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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嘶诗七首《竹里》

 北城柳71k6ufqq 2019-07-02

马嘶,本名马永林,1978年9月生于四川巴州。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参加过《人民文学》第5届“新浪潮”诗会、《诗刊》第33届“青春诗会”,曾获《星星》四川十大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热爱》《莫须有》《春山可望》。现居成都。

竹 里

      去竹里,不可豪饮。笋尖低矮
  如塔,令我委身尘土
  临《寒食帖》,如在雾中
  刻碑。这小半生不过尔尔
  野草七尺,高过旁边旧坟里的
  浩瀚星空。它们的一生
  并不短过我的一世
  石碑上的苔藓有着清洁的脸
  让活着的人心安
  这些竹子、野草和山泉
  是他们留给俗世的永生
  是他们的晚风,拂动我的白发
  哦,这秋日宜哀、宜颂
  宜心生闲愁
  你看,那暮色中低头走过的身影
  是我昨夜交谈甚欢的僧侶

马嘶诗话

一个名叫九龙村的地方,那是我出生和成长的老家,但我很少写进我的诗中。诗歌中出现的千丘湾,是我外公外婆的家。九龙村不是我的祖籍,也没有我的家族,全乡只有我们一家姓马的人户,我的家族在另一个相隔较远的地方,亲戚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走动。

这与生俱来的寂寥和孤立,加上乡村的闭塞和穷困,父母告诉我,走出去的唯一途经就是读书,我十七岁离开家乡异地求学,可毕业又分配到老家相邻的小镇,三年后,我第二次逃离,通过离职再读的方式。2003年,父亲去世,再三年,母亲离开老家来到我和弟弟身边。从此,我们彻底告别了家乡,我的离开是决绝的。

脱离体制内,来成都十六年,有了户籍、社保、妻儿和很多天南地北的朋友,但我一直认为这只是我肉身的寄居地。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获得现实里那一块巴掌大的空中楼阁,用水泥森林里一个很小的产权面积,用虚拟的人际关系,用最大限度的生活半径来营造在这个城市的存在感,可事实上这一切让我感觉日渐虚空和徒劳,陷入另一个原地旋转的牢笼。

这意味着,当我刚刚才抽身出来,又不自主地走在了另一条自我身份建立和识别的路上。这矛盾和冲突,这撕裂和崩析,多么荒谬。在日日面目全非的城市,我明白只有诗歌,才会一直指引我,指认我,让我重建着一个乌托邦的家乡,多少次深夜街头的倦怠无力和徘徊痛苦,它又成为我的避难所。

很多时候,高楼和车流,在我眼中恍惚青山河流了,在阳台上打盹,恍惚在九龙村那向阳的山坡,读一首诗,恍惚我就是与圣贤相会的古人——这种错位或持有的幻境来自于我根深的乡村记忆,那记忆中的人和事一一复活:农事、鬼神、家族、祭祀、俚语、坟茔、疾病、贫穷,我少年栽种的柳树、送我远行的花狗、学堂里不断发生的巫事,阴阳先生、赤脚医生、掌脉师、知客师、拉二胡的人、写对子的人、夏日的讨口子和清晨的疯子……我终于清晰地知道,我诗歌的源头和师承来自哪儿,我的教养我的德行、我的来路和去处在哪儿。

最近拟在成都近郊的乡下改建一个书院,所在地乃古蜀州,书院就在张三丰修道的无根山下,距道家发源地鹤鸣山仅二十余里。此地是《华阳国志》作者常璩的出生地,也是陆游“三千官柳、四千琵琶”为官的“放翁”地。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在全球化和舶来之物的入侵下,乡村凋敝零落,横陈的建筑穿着滑稽的洋服,要不就是水泥墙上绘梁画柱的仿古物,面目模糊得基因难辨。当我读到陶渊明“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时候,反观当下中国乡村的命运,亦如城市,让人目盲、耳障,风骨和野趣了无。

在一众朋友竭虑的乡建幻想中,一个地方的自然风物和非遗,造物主最初的意志和诸野之礼,我们是该重新掘井找到活水的源头,还是该继续对外来文化敞开大门照单全收?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我曾写下的诗歌,会不会是另一个假古董或西洋镜?如果是,那我的导盲犬呢。我幸运生活在李白、杜甫、陈子昂、苏东坡和陆游等大诗人生活过的蜀地,每当在他们的地盘步履匆匆,我屡次看见他们伸出手,像招呼我驻留又像是拱手作别,我内心的兵马正进行着一场场战役,我怎么有资格停下来与他们漫游在诗歌的沟洫?

我十分清楚地明白了一个事实,即我身侧一边是荒芜的无主之地,一边是流亡者的海市蜃楼,我,一个被赶上苍途的谵妄者,在走向未知世界的裂变中,被推搡,被裹挟,被连根拔起,我的抵御和抗争总会让我陷入更深的绝望。除了被动顺从和无效的抵抗,我那隔空取物的无影手和历险的翅膀呢?在此谈论和讥讽乡村的命运,也是我鼓足勇气打开了自己的另一面照妖镜,我和诗歌在自以为稳固且华丽的宫殿建设中,实则早就岌岌可危,它轰塌的时日必将早于建成的时日。

在西方大师他们那儿溜一圈后,还得回到诗经楚辞,回到唐诗宋词;去世界各地转一圈后,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山水。我的每一个词都有它自己的江湖,我的内心有自己的僧侣和菩萨。我有拾荒者的眼神和蛮力者的身形,汗水和眼泪都是身体跑出的盐,我记得它们的味道。我无法阻挡和减缓舶来之物和现代性对我产生的浮力,我不拒绝它,甚至拥抱它,我认为它和诗歌一起才能找到我的去处,缺一不可。我不愿写作和生活成为诗人雷平阳所说的“一座过时的美学古堡”。

我的母亲也是,在成都,她一直重建着她的千丘湾,把过去几十年的梦境全部带到了成都。当她给我复述这些梦的时候,我在想我们为什么出发呢?我和母亲有过几次深谈,她也一直问我,我们的去处在哪儿?

未来的即将到来,那过去的,从没过去。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们为了讲述而在记忆中重现的日子。对我严教的母亲从小就对我反复说,“要走出去,你得读书,要读就得像个读书人的样子”。是的,她这句话,一开始就给了出处和去处的答案。

原载《诗探索》2018年第2辑“作品与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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