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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孤单浪漫的鹰,一条自然流淌的河

 昵称65122415 2019-07-04

“阿卓务林是一只鹰,一只从大山和丛林中来到城市上空睃巡,同时又依依眷恋着那世外自然和渺远天空的鹰,带着几分投入与犹疑、热烈与失落,也带着他隐秘的雄心和不屈的意志,带着孤独和被拒绝的经验,坚定而又矛盾地飞翔着、寻觅着。”

——张清华

“而我也将听从太阳的指引,顺应内心的召唤,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像凉山云雀一样忘情歌唱,用蘸染夜色的笔,记录彝人的生活变迁和心灵悸动。”

——阿卓务林

“我也会有游到大海的一天”

文 | 张清华

迄今为止我没有见过阿卓务林,但读到他的诗歌却有些年了。我印象中这批大凉山或者川滇高原上的彝族兄弟,大都有着黧黑而精神的面庞,有着热情似火、豪爽好饮的性格,不知道阿卓是否也是如此。高原的阳光还有山地的莽苍,给了他们太多与生俱来的诗意情怀,每当读到他们的诗,都意味着同时在阅读一部高原之书,一部山地丛林的壮观的自然之书,有着几许来自天上的神卷的气息。https://www.

阿卓务林也是如此。他的诗给我最强烈印象的,就是作为自然之子的想象与形象。他是一只鹰,一只从大山和丛林中来到城市上空睃巡,同时又依依眷恋着那世外自然和渺远天空的鹰,带着几分投入与犹疑、热烈与失落,也带着他隐秘的雄心和不屈的意志,带着孤独和被拒绝的经验,坚定而又矛盾地飞翔着、寻觅着。

这只有着与生俱来的乡愁的鹰,当然也有着锐利的目光、灵敏的嗅觉,有着一声不响的冷静,以及深不见底的智性与思考,但他仍然是一只有着孤单感的、浪漫本性的鹰。

“一只鹰在城市找不到爱情

城市上空的烟雾射不进光芒”,

“一只鹰的爱情如此雪白

犹如它素洁的羽冠一尘不染”,

“一只鹰在城市张不开翅膀

城市楼房的缝隙照不进光亮”。

他和城市之间还是有着格格不入的一面,他是一个城市的他者。

身份感对于诗人是重要的,常常它就决定了写作者言说的性质。阿卓务林的身份感是如此强烈,在许多作品中都表达了这种意识。在《火古昭觉》一诗中,他强调了故地和精神之根对于他的召唤:

“没有一条道路

不通向罗马

我却以我的方言赶路

惟恐激怒了母语

弯走万里路”

显然,有一个广阔的世界在召唤他,但来自祖先与血地的冥冥之中的标记,却更在无意识中等待和指示他。“火古昭觉”是彝语地名,为大小凉山彝族文化的发祥地。“罗马”构成了“昭觉”的远方,但这个远方与“母语”和“父命”比起来,还是那么的陌生。作为彝人的歌手,阿卓务林不止是一个身份的坚持者,也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思考者和求索者,这就像河流源于母亲般的土地,却最终要汇集着流向远方一样。

泸沽湖,位于四川省盐源县与云南省宁蒗县交界处

今人们通常已经不愿意承认抒情在我们时代的合法性,因为“我是谁”“写作为何”这样的问题已经大大困扰了写作者。浪漫主义者不容置疑的主体性,对于世界的神性认知,在现代以来受到了严重的质疑,所以诗人们在谈论写作时,普遍对抒情抱以警惕。但必须承认一点,在文化的边缘地带,在那些自然地理尚未完全去魅的地方,仍然有支持抒情写作的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当今中国的诗歌仍具有强烈的“文化地理”属性的依据。对于西南地区的少数族群来说,抒情写作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在彝、藏、羌以及更多少数民族兄弟那里,自然、民俗、传统、语言、生存状况等等,依然是支持抒情诗的广泛根基。

在阿卓的诗中,我看到了这种抒情写作的脉系与构成。他自觉地增加了现代主义式的分析,甚至少许和局部的自我犹疑与颠覆,并且夹杂以“叙事性的中和”,因此使得他的抒情显得非常丰富,并不单一,更非单质。但是基于前文所说的那种强烈的“身份感”,他还是将自己定位于一个抒情诗人,一个属于大山的、族群的、有着祖先的坚定基因和文化使命的歌手。

当另一阵更大的风

从海洋刮向森林

黑马的翅膀被风吹断

黑马再也飞不起来

但它仍不死心

仍在用滚烫的蹄子

寻找飞翔的灵感

这是他的《黑马的翅膀被风吹断》中的诗句。这黑马来自其祖先或者神话,它一路飞奔而来,身上负载着祖先的记忆或者父母的嘱托,附体于这个年轻的歌者,让他在历经跌宕与挫折之后,仍然渴望奔驰和飞行。

令我感动的,是其中的一个类似“弥赛亚式的命运感”:这黑马既是无可推卸的“被选择者”,同时又是海子所自述的那种“单翅鸟”,所以便产生出“飞不起来”同时又“不死心”的痛苦与命运感。由这种冲突所带来的人格情境,构成了抒情的基础,同时也生成了某种现代性意味。从这个意义上,阿卓务林的抒情确乎接近了一种合理的境地。

还有魅性的问题,但这个问题非我所长,因为我对于彝人的生活缺少近距离的考察,实在谈不出有价值的话题。但我想与语言放到一起,事情或许会简单一些,因为某种语言方式,便意味着相匹配的生活方式。“以汉语书写的彝人诗歌”,这个奇特的构造让我看到两种东西的交汇,或者透过汉语看到那个依稀可见的异族兄弟,他们并不相同的想象方式与生存方式——

哦,那个人

操着叽里呱啦的彝语

刚刚从山坡上风风火火跑过去

像去追赶一次盟约

那个人,他是我前世的父亲

哦,那个人

穿着花枝招展的衣裳

刚刚从小溪旁嘻嘻哈哈飘过去

像去奔赴一场盛会

那个人,她是我来生的情人

前世的父亲、来生的情人,可能他们并不在一个时空中存在,但是在诗人的笔下,他们却如同触手可及,生存于同一世界,这是令人神往的。

但这似乎还不能说明语言与思维的张力,我必须借助另一个极端的例子,来强调“语言的物性”所带来的“异物感”。在阿卓的诗中,这类例子有很多,比较典型的是这首《渊源》:

子俄古火,古火年谷,年谷朴俄

朴俄底俄,底俄土惹,土惹土翅

土翅棉银,棉银棉基,棉基博底

博底勒伍,勒伍念暖,念暖阿素

阿素普低,普低克惹,克惹吉伙

吉伙皆布,皆布木惹,木惹阿卓

阿卓毕格,毕格金给,金给依品

依品萨金,萨金牧嘎,牧嘎比尔

比尔尼秋,尼秋布火,布火尔坡

尔坡泽蒙,泽蒙子冈,泽蒙子坡……

他们仅仅是一群绵羊,仅仅是只有我

和我的子孙们读懂的密码

他们只适合在我的牧场出生、成长

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惟有山岗上生生不息的风

世代传诵他们被草染绿的谱牒

坦率地说,我可能并未读懂这首诗,这些陌生的词语,或许是人名、或许真的“仅仅是一群绵羊”,甚至只是一些单纯的音节,我无法获知其中的意思,但它强烈地震撼了我,它们之间的铿锵而“无法辨认”,它们名字的与其说有、不如说形同于无,让我更鲜明地感知到“存在”本身的短暂和虚无。两种语言的杂糅几乎诞生出了一种新的语言,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种体验,也是无可替代的一种创造。

我意识到,这也是一种有意思的对话,两个具有不同族群文化背景的人,用同一种语言来抵达理解,中间既留有大片的空白,同时又有着兄弟般的亲和与神会,阅读变得神奇而美妙,语义也变得丰富而多解,真是一种珍贵的经历。

阿卓的诗令人欢喜,给人冲撞,有机敏又有执著。希望他能够有更多超越身份拘囿的勇气和自觉,面对传统的古老召唤时,能够以另一个更为强大和理性的现代主体,去激活和改造它,从而获得更多复杂而现代的诗意,并因之抵达“游到大海的一天”的那种宽广而自由的迷人之境。

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

文 | 阿卓务林

阿卓务林,彝族,1976年秋生于云南宁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诗刊社第23届“青春诗会”。诗作见《新华文摘》《诗刊》《人民文学》《民族文学》《诗选刊》《大家》等期刊,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数十种选本。著有诗集《耳朵里的天堂》《凉山雪》。曾获云南文艺基金奖、《边疆文学》奖、《云南日报》文学奖。诗集《飞越群山的翅膀》入选2019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你说你不会拼读宁蒗的蒗,

这并不奇怪,与你的阅历和学识

也无关联。

它仅仅说明

你从未到过此地。

翻开《现代汉语词典》

宁蒗的蒗的确形单影只,孤寡落寞

它虽然与‘浪’同音,

但一点也不浪漫

一点也不多情。

它仅仅和‘宁’字

组合成一个彝族自治县

但对我而言,

这个字就是巢

就是家,就是土豆,就是燕麦

就是给我生命的母亲,就是祖国

此刻,我就在这个字所覆盖的土地上

谈情,说爱,娶妻,生子,做梦”。

这是我发表在2007年12月《诗刊》“青春诗会”专号上的一首叫《宁蒗的蒗》的诗。《现代汉语词典》对“蒗”字的解释,确实只有一条:“宁蒗,彝族自治县,在云南。”

我是土生土长的宁蒗人。我熟悉宁蒗,就像熟悉自己的履历。宁蒗位于滇西北高原川滇交界处。宁蒗的县情特点可以概括为五个字:“山、少、偏、穷、特”。“山”,就是山区面积大,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属典型的高寒冷凉山区。“少”,就是少数民族众多,境内生活着彝、普米、傈僳等12个世居民族。“偏”,就是区位偏僻,交通闭塞,离市府丽江古城120多公里,离省会春城昆明500多公里。“穷”,就是贫困面大,贫困程度深,1986年被国务院列为首批治理的特困县,2001年又被国务院确定为全国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特”,就是社会发展背景特殊,是一个由上世纪50年代初原始共耕制、奴隶制、封建领主制等多种社会形态并存的区域,“一步跨千年”,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特殊县份。“蒗”字的孤僻,与它所覆盖的这片土地的偏远,巧若造化。

宁蒗彝族自治县的自然风光

我热爱宁蒗,就像热爱自己的母亲。而从宁蒗县城东侧流过的那条叫宁蒗河的河流,自十多年前从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以来,我已不知在她的两岸留下过多少无足轻重的脚印。

对于河流,我的先辈们向来也怀有敬畏之心,也许是凉山彝族创世史诗《勒俄特依》极力蛊惑的缘故吧。《勒俄特依》这样告诉我们:“雪山子孙十二支,无血的六支:黑头草、柏杨、红豆杉、水筋草、铁灯草、藤蔓;有血的六支:蛙、蛇、鹰、熊、猴、人。”我的先辈们坚信人类是从雪中、从河里繁衍而来,他们至今称呼人类为“佤葱”,直译便是“雪人”的意思。

我的先辈们个个能歌善舞,他们都是天生的诗人,他们都是山歌王。他们一直坚信“万物有灵”,坚信真理往往是朴素的、自然而然的。他们说万物皆有生命,只不过形态万千、心态万千罢了。他们把一切动物和植物,都视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当成可以与之对话的生命。多年前,他们一直对梦境、幻觉、影子、回声、疾病等现象的变化深信不疑,总觉得那是神灵在通过这些物象,向自己召唤或言说。他们把这些自然力当作神,试图通过祈祷祭祀等活动,去劝导和影响它们,让它们护佑自己和亲人,并由此改变命运。这种敬畏山水、珍爱生命的思想虽属言传身教,但在我心里早已根深蒂固。

我是日格阿鲁家族的后裔,身上流淌着先祖子俄古火的血液。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族人,爱着我的先辈,爱着脚下这片静谧而滚烫、苍茫而生机的大地,也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一切生命,爱着这些生命创造的过往和现在。这片土地收容了我的躯体、我的灵魂,也收容了我的忧伤。我是这片土地上苍茫生命中长歌短吟的一员,我知道他们的快乐和痛苦,知道他们的浪漫和艰辛,也知道他们的富足和隐忧。

这片土地不仅给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感悟内心韵律的天赋,给了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她的神光照亮我梦游的幽径,她的山风滋润我远眺的目光。山水间,人海中,火塘边,炊烟下。母语、履历、生灵、尘光、俗恋、顿悟。我的诗歌来源于这里每一间会唱歌的土墙屋,来源于这里每一条会跳舞的河流,来源于这里世代相传的说唱文化和传统习俗。

宁蒗彝族自治县的自然风光

所以我试图把想象的触角伸进历史深处,用爱激活神话和传说;试图把现实融进心灵,以现代人的视镜去观察生命的悲壮,聆听神灵的呼喊,同时用冷峻的方式转述;试图从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个体身上,寻找原始的美,同时对他们的不幸表达抚慰;试图从古老而又生生不息的俗世生活中,寻找佛光和胎记,同时对包含真理的事相和细节,致以崇高的敬意。

一直以来,我也常常告诫自己,要静下来,像祖先的祖先,那最原始的父亲,最古老的酋长,他的无比慈祥的脸,无比干净的心,还有比邮票还窄的梦。静下来,为了那深藏于内心,那因忠贞而从不逃遁,因虔诚而从不叛逆,因怜悯而从不狂妄,因仁爱而从不嚣张,那最最真实、最最纯粹的“另一个自己”。

是的,那些优秀的宁蒗人,一个个走向了更为辽阔的远方。但我会一直站在宁蒗,站在凉山,站在丽江,站在云南,和我那些以苦为乐、把酒当歌的族人一起喜怒哀乐,一起一日两餐。是他们的善良在感染我向善,是他们的美好在引领我赞美!我会一直聆听他们的心声,触摸他们的温度,凝视他们的举止,感受他们的呼吸,代替他们说出深藏于他们内心的那些美和好,善和良,并以此作为自己神圣的使命。

而我也将听从太阳的指引,顺应内心的召唤,像宁蒗河一样自然流淌,像凉山云雀一样忘情歌唱,用蘸染夜色的笔,记录彝人的生活变迁和心灵悸动。因为除此之外,我好像再无更好的、善待自己的生活方式了,再无更好的、感恩先辈的报答途径了。

来源 | 文艺报(2019年07月03日第六版)

编辑 | 王雅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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