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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赛:浪子归家|读嘉

 浮生偷闲 2019-07-08

文/苏则 (原创)

这是 读嘉 的第 115 篇文章,

本篇8720字,大约阅读时间为20分钟

《阿尔喀诺俄斯的宫中的奥德修斯》(Odysseus at the court of Alcinous)作者Francesco Hayez 。这幅作品描述了奥德修斯向瑙西卡及其父母,即国王和王后等人讲述十年颠沛流离的往事的情景。

奥德赛:浪子归家—洪鑫 来自读嘉 27:18


  引子:神话中的真实  


今天我们介绍《奥德赛》。虽然《奥德赛》和《伊利亚特》长久以来被人们并称为“荷马史诗”,但西方学界现在一般认为,这部史诗的作者和《伊利亚特》的作者并不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批人)。主要理由有二:第一,《奥德赛》中常常出现对《伊利亚特》原文的引用或者化用。西方学者们认为:“这并不是一个诗人引用自己作品中表达方式的风格,《伊利亚特》中也有很多重复诗句,并标注了参阅前文或后文,而《奥德赛》中的原句引用,则是典型的引用或参阅,是对著名作品有意识地使用,专家应该很容易看出这些特征……这一结果在业界几乎是毫无争议的”。第二,《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在写作风格上也大为不同。《奥德赛》使用了比《伊利亚特》在数量上少的多的比喻手法,而在质量上,文学评论家们一般也公认《奥德赛》比《伊利亚特》更弱一些。由此可以大致推定,《奥德赛》是比《伊利亚特》更晚成书的续作或者拟作——当然,其整体创作年代,仍然不会晚于公元前六世纪。


以《奥德赛》中的故事为题材,年代可推至公元前565-560年的古希腊黑雕盘绘。


虽然在学界的地位不如《伊利亚特》,但《奥德赛》这部史诗在内容上具备更强的神话奇幻色彩,因此常常赢得更多现代读者的兴趣,在现代文艺界形成的影响也更大一些。如意识流小说代表作,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就是对《奥德赛》的现代戏仿(《尤利西斯》的英文名是Ulysses,其实就是《奥德赛》主人公奥德修斯希腊名Odysseus的拉丁文转写)。又如近期在国内院线首次公映的日本动画导演宫崎骏的杰作《千与千寻》中,就化用过《奥德赛》里的经典情节。在《千与千寻》中,主人公荻野千寻的父母在一个神秘的小镇里走进了一间摆满食物的无人餐馆,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大吃大喝,最终遭到惩罚,被魔法变成了猪。而在《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同伴们冒犯了女巫基尔克(Circe,也译为喀耳刻)的领地,在吃下含有药物的酒食后,同样变成了猪的形貌:


基尔克领他们进宅坐上便椅和宽椅,

为他们把奶酪、面饼和浅黄色的蜂蜜

与普拉姆涅酒混合,在食物里掺进

害人的药物,使他们迅速把故乡遗忘。

待他们饮用了她递给的饮料之后,

她便用魔杖打他们,把他们赶进猪栏。

他们立即变出了猪头、猪声音、猪毛

和猪的形体,但思想仍和从前一样。

他们被关闭起来,不断地流泪哭泣,

基尔克扔给他们一些橡实和山茱萸。

它们都是爬行于地面的猪好吃的食料。

(《奥德赛》第十卷,233-243

 

《千与千寻》和《奥德赛》中几乎一致的“变猪”场面

 

这类奇幻的情节在《奥德赛》中非常常见,因为《奥德赛》的一个主线剧情,就是在特洛伊十年大战之后,取得胜利的希腊联军首脑之一伊萨卡王奥德修斯由于得罪了海神波塞冬,因此在海外漂泊十年而不得归家。在这十年间,他见识过无数种族、城邦和他们的思想风俗。但我们要注意:在《奥德赛》之中,奥德修斯在航行期间的见闻大多是作者或者其他人想象而来,是并没有真实依据的。古希腊地理学家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早在公元前3世纪末就指出过:“要是你能找到将风袋缝上的鞋匠,你就能找到奥德修斯漫游的足迹”(转引自斯特拉波《地理学》1.2.15)。所谓“风袋”,指的是古希腊神话中风神埃俄罗斯的神袋,类似东亚古代民间传说中风婆婆的风袋,“里面装满各种方向的呼啸的狂风”(《奥德赛》第十卷,19-25)。当然没有凡间匠人能够把风袋缝住,让空气的流动在地球停息,想要依据《奥德赛》来还原古代地理或者怪兽,就像我们用《西游记》来还原历史上的西域地理和玄奘取经路线那样,也正可以说是一件徒劳无功的工作(《奥德赛》中记载的主人公居住的伊萨卡岛的地形,就和现实不符)。


但话说回来,神话文学中真的完全没有现实的因素吗?不是的。如我们前面提到的《西游记》,虽然其中的情节和事物往往源于想象、怪诞不经,但是文学史家们却能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在这部以唐朝为背景设定的小说里,唐僧师徒四人游历的众多国家里,却出现了许多只有到明朝才有的官职——如祭赛国的锦衣卫、朱紫国的司礼监种种。这不但说明了今见《西游记》作于明代的事实,也说明无论奇幻神话类文学的作者们多么善于想象,都不可能脱离当时的社会凭空创造。《荷马史诗》也是如此,在《伊利亚特》中,我们看到文明早期的军事民主制和自由精神(见《伊利亚特》篇),而在《奥德赛》中,我们主要可以了解早期文明的基本伦理和家庭关系。


 

   一“你自然会拥有你的家业,

作你家的主人”   


如果我们没有被《奥德赛》里主人公十年流浪的海上奇遇迷惑得眼花缭乱,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奥德赛》这部古代希腊史诗里,有一条比奥德修斯的海外游历更为重要的情节主线,而这条情节主线,和人类文明的一些基础概念是相关的。


这条情节主线是什么呢?《奥德赛》一开篇,是奥林匹斯山诸神讨论流落海外的奥德修斯的现状和命运,这个开头在史诗中的作用,当然是在为读者们介绍这个故事的背景。最终众神得出了结论:“让智慧丰富的奥德修斯返回家园”。叙述即此,我们很自然地会认为,故事的焦点会从诸神回归到奥德修斯如何回乡的问题上,但此时作者笔锋一转,却转而叙述奥德修斯的故乡和奥德修斯的家人了。换句话说,在作为主人公故乡的伊萨卡岛上,正发生着完全不逊色于奥德修斯海上游历的戏剧冲突。这个冲突就是:因为奥德修斯迟迟没能和其他回归故土的希腊英雄们一样回到伊萨卡岛,所以许多伊萨卡当地贵族认为,他们已经可以判定奥德修斯是死在海外了。于是他们向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在这个过程中,这些贵族寄住在奥德修斯的家里大吃大喝。佩涅洛佩身为女流,由于当时的风俗,无力拒绝,而奥德修斯和佩涅洛佩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年龄尚小,经验和勇气都有所不足,因此虽觉愤怒,却束手无策,特勒马科斯感叹说:

 

“统治各个海岛的一个个贵族首领们,

杜利基昂、萨墨和多林木的扎昆托斯

或是巉岩嶙峋的伊塔卡的众多首领,

都来向我母亲求婚,耗费我的家产,

母亲不拒绝他们令人厌恶的追求,

又无法结束混乱,他们任意吃喝,

消耗我的家财,很快我也会遭不幸。

(第一卷,245-251)

 

在奥德修斯家中胡吃海塞,饮酒作乐的求婚者们

 

特勒马科斯的类似叹息,在《奥德赛》中重复出现了很多遍,例如:

 

双重的灾难降临我家庭。

首先我失去了高贵的父亲,他曾经是

你们的国王,热爱你们如同亲父亲。

现在又有更大的不幸,它很快就会

把我的家彻底毁灭,把财富全部耗尽。

众求婚人纠缠着我母亲,虽然她不愿意,

那些人都是这里的贵族们的亲爱子弟,

他们胆怯地不敢前往她的父亲

伊卡里奥斯家里,请求他本人嫁女儿,

准备妆奁,嫁给他称心、中意的人选。

他们自己却每天聚集在我的家里,

宰杀许多壮牛、绵羊和肥美的山羊,

无所顾忌地饮宴,大喝闪光的美酒,

家产将会被耗尽,只因为没有人能像

奥德修斯那样,把这些祸害从家门赶走。

我们也无法像豪强的人们那样自卫,

即使勉强地行事,也会是软弱无力量。

(第二卷,45-61)

 

在特勒马科斯的眼中,失去父亲的不幸,甚至不如家庭和家产被破坏来得重大。奥德修斯作为父亲和家长,他的首要职责和功能在特勒马科斯看来在于御侮和自卫。这种表述很直白地说明了古代父权制家庭的真正基础,是男性家长在技术原始的古代社会中,对家庭和财产提供的难以取代的保护力。对家庭人员与财产的保护才是家庭的基础,古代父权制家庭中男性家长对妻子儿女的绝对权力只是在特定时代背景中,在这一基础上延伸的产物。


“家庭”和“(私人)财产”,正是《奥德赛》中值得我们注意两个的核心概念。连奥德修斯的奴隶,也拥有自己的家庭私人财产,“我主人对我关怀备至,赠我财产,给我房屋、土地和人们追求的妻子,好心的主人可能赐予奴隶的一切”。(第十四卷,62-63)“家庭”和“(私人)财产”这两个概念是不可分割的,因为在人类社会中,家庭(无论是大家族还是小家庭)都是个体形成的基础单位,因此个人的财产往往以家庭财产的形式确立下来。古希腊词oikos(οἶκος)同时兼备了三种含义:“家庭”、“家庭的财产”和“家宅”。因此在汉语译文之中,这个词也常以“家产”、“家财”这样合二为一的形式出现。


“家庭”和“(私人)财产”这些概念在《奥德赛》世界中的核心和基础地位,和古希腊其他文献显示的证据也是一致的,例如,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第一卷,将家庭(而不只是个体)以及家内关系视作城邦的自然基础;亚里士多德的《家政学》则认为,“家庭的组成部分是人与财产”,并且引用比荷马更早的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的诗句指出,“在家庭应当具备的组成部分中,‘第一位的是房舍、女人以及耕耘的牛。’”把家庭财产放到了基础性的位置上(古代社会往往把女性视作私产,这是我们需要批判的,我们之后会详加叙述)。

 

亚里士多德和他的《政治学》

 

我们也可以从《奥德赛》的世界中“神明”和舆论的判断,了解古希腊人对私人财产或者家庭财产的态度。虽然部分神明出于私人的爱恨情仇,阻碍奥德修斯返乡(例如,奥德修斯因为刺瞎了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的眼睛,波吕斐摩斯的父亲波塞冬因此记恨上了他,阻止他返乡,又例如女神卡吕普索因为爱上了奥德修斯,因此将他留在了自己的岛上数年,不放他回去),但就总体而言,奥林匹亚众神在支持奥德修斯维护他本人和家庭的权益,并惩罚破坏他的财产的求婚者方面,是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的。当然也可能会有人提出,古代社会充满了残酷的战争和掠夺,私人财产实际上也许难以保全,但是奥德修斯的牧猪奴欧迈奥斯为我们指出:无论现实如何,当时社会对私有财产的尊重,是在战争之上的:

 

他们(按,指求婚人)心中既不畏惩罚,

也不知怜惜。

常乐的神明们憎恶这种邪恶的行为,

他们赞赏人们公正和合宜的事业。

有些人虽然凶狠残暴,傲慢地侵入 

他人的土地,宙斯赐给他们虏获物,

使他们装满船只,启程归航返家乡,

但他们心里也害怕遭受严厉的惩罚。

(第十四卷,82-88)

 

所以即使是那群遭受谴责的求婚者们,其实也不得不认可“私人(家)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规则,因此他们只能以奥德修斯作为家长失踪长久不回,向佩涅洛佩求婚为名,在奥德修斯家中蹭吃蹭喝。求婚人中比较善良的欧律马科斯这样直率地向奥德修斯之子特勒马科斯表示,没有人敢于直接抢夺他的家产:

 

“特勒马科斯,这一切都摆在神明的膝头,

谁将在环海的伊塔卡作阿开奥斯人的君王;

你自然会拥有你家的产业,作你家的主人。

绝不会有人前来对你违愿地施暴力,

夺你的家产,只要伊萨卡还有人居住。……”

(第一卷,400-404)

 

关于尊重家庭和私产的语言,在《奥德赛》中的大量出现,说明早在人类文明略显曙光的时刻,私有财产就已经成为人类社会极为重要的概念了。奥德修斯不仅仅是一个游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回乡之途,是保卫自己家庭和私有财产的艰险旅程。


 

 二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

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  


奥德修斯的家庭陷入混乱,财产遭受侵夺,一方面是源于男性家长的失位(奥德修斯漂泊海外,其子特勒马科斯尚未成人),另一方面则源于当时女性的被动地位。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其实并不愿意改嫁他人,但她无力拒绝他们,因此,才有了西方文学史上的著名典故:佩涅洛佩和她织不完的布匹。佩涅洛佩欺骗她的求婚者们,要他们等她织完了为奥德修斯准备的殡衣再行改嫁,但是实际上,佩涅洛佩在“白天动手织那匹宽面的布料,夜晚火炬燃起时,又把织成的布拆毁。她这样欺诈三年,瞒过了阿开奥斯人。” 直到第四年,一个了解内情的女仆出卖了佩涅洛佩,揭露了秘密,佩涅洛佩这才终于不得不违愿地把那匹布织完。(第二卷,104-110)

 

《佩涅洛佩和求婚者们》(Penelope and the Suitors),John William Waterhouse作,1912


人们比较容易把男尊女卑的现象归结于东方传统的遗存,如“三纲”中的“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中的“妇女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但其实这个问题并不分东西。在绝大多数文明的幼年期,社会认为女性缺乏作为家长必要的政治经验和能力,因此认为她们必须从属于男性家长。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个完全的家庭”的基本关系要素是“主奴关系”、“男女关系”、“父子关系”(这和古代中国的“三纲”有类似之处),而在三个关系中,主人、男性和父亲是统治者,奴隶、女性和子女则是被统治者,理由是前者的灵魂比后者更加完善:


“自由人对于奴隶的治理是主从组合的一种形态;丈夫对于妻子又是一种;成年人对于儿童又是一种。所有这些人的确都具备灵魂的各个部分,但各人所有各个部分的程度并不相同。奴隶完全不具备思虑(审议)机能;妇女确实具有这部分但并不充分:如果说儿童也会审议,这就只是些不成熟的思虑。这些人所具有的道德品质情况也相类似。他们都具有各种品德而程度不同。各人的品德应该达到符合于各人所司职务的程度。”


应该说,在女性遭到压制的古代社会,这段话中描写的男女差异并不完全毫无理由。但是,这只是因为当时的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和参与政治的经验都远远不如男性。例如,《奥德赛》中的希腊女性和古代东方的女性一样,被要求忠贞、服从、料理家务。《奥德赛》开篇专门介绍了阿伽门农的妻子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如何不守妇道,和情夫通奸,杀死丈夫的故事,和谨慎贤淑的佩涅洛佩形成对照,并且又在史诗的结尾特意召唤来阿伽门农的灵魂对比点评:


“拉埃尔特斯的光辉儿子,机敏的奥德修斯,

你确实得到一个德性善良的妻子,

因为伊卡里奥斯的儿女、高贵的佩涅洛佩

有如此高尚的心灵。她如此怀念奥德修斯,

自己的丈夫,她的德性会由此获得

不朽的美名,不死的神明们会谱一支

美妙的歌曲称颂聪明的佩涅洛佩;

不像那廷达瑞奥斯的女儿(按,即克吕泰墨涅斯特拉)谋划恶行,

杀害自己结发的丈夫,她的丑行

将在世人中流传,给整个女性带来

不好的名声,尽管有人行为也高洁。

 

形成对比的克吕泰墨涅斯特拉和佩涅洛佩代表了古希腊人眼中的好女人和坏女人

 

当然,贞洁绝不是缺点,但在佩涅洛佩在伊萨卡的家中为丈夫奥德修斯守贞的时候,在海外漂泊的奥德修斯仍然和女神卡吕普索发生了关系(虽然在这个例子中,奥德修斯并不是完全自愿的)。这有些类似战国时期楚怀王游高唐时遇到“愿荐枕席”的巫山神女的经历,虽然并不是完全的事实,却存在一定的社会依据。奥德修斯和楚怀王的所谓“女神”,很可能就是他们的婚外情妇(“神女”在古代东亚亦为妓女、情妇的婉辞)。古希腊政治家德摩斯梯尼(前384年-前322年)就曾提及:“我们的妻子为我们生育合法子嗣,并为我们料理家务;侍妾则满足我们的日常需要;妓女为我们提供快乐。”——这和古代东方单方面要求女性守贞的做法是非常类似的。


古代中国的“夫死从子”,也在古希腊的史诗世界中出现了滑稽的类似物。在《奥德赛》第一卷的末尾,特勒马科斯和他的母亲佩涅洛佩产生了意见的分歧。“聪慧的特勒马科斯”于是乎“不满地这样反驳说”:现在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看守机杼和纺锤,吩咐那些女仆们认真把活干,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而作为母亲的佩涅洛佩的反应居然是:“佩涅洛佩不胜惊异,返回房间,把儿子深为明智的话语听进心里。”(345-361)


这样的剧情在《奥德赛》的第二十一卷又几乎一模一样地重复了一次(343-355)——在我们看来,“聪慧的特勒马科斯”的言论,也许并不算多么“明智”。事实上,正是因为在《奥德赛》的社会中,佩涅洛佩作为女人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家长,正因为在当时,“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佩涅洛佩缺乏话语权,所以佩涅洛佩才没有能够直接拒绝求婚,斥退侵吞奥德修斯家财的食客。《奥德赛》中一个比较讽刺的事实就是:作为一个父权社会的男性家长,奥德修斯的私有财产之所以遭到外人的侵吞和消耗,正是因为父权社会将利益和特权过度集中在了男性家长的身上。

 

 三“他将会返回家寨宅,一一报复那些

在这里侮辱他的妻室和儿子的人们” 


虽然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里获得了极大的利益和特权,但在漂泊海外的时候,奥德修斯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家庭。在景色优美,连神使赫尔墨斯都感到心旷神怡、不禁伫立观赏的奥杰吉厄岛上,奥德修斯“正坐在海边哭泣,像往日一样,用泪水、叹息和痛苦折磨自己的心灵。他眼望苍茫喧嚣的大海,泪流不止。”(第五卷,82-84)奥德修斯的情人,“神女中的女神”卡吕普索用岛上长生不死的生活和归家路上的众多危险劝诱他,希望他忘记他的家乡和妻子,留下和她作伴:


“拉埃尔特斯之子,机敏的神裔奥德修斯,

你现在希望能立即归返,回到你那

可爱的故土家园,我祝愿你顺利。

要是你心里终于知道,你在到达

故土之前还需要经历多少苦难,

那时你或许会希望仍留在我这宅邸,

享受长生不死,尽管你渴望见到

你的妻子,你一直对她深怀眷恋。

我不认为我的容貌、身材比不上

你的那位妻子,须知凡间女子

怎能与不死的女神比赛外表和容颜。”(第五卷,203-213)

 

《奥德修斯和卡吕普索在奥杰吉厄岛的山洞中》,Odysseus and Calypso in the caves of Ogygia. Jan Brueghel the Elder (1568–1625)

 

然而,即使奥德修斯很清楚,奥杰吉厄比他的故乡伊萨卡岛更为美好,但女神的领土毕竟不是奥德修斯本人的家园。奥德修斯仍然选择了踏上艰险的返乡之途,回归他的家庭,这符合古希腊人对合格的男性家长的伦理期望:


“尊敬的神女,请不要因此对我恼怒。

这些我全都清楚,审慎的佩涅洛佩

无论是容貌或身材都不能和你相比,

因为她是凡人,你却是长生不衰老。

不过我仍然每天怀念我的故土,

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

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

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

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

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

(第五卷,215-224)

 

奥德修斯历经磨难,终于回归故土,他伪装成一名年长的乞丐,和他二十年里未曾相见的家庭成员——忠仆欧迈奥斯和孝子特勒马科斯相遇。在他们的帮助下,奥德修斯开始计划实施对求婚人的报复。由于前来蹭吃蹭喝的求婚人占据压倒性数量优势,奥德修斯选择利用诡计以少敌多。他让妻子佩涅洛佩安排了一场射箭比赛,如果有求婚人能够轻易伸手安弓搭箭,一箭穿过全部十二把铁斧,佩涅洛佩就会嫁给此人。但佩涅洛佩选择了一把在场者中除了奥德修斯之外,无人能够拉动的大弓。求婚者们试射不果,弓箭最终落在伪装成外乡人的奥德修斯手中。奥德修斯一出手就完成了任务,他射出的第一支箭“没错过所有的铁斧,从第一把斧的圆孔,直穿过最后一个”。但奥德修斯的目标不仅仅是在比箭中夺魁而已:

 

这时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脱掉破外套,

跃到高大的门槛边,手握弯弓和箭壶,

壶里装满箭矢,把速飞的箭矢倾倒在

自己的脚跟前,立即对众求婚人这样说:

“如今这场决定性的竞赛终于有结果,

现在我要瞄一个无人射过的目标,

但愿我能中的,阿波罗惠赐我荣誉。

       (第二十二卷,1-7)

 

《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屠戮佩涅洛佩的求婚者》(Ulysse et Télémaque Massacrent les Prétendants de Pénélope),Thomas Degeorge (1812)作

 

奥德修斯把箭瞄准了在场的求婚人。他首先射死的,是正要举杯畅饮的伊萨卡贵族安提诺奥斯,因为在所有的求婚人当中,他总是凶狠地对待奥德修斯的奴仆,对奥德修斯的忠仆欧迈奥斯尤其残忍。奥德修斯向众人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以神明和民意的名义,谴责求婚人消耗他的家产,奸污他的女奴,“不畏掌管广阔天宇的神明降惩罚,也不担心后世的人们会谴责你们,现在死亡的绳索已缚住你们每个人。”(第二十二卷,35-41):


求婚者们顿时陷入“灰白的恐惧”,他们一方面把黑锅完全扣在已经丧命的安提诺奥斯身上,一方面表示愿意用自己的财产赔偿奥德修斯的损失。但奥德修斯没有停手——在他眼中求婚者们对自己财产的蓄意侵犯不是照价赔钱可以解决的罪恶,因此他和儿子特勒马科斯以及仆人一道,和求婚者们展开了残酷的战斗,终于把他们几乎尽数杀死:

 

求婚人在堂上四处逃窜,有如牛群,

春日时节白昼延长,敏捷的牛虻

蜇刺牛群,蜇刺得牛群惊恐地乱窜。

又如一群凶猛的利爪弯喙的秃鹫

从空中飞过,扑向一群柔弱的飞鸟,

飞鸟在平原上的云气里奋力飞逃躲避,

秃鹫扑杀它们,它们无力自卫,

也无法逃脱,人们见此猎杀心欢然,

他们也这样在堂上向求婚的人们冲击……

(第二十二卷,299-306)

 

《奥德赛》对这一情节的叙述,在内容和文风上,都可以说是非常血腥的:在求婚者这一行人中,预言人勒奥得斯从没有用言语侮辱任何女人,也没有任何非礼的行径,还曾劝阻其他的求婚人为非作恶,他向奥德修斯求饶,但奥德修斯还是没有放过他;佩涅洛佩的女仆中有十二个和求婚者私通,最后被奥德修斯和仆人们残酷处死。在这里,《奥德赛》和《伊利亚特》、《尼伯龙人之歌》这些民族史诗一样,显示出了一种早期文明原始淳朴而严苛残酷的正义观:他们常常使用缺乏节制的手段来惩罚在他们的价值观中违背了公义的罪人们。但我们也由此可以了解,古希腊人对破坏他人私人财产的行为,是有多么痛恨。在《奥德赛》的末尾,大部分求婚者的族人主动放弃了复仇,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事全由求婚者的恶行造成”——“他们狂妄放肆,犯下了巨大的罪行,大肆耗费他人的财产,恣意侮辱高贵之人的妻子”(第二十四卷,458-460)。其余人等也在诸神的调解下,和奥德修斯建立盟约,此后不再互相伤害。


在奥德修斯完全歼灭求婚者之后,谨慎的佩涅洛佩为了确认眼前人就是自己的丈夫,让女仆“把那张坚固的婚床移过来”,以此试探对方。奥德修斯大为生气,因为那张婚床是他本人精心设计,用粗壮的橄榄树的树干就地制成,如果不砍断那些橄榄树干,无人可以移动这张婚床。奥德修斯说:


谁搬动了我的那张卧床?不可能有人

能把它移动,除非是神明亲自降临,

才能不费劲地把它移动到别处地方。

凡人中即使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壮汉,

也移不动它,因为精造的床里藏有

结实的机关,由我制造,非他人手工。

(第二十三卷,184-189)

 

奥德修斯和佩涅洛佩的婚床(后人拟制)

 

佩涅洛佩由此确信,对方正是自己多年未见的丈夫。而这张“坚固的婚床”(The Marriage Bed),也从此成为西方文学中象征家庭稳固、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著名象征。一些现代西方学者还认为,这段婚床试探的剧情,也象征着了古代家庭内部两性平等的元素:睿智的佩涅洛佩在她的婚姻关系中并不完全是被动的,她也主动确认奥德修斯的身份才决定是否接受对方。这个说法多少属于现代化的诠释,在男尊女卑的古代社会中,佩涅洛佩对自己和家庭的拥有的权限,还是太少了。当代世界和《奥德赛》的世界不同,女性和子女已经不再是男性家长个人的私产,而人类的婚姻和家庭也有了更多更为复杂的形式——有丁克家庭,有同性家庭,还有不婚主义者的个人家庭。但对私有财产之维护,始终是有文明以来,人类社会家庭之真正内核,为民众和传统信仰共同认可和守护。虽然我们无法了解《奥德赛》真正的作者是谁,准确的创作时代是什么时候,但我们可以从奥德修斯的冒险历程中领会到,对私有财产不可侵犯这一信条的维护,正是这部史诗的真正底色。

 


 

注    释

 

①   参见[德]托马斯·亚历山大·斯勒扎《欧洲为什么要感谢希腊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于嵩楠译。

②   本文所引用的《奥德赛》原文主要按照王焕生译本,参以陈中梅译本。

③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九《如是我闻》三:“其中祭赛国之锦衣卫,朱紫国之司礼监,灭法国之东城兵马寺,唐太宗之大学士、翰林院、中书科,皆同明制”。如第六十二回《涤垢洗心惟扫塔,缚魔归正乃修身》:(祭赛国)国王大喜道:“妖贼安在?”三藏道:“现被小徒锁在金光寺里。”那国王急降金牌:“着锦衣卫快到金光寺取妖贼来,寡人亲审。”三藏又奏道:“万岁,虽有锦衣卫,还得小徒去方可。

④   见亚里士多德《家政学》第一卷,2.

⑤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I, 13, 126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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