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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蔡雯萱

 漂亮妖女 2019-07-02

(一)

泽庆园好久不似今日般热闹了,鼓乐喧天,人头攒动。

陆栾舟站在雕花木栏里,戏履踏在红毯上。角儿身形板正,面如傅粉。戏幕上缀着的桃木匾额风风雨雨度过许久年月,金漆新上,“泽庆园”三字光彩熠熠。眼里像含了极灿的桃花,水光潋滟风情好啊。似乎生来就该站在梨园的雕花廊之下般媚而不俗,娇而不艳。

戏台下喝彩一浪高过一浪,俯身行礼眼角沾泪。“我很感激,这么长年月以来你们都没有忘记我。行当规矩,戏毕给角儿上礼,尽是今日没有这份讲究,但诸位的满堂喝彩,已然是最好的礼物。”

“陆某学艺十三载,从黄口小儿到成如今这般,光阴都泡在戏本子里。在戒尺和唱词里长大,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想——成角儿。”他顿了顿,话攒了太久太久,而今竟有些说不出口。

捧角儿的人们,面孔真挚善良,闪着一种别样的光。“可我误打误撞进了那光亮的圈子。原以为只要走入大众的视线,园子便不致荒凉,我也就不是徒有其名的角儿。”“他们告诉我,娱乐圈里没有人能够固守本真。遵从群众的喜好,将自己活成他们心里样子才能红得长久。陆某执念深,只想唱戏。”

“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师父临终前对我说,小豆儿,你成角儿了,要好好唱下去……这戏,不能亡,哪怕只有一个人听只你也要唱下去……”“那时,园子里只剩下我和六哥。纵使泽庆园里的生活衣食无忧潇洒非常,师兄弟们也都不愿意守着空荡荡的戏台子。没有人听的戏,唱了又能如何?”

“我不想一辈子做个徒有虚名的角儿。”“在那个圈子里待着我知道我错了。失去了本真的人,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可我不后悔。”他笑了,眼里含着熠熠星光,像凝视着最珍贵的宝物,“因为这一遭,陆某今日才有这满堂喝彩。谢谢你们愿意为我走进戏园子。今天就算真真儿成角儿了!谢谢你们。”

陆栾舟弯腰鞠躬,灯打在他的翠珠头面上,细碎的光芒照进一群捧角儿的人眼里,像此刻站在舞台中心的年轻小角儿一样,光亮。

捧角儿的不由得都想到几天前陆栾舟的微博。销声匿迹的这一年,唯一一条微博,只有一张照片。画面里是一棵葱茏的银杏,树下摆了张桌案。角儿手执毛笔,身形板正,眉眼如画,为那方老旧的匾额上漆。他融在黄昏微暗的天色里,清隽,安逸。一整年来,有许多姑娘寻他,而今见到这条信息,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面。

不知是何人透露,角儿要开戏,就在老一辈京城人都熟知的泽庆园里。姑娘们奔向同一个地点,似是受了感召。早该知道娱乐圈的喧闹与他无关。一身清逸风骨,唯有雕花栏后才是他最后的归宿。

(二)

师姐来找他那日,恰逢第一阵秋风拂落满地金黄。六哥在院儿里打拳,开口布鞋往地上一撮,扬起一小阵夹杂着细尘的黄叶。师姐用墨镜遮住了脸,喊他。

六哥狭长的眼细细扫了她几遍才不紧不慢出声:“大明星,稀客啊。”“六哥别拿我打趣儿,小豆儿呢?”师姐把墨镜摘下来,环顾她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没有变,哪怕泽庆园萧条了,老几辈积攒下来的财富养两个角儿也足够足够了。

她不觉一笑,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窃喜什么。角儿坐在里屋喝茶。着一件黑色暗云纹长衫,坐得端直,应是晨起没有打理头发,多了一股子烟火气。最普通的青瓷,被他端在手里却平白生出几分清贵来。

师姐站在离他不足三尺的地方细细端详,这小角儿生得真是极好,三庭五眼、轮廓流畅,甚至连痦子都长得恰到好处。自小学艺,一身美人骨。她很红,如今需要一块跳板让她更红,眼前少年便是最好的跳板。

杯中茶尽,他将瓷杯搁在桌子上,手指轻轻叩响,含笑看着她。师姐眉头一皱,《思凡》的曲调。这小豆儿,变着法地嘲讽。“师姐坐。”她也不推脱,往客座上一坐,跷起二郎腿,便又细细打量起来。陆栾舟不置可否,起身沏茶。

角儿走路时腿绷得很直,下颌弧度出奇地好看,若是在人群中,定是能被一眼注意到的男子。“少时师姐爱喝龙井,馋急了便到师父房里去寻,被发现了便是一顿责罚。”角儿将瓷杯搁在小桌上,“不知如今尝遍富贵之后可还喝得下这杯涩茶。”

她只是看着她,不语。“既是来了,有话不妨直说,又何苦藏着掖着。”少年时她疼爱这小师弟,离开师门数载,他仍称她一声师姐,但多少有些不齿。泽庆园里的角儿都清高,不屑于成腕儿,不屑于与腕儿并行一处。

“我来给你送份礼物。”她将一份企划书推到他面前,“你同我去上节目,能红。”她含笑看着她,角儿却皱了眉。“师姐如今成腕儿了,忘了泽庆园的规矩。”陆栾舟起身,背过手,慢慢踱着。眼里不知装着什么,黑漆漆的看不出风浪。

云纹在光亮下若隐若现,师姐一时间觉得自己无法说动这角儿。可这院门既是踏进了,目的未达又岂有离开的道理。“没忘。”她将茶盏轻轻端起,手指摸索着开片杯盖上的釉纹,它们像极了自己与师弟之间无法修补的裂痕。

年少时能够分享同一串糖葫芦的师弟而今竟充满客套地同自己说话儿了。“虽不在师门,但也不敢忘。”呵。陆栾舟冷哼一声。他忘了她早已不是师门中人,“既已离去,无须守矩。”“戚幕,我们不一样。”

戚幕。师姐心中一怔。戚幕,戚栾幕。角儿夺了她的字。“我知道师姐如今不用这名讳,既出师门,我摘了师姐的字,也不为过。师姐别介怀。”她倒是真不介怀,她已成名,如角儿所言,不用这名讳,夺字与否,并无相干。只是这角儿小儿心性,心有芒刺罢了。

“师姐记不记得当年出师门的时候同我说了什么?”说了什么?那时的戚栾幕这样对他说。“在园子里熬了这么多年只为了成角儿,手心板都被打出茧来了,也没落个好。想想师父师叔说得对,祖师爷不赏这口饭吃。趁着还年轻,出了这师门,念几年书,也总好过这般过日子。”

“小豆儿你不一样,老天赏你这口饭吃,你会成角儿的。好好唱下去。连着我那一份好好唱下去。”二人皆从回忆里醒过神来,角儿望着师姐,似乎不曾想过短短几年人已变了一遭又一遭。“小豆儿你好好听我说。”师姐抿了口茶,瓷杯上留下淡淡的口红印记,“如今世道变了。你同我出去,认识你的人多了,自会有人往戏园子里来。”

她已经不说京片儿了。“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我的小角儿。我今日就将这礼物送给你。”陆栾舟长衫一撩,坐下静静合眼想了许久。而后一睁眼,波光粼粼明明灭灭。“好,我同你去便是。”似是要奔赴战场,语气坚定。

与陆栾舟而言,踏出这戏园子未必是件好事。只是十几年情谊,她既想要靠他到达新高度,他倒不妨不说破,只当送她件礼物便是。究竟是谁送了谁礼物,角儿显然更通透些。角儿背过身去,木门遮掩住一个角,门外是京城难能湛蓝的天。六哥摇了摇头,面色不知悲喜。

(三)

如师姐所料,陆栾舟一夜爆红。干干净净的男孩子,一身简单的黑白,用十几年唱戏练出的好嗓站在镁光灯下,安静地唱歌,仿佛世界都是他的。

节目这么一期期录下去,陆栾舟按照师姐的意愿拍广告,唱流行乐。粉丝一日日多起来,笑容却一日日消下去,沾了一身忧郁。外界赞叹师姐眼光毒辣,发掘了个上好的苗子,对她的评价也水涨船高。

陆栾舟坐在练习室的大镜子前面,看着自己。眼里似乎少了一些熟悉的东西,藏了一点陌生。他翘起久违的花指,盯着白皙的指尖沉思两秒,气息稍稳,轻轻吐词。“或许是恋新欢日长生厌,定有时寻旧梦笑并香肩。但到今月几圆翠华不见,在楼东卷珠箔望眼都穿。”而后仰头望着天花板,许是思及什么,声止。

师姐站在门边,却觉余音绕梁。他真的是角儿,哪怕脱下戏服长衫,亦让人觉得不同。时光摆过这么多年,当年爱哭鼻子的小豆的长大了。“师姐。”他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她,“下一场,我想唱戏。” “为什么?”高跟鞋踩过木地板,她坐在他身边。陆栾舟坐的直,比她高了许多。

“我疑心自己要失了本真了。”“我是个角儿。不是所谓的优质偶像。”空气很安静,一时间只有师姐细细的呼吸声。陆栾舟将脸埋到臂弯里,只给她留下乖顺地黑发和背后张扬的蝴蝶骨。像小时候每次被师父责罚后闹脾气犟着不肯吃饭一般,染一身不甘。

“在这个圈子里没有人能够保持本真。这个舞台的性质决定了你不能够唱戏。若想红下去,就得照着观众的意愿行事,而不是追求真我。”师姐蹙了眉,似乎不满他的固执。“我不想红。我究竟为什么会来,师姐应当比我清楚。”

陆栾舟站起来,脊背笔直,眼光平静直直对着师姐的眼。他想走了,想回到泽庆园里,做他的角儿,唱他的戏。“现下,提起陆栾舟三个字,大家知道的只是活在电视节目里唱歌的男孩。没有人知道你是角儿。若你走了,回到园子里,这世道变得这么快,没有人会再记得你。”

“你这一走,若干年以后再提起陆栾舟,群众也不过余一句他是谁。”“角儿, 你来的目的,不就是让人记得你?”

“你如今只是陆栾舟,不再是泽庆园里的角儿。”师姐话未说完,他便走出门去,脚步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让人听出几分不安。陆栾舟害怕自己担心的事情真要发生,他害怕自己在这繁华热闹里迷失了自己,连戏都不会唱了。

他关了手机,猫上一辆出租车。司机车里正播着他不久前唱的歌,他不擅长的曲调,竟唱得让那么多人如痴如醉,陆栾舟觉得讽刺。后院的门半掩着,似乎一直为他留着门等着他回家一般。陆栾舟推开门,六哥耍枪耍得正开心。他轻轻关了门,踏进这院子才真正自在起来。

“小豆儿回来了。”“六哥还以为往后只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他回屋换了件灰色绸缎长衫,搬了桌案在银杏树下泡茶。紫鹃饮过八泡仍有余甘,两位角儿静静地嵌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树下雾气翻涌。

“走了这么久,泡茶的功夫倒是不曾减。”六哥将紫砂杯子按在桌上,腰杆往后一靠,“想回来了?”角儿低低地应了一声,桃花眼里微光点点,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耷拉着头。“六哥,我快要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六哥沉默良久,角儿的视线飘过院墙边一列刀枪棍棒,飘过六哥狭长的眼。“这么多年,六哥难道没有迷失过吗?”“没有。”六哥含笑看他,“我一辈子就干这么一件事儿,没有那么多浮华能够分心。”“做角儿,要将掌声与喝彩看得轻些。你自己要知道你是个角儿,安安稳稳地站在那儿,风吹不跑,人赶不走。”

“我们要守着的不是那群捧角儿的人,不是他们能够给你的礼物或光环。而是师父教你本事时告诉你的行当规矩,是你的内心。”冷风吹起陆栾舟额前的发,日渐西斜,枯枝切得阳光有些斑驳。

六哥成角儿已久,却不爱繁华,活得清透。“小豆儿,你还小,有些事儿慢慢会明白的。”年月转过几十遭之后,这副容颜衰老了去,到那时一切名利都归于平静,日子渐渐变得空荡。倒不如做他人眼中一个异类,坚持心中所认为的真理,一辈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在自己的天地里慢慢变老。

这般生活,总好过活在他人眼里以色待人。这般道理于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言过于残忍,六哥不点破,但求小豆儿在日后的年月漂泊里能够悟到一分二分。“回来吧。泽庆园子里不差钱。只差个坚守本心的角儿。”碌碌这许久,竟是失了自我吗?陆栾舟哂笑,饮尽杯中所剩冷茶。满口苦涩。

(四)

角儿身着一袭明黄色棉布长衫,将额前碎发撩起,上了淡淡的灰色眼妆。舞台光影映在脸上愈发高低分明。低调了许久的人,骤然间穿上亮色竟明媚得惊人。三弦声低低响起,忽明忽沉,仿佛置身于老北京饮茶听戏的时光。

角儿伸手,折扇一挥,挥进许多人心头。人们似乎从未见过一个男子能够那样娇媚而又不俗,一时间静了下来。三弦声缠绕很久,飞不出演播厅。“山上复有山,何日里大道还?”如同在哀诉什么,陆栾舟低垂着眉眼,折扇转啊转啊,扇面上“心澄神清”四字就这样转进观众眼里。字体清逸,不散不乱。

“欲化望夫石一片,要寄回文织字帘。纵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只怕那孤眠不敌半窗寒。”一段《四平调》被唱得婉转低回,哀哀切切。却又让人隐隐觉得,所唱不只曲中意更有唱曲者心中情。

师姐没有料到他真敢擅自换曲,台下坐着目光变了又变。既感叹于成了角儿的小师弟唱腔不凡,又为他的叛逆荒诞而气急。她明白,泽庆园回过一遭,陆栾舟已不再迷惘。他将告别这个名利场,回头做一个唱戏饮茶的闲散角儿。

人间虽烟火璀璨,却也留不住世外飞仙。“这是我留在台上的最后一个作品。”他笑了。这许久以来,哪怕人气高出他人许多,他也从未有过笑容。而今要走,却如孩童一般绽开笑颜。

他生得漂亮,一笑起来眼里仿佛染了烟火,璀璨明亮。“我要退赛了。”“我有更重要,更想做的事需要去完成。”“谢谢你们的喜欢。”陆栾舟深深鞠了一躬。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日,纵使违背本意,却依然收获了许多温暖感动。一群人真真切切的喜欢,多难得啊。若是这样的人是在梨园里挣来的……他一头扎进黑暗里,推开安全通道闭着的门。往光亮的地方越走越远,脊背挺得笔直,不曾顿一步,不曾回过头。

他要去给他长大的地方送一份礼,这是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儿。本是向死而生的飞蛾,又不是留恋繁华美好的花蝴蝶。师姐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里含着一点点难以捕捉的欣慰。她没有追出去,心中清楚这小角儿将要去到哪里。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无声地说道:“去吧,角儿。”我放你走便是,就当是给你,给泽庆园送一份礼物,一份合乎你心意的礼物。

演播厅如同炸锅一般,陆栾舟成为冠军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未来能够坐拥大好资源,名利双收的人走得头也不回。一直以来喜欢他的人们感到几分不舍,几分骄傲。

六哥坐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握着温好的酒。他坐到六哥身边,月很圆,天空干干净净,除了月什么都没有。墙头站着一只鸟儿,在冷风里蹦来蹦去,最后被枯枝掩住了身形。“要下雪了。”六哥打开酒壶,为角儿斟了一杯酒。

青梅香气扑鼻,闻着已有三分醉人,“前院梅花开得极好,你大可去剪了泡茶。”角儿挽着大衣,含了一口温酒,没有咽下去。思绪不知飘到哪里,没有回答六哥的话。

短短几月,竟觉得自己已然过了一生。酒精在口中浮浮沉沉,愈喝愈清醒。“如今园子里的水,大不如前了,梅花也泡不出当年的味道。不喝了罢。”“赶明儿去郊外提泉水回来便是……”六哥捋了捋他的发,“莫忧,万事可解。”几杯酒下肚,角儿眼光愈发澄明。万事可解。

匆匆忙忙变化着的世间,幸好戏中人本心未变。角儿似是一夜褪去残存的稚气,坐在院子里,大门一掩。唱评戏、弹三弦、敲京韵大鼓。闲暇时打理打理院中花草,同六哥饮茶下棋,一度便是一整年。柴米琐事交给六哥,他只负责闲云野鹤,乐得逍遥

(五)

那日陆栾舟在泽庆园里旧戏重开之后,园子一日日又繁盛起来。票卖完了还能加座,走进戏园子里的不再只是银发斑斑之人,一群青春尚好的姑娘们也选择从喧闹之中抽身,闲暇时饮茶听戏。

曾经离去的角儿渐渐地背着包袱回来,泽庆园似乎又回到门庭若市的旧时。“小豆儿,这送给师父师祖的礼,够大啊。”六哥揉乱他的发,鱼尾纹上夹着数十年锣鼓铿锵。这戏还会继续唱下去。所幸有人固守心中执念,所幸有人兜兜转转绕回原地。

记叙文组 作者:蔡雯萱 作品ID:10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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