香火和供品，虔诚地跪拜起来。 祭祀仪式结束后，两人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名叫小凤的老伴突然建议道：火龙哥，这个祭祀台没有了神石，显得空荡荡的，要不，我们在这里建一个社吧，用来纪念那场特别的战争，你看叫神石社好不好？ 建社是个好主意，叫神石社，名称也不错，但我想再加两个字，叫它壮瑶神石社。 好，那就叫壮瑶神石社！ 话刚说完，一阵山风吹拂，两人顿觉脸上一阵清凉，宛如父亲爱抚的双手在轻轻抚摸，充满温馨和爱意。 国际视野·人文情怀 每个艺术而理性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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