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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艺术为爱情 | 玛丽亚与卡拉斯:泣血的夜莺

 alayavijnana 2019-07-10

我只有在唱歌时,才能感到被人所爱

——玛丽亚·卡拉斯

普契尼,《托斯卡》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

年轻时的卡拉斯有点婴儿肥,这让她自卑,总是想方设法地减肥

1942年8月,二战还没有结束,在希腊雅典的国家歌剧院,正在排演意大利最后一位伟大的歌剧家普契尼的杰作——《托斯卡》,机缘巧合,原定的女主角因病无法出演,这给了当时还在雅典音乐学院学习声乐的19岁少女玛丽亚·卡拉斯一个崭露头角的难得机会。这位极为特别的女孩并没有多少大舞台的经验,此前只是在学生歌剧团中,出演过一部轻歌剧。当时她还在音乐学院的合唱团里唱歌,但合唱团的领队总觉得她的声音实在太闪耀、太突出,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拥有鹤立鸡群的嗓音的确对合唱是种困扰,不过它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当剧团在寻找替代女主角时,指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那声音太难忘了,燃烧着青春的烈火。

普契尼的《托斯卡》如期上演,在战争的阴云下,生离死别的爱情,更令人动容。人们都惊呼,乐坛又升起一枚美丽的小星星。能出演如此重要的歌剧女主角,为卡拉斯之后的歌剧人生开了一个好头。她在剧中演唱的那支绝美的咏叹调——《为艺术,为爱情》,也成为了她一生最重要的标签。

艺术与爱情是我生命

我不曾伤害任何生灵

我是个虔诚的信徒

在上帝面前用纯洁的心真诚地祈祷

为艺术,为爱情,这是一个近乎神圣的主题,神圣得几乎不可能实现。在普契尼的歌剧《托斯卡》中,女主角弗箩莉奥·托斯卡抱着爱人流血的身体,痛不欲生。她费尽心机想拯救的爱人,最终还是倒在了谎言与血泊中。当追捕她的士兵,越来越近,走投无路的托斯卡,纵身跳下了高高的城墙。

在歌剧史上,女高音总是最闪耀的存在,每一个时代都有绝世名伶的诞生,但你很少能找到一个象玛丽亚·卡拉斯一样的女歌手,如此激烈地将生命的全部热情,一股脑地注入到自己的演唱中。说实话,在她的时代,她的声音天赋和演唱技巧,都远称不上完美,但她的狂热激情,却让她的歌唱始终闪烁着不一样的耀眼光芒。

她的歌唱与表演最不同凡响的并不是声音的纯净与高贵,也不是技巧的严谨与精妙,但它却能让你真切地感受到,某种现实生活永远无法达到的爱情——艺术中的爱情。它让心灵流血,它让天使歌唱,它让今夜的天空星光灿烂。

现实荒谬的战争已经夺走了太多爱人的生命,但夺不走爱本身,也无法泯灭人心对爱的渴望、对亲人的思念。当1944年战争结束时,卡拉斯已经是希腊最耀眼的女歌手,她急切地要回到美国,她日夜思念的父亲身边。

很久以后,当记者问起玛丽亚·卡拉斯,对那段希腊战时生活的记忆,她不愿意多说。这位出生在美国纽约的女孩,因为父母离异,跟随落单的母亲回到祖国希腊,偏偏又碰上二战爆发,生活困苦不堪。母亲经常逼着她去陪德国或者意大利士兵,用唱歌去换取食物。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不是在母亲高压管教中学习声乐,就是在战争带来的饥饿中越长越胖,这似乎很不合逻辑,但却是事实,为此,她深感自卑,总觉得母亲更宠爱她那位苗条、漂亮、擅长社交的姐姐。

19岁的她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甚至不敢和男生约会。唯有在歌唱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某种灵魂的自由,仿佛那些优美的旋律里,总闪烁着爱情美丽而永恒的光芒。她希望被这光芒包围,希望自己能成为这光的一部分,包围住每一个听者的心灵。所以她才说:我只有在唱歌时,才能感到被人所爱。

每一个鸡蛋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人的声音都是独特的,但这独特并不是你与众不同的原因。你还需要不断地打磨它,让它发光,然后注入强大的情感,让歌声插上翅膀。无论是在希腊、美国,还是在歌剧的故乡意大利,玛丽亚·卡拉斯的声音都让人一听难忘。相比那难忘的歌声,人们更惊叹于她歌唱的方式,她如此忘情地投入每一个乐句,每一个角色,每一个舞台动作,不顾一切,毫无保留。和她共事的人,经常不解地问她:

你怎么可以这样歌唱,难道你不痛吗?

一位歌剧指挥家曾经回忆与卡拉斯的合作。在长达七小时的排练之后,卡拉斯还在用全部的力气一遍又一遍地演唱,指挥实在看不下了,劝她:你只需跟着乐队轻轻哼唱就可以——这是排练不是演出。但是卡拉斯却认真地告诉指挥:你的责任就是指挥,而我的责任就是歌唱——当她歌唱时,她的心在悸动,她眼中的渴望在燃烧,无法停止。从某种意义上说,聆听卡拉斯的音乐,你不能只听唱片,你要看着她的大眼睛,然后让她的声音穿透你的心灵。

你为何会记住一个声音,是因为它触到了你现实的痛苦?还是让你想起了你从来不敢去拥抱的炽热爱情?

现实中,我们都喜欢和职业的人一起工作。但多数人并不喜欢与卡拉斯这样全情投入、近乎疯魔的人一起工作,这是件很累的事。在她少女时代,她就展露一种源自这种疯魔的天然霸气,她总是坚持选择自己热爱的剧目,坚持自己歌唱的方式,对每一个排练细节,舞台布景都一丝不苟,对人对己都绝不通融,以至于,人们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母老虎。

然而,没有这种全身心的投入,就不会有卡拉斯的传奇;没有对爱与被爱炽热无比的渴望,也不会有伟大艺术的诞生。意大利歌剧最核心的精神是什么,其实就是爱情——它让你疯魔,它将艺术的火种,种入你的心中,燃烧成心灵的火焰。


威尔第,《茶花女》咏叹调:永别了,过去的美梦

照片:卡拉斯《茶花女》经典录音

我一直很喜欢卡拉斯主演的威尔第歌剧《茶花女》,她那经典无比的舞台造型,楚楚可怜的大眼睛,真的会讲故事。德国战后最伟大的抒情女高音施瓦茨科普夫在观看了她的演出之后,曾激动地来到后台,告诉卡拉斯:她决定这辈子永远不出演《茶花女》的女主角薇奥列塔,因为卡拉斯的演出实在太完美了。

同行、甚至是对手的真心赞美,有时胜过舞台下的万千掌声。不过有关《茶花女》我更喜欢另一个故事。当她演唱到薇奥列塔临终时的一段弱音乐句时,总是唱得特别得轻,甚至使用美声歌剧禁忌的破音来演唱,指挥总是提醒她,这句应该唱得重一些,存在感强一些,让观众清楚地听到。但卡拉斯却拒绝了,她坚持,薇奥列塔临终时已是病魔缠身,极度虚弱,只有轻轻的破音,才符合剧中的情节。

其实你看一百遍、听一百遍《茶花女》也不一定发现卡拉斯的用心,但你会感受到她的忘情,她的投入,她绝望而炽热的爱,这是歌剧独特的魅力,艺术独特的魅力,也是卡拉斯独特的魅力。

天使玛丽亚

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张爱玲《金锁记》


贝里尼《诺玛》咏调,圣洁女神

照片:卡拉斯在斯卡拉大剧院,1955年

从1942年登上雅典歌剧院的舞台,演出《托斯卡》,到1951征服意大利歌剧的圣殿——斯卡拉歌剧院,一直到1977年,黯然离世于法国巴黎的公寓。玛丽亚·卡拉斯走过了35年无比灿烂而又晚景凄凉的人生。从1977年到今天,又过去了42年。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昔日的美人,难再得。在如今的世界,歌剧艺术早已成了昨日黄花。连歌剧的故乡意大利,这朵美丽的艺术之花也已凋零。

你还在听歌剧吗?你是否还记得她的名字?隔着时光回首,只剩下一地凄凉的月光。但在我寂静的往事中,我心中的她仍在月光下歌唱,那是她的成名曲《圣洁女神》:

圣洁的女神啊,你耀眼的光辉 

照耀着古老的圣林,闪烁着宠爱的微光

......

没有乌云遮蔽,这吉祥的光华

平静了热烈燃烧的心灵,也平息了你轻率的热情


纪录片《卡拉斯:为爱而声》海报

2017年,在玛丽亚·卡拉斯逝世40周年之际,年轻的法国导演汤姆·沃尔夫,将玛丽亚·卡拉斯生前的旧影像、新闻采访和私人书信,加上了大量卡拉斯最经典的舞台演出,按时间线重新整合成了一部传记纪录片——《卡拉斯:为爱而声》,再一次将我们的回忆带回到那些早已破碎的时光中。

影片从一段玛丽亚·卡拉斯的采访开始,玛丽亚·卡拉斯对着镜头说:在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我想成为玛丽亚(教名),但我不能辜负卡拉斯(名字)。于是记者问她:关键时刻,谁会胜出?玛丽亚·卡拉斯稍作犹豫,然后说:如果你认真地听玛丽亚歌唱,在那里面有完整的我。然后,纪录片才从音乐与一封卡拉斯的亲笔信中正式开始:

语言停顿之处,音乐就会开始,事实上音乐过于伟大,以至难以用语言描述,但无论如何,我们能永远享受音乐,并用敬畏之心拥抱它,对我而言,歌唱并非勇敢的标记,也不是骄傲的表现,而是我自愿升华到和谐天堂的意愿......

在此时导演插入的音乐,正是卡拉斯在斯卡拉大剧院演唱《蝴蝶夫人》的录音,那是剧中女主登场时的第一支咏叹调——《啊,天堂是什么样子》。

普契尼,《蝴蝶夫人》咏叹调:天堂是什么样子


玛丽亚·卡拉斯,对于每一位热爱古典音乐的人来说,都是一张封尘已久的旧唱片,但无论她已经多么老旧,当记忆的唱针悄然搭在沉默的唱片轨道上时,那些失去了温度的爱情,又重新沿着岁月细密的环形纹路,沙沙地开始歌唱、燃烧。

过去我一直怨恨,这个自甘沉沦的女人,为了闪光漂亮的生活,愚蠢地亲手葬送了自己本应该更辉煌的艺术生涯;为了一个有钱没品的花花公子,舍弃了真爱她的人,当她从与船王的三角恋中痛苦地醒悟时,却发现她那引以为傲的美丽的嗓音已经破损不堪。渴望超越生命的玛丽亚,最终输给了追求享乐与情欲的卡拉斯,她失去了飞向天堂的翅膀,在女高音本应该更上一层楼的年纪,不得不黯然退出舞台。最后,既没有成全爱情,也浪费了艺术女神的眷顾。

然而,当影片沿着卡拉斯失血的生命,缓缓地沉入黑暗时,我突然发现:我的心也变得沉重。我们为何会如此珍爱她那并不完美的声音,其实不正是因为美丽天生的脆弱,爱情本身的盲目,人生本色的无奈与不完美吗?

卡拉斯承认:每一个女人都渴望被梦中的白马王子带走。对女人的生命而言,爱情、家庭、孩子,比艺术与事业重要得多。在这个充满了谎言与欲望的现实世界,你越渴望得到,就失去得越多。当你越想被你爱的人所爱,你越可能失去了真正爱你的人。卡拉斯一生最伟大的舞台演出,都是清一色的爱情悲剧,结果,她自己的人生也成了这悲剧的一部分。

她为了自由,和专制的母亲成了仇人;为一份虚幻的爱情,离开了将她奉为艺术女神的丈夫。在生活中,她拒绝成为女神玛丽亚,为此她宁可以卡拉斯的名字,登上船王风流的小船,在孽海情缘中毫无安全感地漂流。对她而言,爱情就是一场不顾一切的征途,直到历尽沧桑,直到走投无路,直到山穷水尽,也无怨无悔,心碎而死。

最终,她将自己的一生,也演绎成了一部绝美的悲歌剧。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刻,她依然心系着狠狠地玩弄、伤害她的男人。对卡拉斯而言,爱就是一首歌,它简单的主题,从低音部缓缓地升起,不断地向着一无所有的远方与天空攀升,直到飞临太阳的高度,最后燃烧、坠落在一片无人的黑暗之海中。这优美的曲线,也正好暗合了意大利歌剧咏叹调的古老拱形同曲式结构。

普契尼,《贾尼·斯基基》咏叹调:我亲爱的爸爸

这是一部我看过的最平实的、关于卡拉斯的传记纪录片。它没有停留在女神灿烂的光芒中,也没有回避那些暗淡、挫折、甚至黑暗的时刻。它没有纠缠于卡拉斯一生的离奇八卦和是非口水,而是象一条沉缓暗淡的悲伤之河,从人心荒凉的旷野中流过,波澜不惊地将我们引向一片美丽的黄昏。其实,一首你可能连歌词也听不懂的咏叹调,为何能动你心弦?为何这悲剧的人生,却让你感受到爱情的美丽。因为,直到最后一刻,那破碎的心,依然在顽强地召唤着爱情。在巨大的伤害之后,卡拉斯依然选择了原谅,原谅伤害她的男人,原谅伤害她的媒体,因为这爱的力量,并不来自地上的卡斯拉,而是天堂的玛丽亚。

我要特别感谢,导演在这最后的悲伤中,突然反转时光,将镜头切回玛利亚·卡拉斯的年轻时代,她身着着优雅的黑色无袖连衣裙,亭亭玉立在乐队前,演唱普契尼歌剧《贾尼·斯基基》中著名的咏叹调《我亲爱的爸爸》,当她唱到:

让我们去吧,你若还不愿答应

我就到威克桥上,纵身跳入冰冷的河水

我看到了挂在卡拉斯美丽脸庞上的泪珠,那是天使之泪,晶莹透明,还没有被这个尘世污脏。

有人说玛丽亚·卡拉斯是近现代歌剧复兴的象征,其实她生活的时代,古老的歌剧艺术正在迅速地没落,在她还没有成为歌剧女王时,可爱的秀兰·邓波儿已经用轻快的踢踏歌舞征服了全世界。实际上,她是站在世界歌剧舞台上的最后一位女王,在她之后依然有杰出的女高音,但却再也没有星光万丈的美丽传奇。

你永远无法在虚幻的艺术中找到现实的爱情,无论你出演过多少次《托斯卡》,多少次《诺玛》,你也改变不了故事的结局,你也无法和艺术中的主人公一起结婚、生小孩。其实,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

在她生命中最后的孤寂时光中,她和我们一样,反复地听着自己年轻时录下的唱片,热泪盈框。这是她最后的乐趣,逝去的青春,无法挽回的爱人,消失的舞台.....人生如梦,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消失,到最后唯有歌声不去,扯动心弦。

唐尼采蒂《拉美摩尔的露西娅》咏叹调:四周被寂寞包围

但是当一个女人付出了她全部的爱,她就不会被遗忘。在寂寞的另一头,一生都深爱她的前夫,到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听卡拉斯的旧唱片,老泪纵横。他始终无法留住爱人的青春,留住爱人的心,但至少他拥有了爱人最美丽的时光。

而高明地玩弄了卡拉斯情感的浪子船王,到头来还是发现,即使你拥有无数的珍宝与财富,即使你翻云覆雨,有的是甜言蜜语,美女如云,到头来唯有真情难忘,他带着卡拉斯送他的红丝巾,和他的豪华游船一起,沉入时光之海,四周被寂寞包围。

那首咏叹调是怎么唱的:

每当午夜月光照在泉水上时

我仿佛都能听到深深的哭泣

玛丽亚与卡拉斯,对我而言,代表着美丽与真实。她的歌声代表着,爱情与祈祷,超越与回归。没有人象她一样演唱,也少有人象她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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