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荟萃 | 漫话薛蟠

 

作者

刘洋风

我曾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猜测薛家。而最早引发我进入此种阴谋论模式的不是贾府里到处流传的金玉良缘，也不是宝钗滴翠亭偷听嫁祸黛玉，而是57回薛姨妈、宝钗、黛玉在潇湘馆和煦融融地谈起岫烟和薛蝌的亲事时，宝钗看似玩闹地打趣：“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哪怕是许多年以后，我也忘不了当时的心情，宝钗竟然敢肖想黛玉做她的嫂子，暗示薛蟠对黛玉郎有情。一个世外仙姝，一个蠢笨如猪，大概是亲人的滤镜光环给了宝钗无限勇气。

也许是深受语文教科书影响，一提起薛蟠便是那场人命案, 觉得他罪大恶极。成年之后重新读红楼梦，忽而发现，曹公并未将薛蟠塑造成十足的恶人。《红楼梦》中的恶人，大抵是世态炎凉之恶，比如开篇之封肃（风俗），甄士隐之岳父，女婿穷困时忙着落井下石，中饱私囊。其他的如贾芸的舅舅卜士仁（不是人），谋害宝玉、熙凤的马道婆，出卖巧姐的狠舅奸兄。这些人有些可能是各人自少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自利的小恶；实际上如有机会，他们会行出罔顾人伦的大恶。归根结底，世态炎凉，逐利而行，私利是行恶的第一驱动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宝玉口中的禄蠹：贾雨村之流，纵使高居朝堂，何尝不是逐私利而行的恶人?不过曹公着重写闺阁儿女，对此有所回避，读者只能窥见冰山一角罢了，而薛蟠之罪并不在于逐私利。

薛蟠，人称呆霸王，自小长在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金陵皇商家。身为薛父唯一的儿子，早在幼年时期他就展露了特别低下的天资，其父亲不得不放弃了对他的培养，转而培养女儿薛宝钗。唯一的男丁何等之重要，薛父想必发现儿子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才会转而精心培养女儿。薛父早逝后，薛母溺爱，青年的薛蟠文化方面依然处于半文盲水平，连唐寅两个字也识不得，便是招妓也只会苍蝇蚊子哼哼哼，连王熙凤的水平都不如（熙凤有一夜北风紧的佳句）。至于经商方面，他也不懂经济事务，用他自己的话说，连算盘都不曾摸过。不过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反正薛家有老成懂事的掌柜，薛蟠只要知世情守本分一样能传承家业。可惜他偏偏不是这样的人。四大家族在金陵城已是最有权势，贾、王、史三家的家人青年子弟大多在京城，天子脚下贵人多如麻，因而会有所约束，薛蟠作为金陵一霸却可以全无顾忌。以薛蟠与冯渊争香菱一事为例，贾府子弟无论是珍、琏、宝玉都不会如此行事，或是不忍心、或是不屑、或是会暗中行事，或者行事之后拿点银子压服冯家仆人不至于闹到官府。他们大约都不会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乡绅之子，丝毫不料理直接走路的。这种行为对于京城世家来说，不是恶，是蠢。

薛蟠到京城后，薛母本指望他在舅舅、姨父的管教下有所进益，但事与愿违，他“比当日更坏了十倍。”京城纨绔圈里的会酒观花，聚赌嫖娼乃至龙阳之好，薛蟠都一一学会了。要说薛蟠完全不知世事，也未必，不过薛蟠确实习惯了随心所欲肆意行事。二十六回薛蟠假借贾政之名把贾宝玉骗出来，宝玉“打了个焦雷一般”，薛蟠却一径拍着手跳出来，并安慰宝玉说“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父亲就完了。”开个玩笑，原不为过，不过以父亲为饵，甚至不忌讳先父，不用说在父为子纲的当年就是在现代社会这也有点出格了。34回宝玉挨打，宝钗母女怀疑是薛蟠口快惹出的是非，引发了一场家庭风波。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薛姨妈缺乏教育艺术，缺少对孩子的信任；宝钗虽然口上说“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其实已经认定薛蟠多事，那种高姿态的笃定反而让心直口快的薛蟠更加恼火。这件事情他确实无辜，但平素他酒后生事也非一次两次，对宝玉的嫉妒也不曾掩饰，更重要的是薛蟠根本不曾掌握语言的艺术，只会赌咒发誓急得乱跳，进而出口伤人。“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金配玉说，第8回宝钗的丫鬟莺儿在宝玉面前提过通灵宝玉上的两句话“倒像是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28回中贵妃娘娘赏下的端午节的节礼宝钗和宝玉一样，黛玉和宝玉因为金玉之说和发生了一次争吵，宝钗也因为金玉之说，远着宝玉。薛蟠这一说颇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之意，可惜他打的老师傅是他的母亲和妹妹。毕竟是至亲家人，次日薛蟠立刻向母亲与妹妹赔罪，称自己路上撞客了，全是胡说，随后又保证自己将会痛改前非，孝顺母亲疼爱妹妹。薛蟠在此事的表现中展现出了他全部的优点和弱点。他不是不懂事理没有感情，只不过既缺乏智慧又为人冲动缺少自制。

湘莲事件是薛蟠的重要的成长机会。调戏不成反被痛揍，自觉受辱主动离乡从而觉醒成长这其实是励志小说的常见套路。薛蟠确实从中受益不浅，他意识到了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出门一趟至少知道了地土风俗远近道路，更重要的是还有过一次生命危机。多少英雄好汉在生死关头觉醒了自己的超能力，薛蟠也体现了他知恩图报热心仗义的一面。他能顺利迎娶夏金桂也是此行的重要收获。夏金桂，应该是薛家所能娶到的最好的儿媳妇。薛家想要的儿媳妇无非是两点：一则是希望儿媳妇性格钢硬一点能够受得了压得住薛蟠的浮萍天性；二则是儿媳妇娘家给力，因而岫烟纵有万般好，只看她娘家父母贫且无德，薛母就不会聘给儿子。身为桂花夏家的独女，金桂家资豪富，夏父过世后，娘俩守得住夏家偌大这么大的产业，可见自有一番本事。如果婚事和谐，薛家日后可以全盘接管夏家的财富与人脉，对当时正在走下坡路的薛家是一针强心剂，真是天赐良缘。只可惜金桂是熙凤劣质加强版，空有熙凤的手腕心计却没有她的见识眼光。薛蟠在这场夫妻斗法中暴露出了他的外强内怂的本质。有呆霸王之称的他在夏金桂面前却毫无招架之力说奇怪也不奇怪。毕竟新婚燕尔的夏金桂娇花嫩柳，又擅长步步紧逼的心理战，曹公明写金桂嫁人后有意识地采用兵家之术；而薛蟠呢，起初没有明确的斗争意识，等意识到了又不会压抑欲望全力反击最后只能兵败如山一塌糊涂。然而夏金桂赢了吗？其实并没有，除非她能离开薛家，否则她与薛蟠的婚姻一眼可以想见。她确实压下了薛蟠的气势，但无非是让丈夫在家里呆不住，对她敬而远之。薛姨妈希望娶个儿媳妇能让儿子收心务正业成了梦幻泡影。

薛蟠是《红楼梦》中画风清奇的男子，他不是宝玉那样的斯文贵公子，不是孙绍祖利欲熏心穷凶极恶之徒，不是贾珍父子末日狂欢不顾人伦的虚无主义者，也不是贾琏好色庸俗又有几分温情的平常人物。想必如果薛家不是这般穷奢极欲溺爱纵容于他，使其面目可憎，他也可以是蠢萌可爱的阿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