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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枢先生周年祭 ——人类心理学究竟什么样?

 高行之 2019-07-10

       转眼间,被称为华人本土心理学之父的杨国枢先生逝世一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先生的逝世,是华人心理学的重大损失,更是中国本土心理学研究的重大损失。一年前,惊闻先生去世的噩耗,匆忙之中写下了《倡导心理学本土化的杨国枢走了,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一文,表达对先生的哀悼和怀念。对一个人最好的纪念,就是完成其未竞的事业或者了结其未偿的心愿。眼看先生逝世周年的日子就要到了,就有了写点什么来纪念先生的冲动,几经修改遂成本文,就先生多年前开始寻找的中国本土心理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一问题给出一个答案,相信在先生倡导下的心理学的中国本土化之路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先生的心愿一定会成为现实!

知道杨国枢先生是因为热衷于心理学的本土化研究在搜集资料时,而了解杨先生则是读了先生的《我的学思历程》一文以后。读罢先生此文,不禁感慨先生不仅向我们展现了他的学术成长历程,更是无私地为我们提供了一位有着四十多年心理学专业研究者的人生经验、学术经验以及探索过程中所积累下来的宝贵的思想财富,拓宽了我们的视野,延伸了我们的思路,指引了我们的方向,给了我们无尽的动力,让我们无法忘怀。

印象最深的首先就是先生讲到的哈佛经验之旅。据先生回忆:在那场演讲之中,有一个当地发展心理学很有名的教授,他跟我说他很同情并理解我们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发展方向,因为他们的心理学也是一种本土心理学,所以他说我们的方向是对的,而且老早就应该从这个方向去作,但是他希望我们能提出这方面具体的研究。在研讨会之中,他问了一个问题,他说:“我非常好奇想了解一下,假如你们没有美国心理学、西方心理学这样一个优势的压力之下,使你们不动脑筋、不加批评就套用西方的理论,而不受其支配、扭曲,让你们独立发展出一套本土心理学、中国人的心理学,但是那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心理学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自己愣了有三十秒钟之久,答不出问题来。

先生对于自己当时所作的回答很不满意,一直耿耿于怀:我觉得我当时讲的很粗糙,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回来之后,心里想说这个外国人怎么看得这么清楚,而我们这些人在里面缠斗了这么久,搞本土心理学,都没想到这个问题,可见我们还是很依赖西方心理学。

你们独立发展出来的一套中国本土心理学,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心理学呢?

这个首先由一个“很同情并理解我们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发展方向”的西方心理学家提出来的问题,其实也是所有在进行中国本土化心理学研究的中国心理学工作者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只是如先生所反思的那样,我们“都没有想到”。如今先生走了,可这个问题仍然摆在那里,一直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对此我一直很困惑:究竟是大家认为这个问题不重要呢?还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头绪而无奈放弃?

引起我困惑的还有另一件事。2017年有幸参加了台湾杨中芳教授组织的在厦门大学召开的一场“中庸心理学研讨会”。巧合的是,杨教授研究中庸心理学的开始时间与我研究孔子的中庸思想正好重合。令我不解的是,尽管杨教授发起的这场中庸心理学研究已经经历了十几个年头,但没有人关注什么是中庸思想?也没有人解释过这个“中庸心理学”与孔子的中庸思想是否有关系?有什么关系?这个中庸心理学的基础理论是什么?

孔子的话在我耳边回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或许是我孤陋寡闻、才疏学浅,我实在想不明白,连名字都没有搞清楚、定义没有清楚的给出,又没有基础理论的研究究竟能建立起什么样的学术体系?这些让我觉得似乎这在研究领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

多次阅读过先生的学思历程一文后,我有些理解先生为什么会重视本土心理学的研究和发展、思考人类终极心理学的问题了,因为这是建立本土心理学体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有明晰了本土心理学与人类心理学的关系问题,本土心理学的架构体系才会完整、完善,才能保证研究方向不会偏离。

一般来说,要实现一个目标,可以有两个方向:一是往前看,从零开始直接建立一套新的,像先生这样研究本土心理学同时思考人类终极心理学可能的样子;二是回头看,挖掘过去有没有?如果有,需要哪些改进或完善?也就是从研究过去我们究竟有没有本土心理学入手,去挖掘一个可能存在只是不为人所认识的本土心理学体系。

想想看,如果让我们去寻找一个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人,怎么找?有可能这个人就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却不认识、不知道。因此我们必须暂时抛开他的相貌而从寻找与他相关的其他信息和线索入手,比如他曾经和谁在一起?现在可能在哪里?会和什么人在一起?有什么特征?等等。同样道理,既然没有人知道我们自己的本土心理学究竟是什么样的,那么就有可能这个心理学其实早就在那儿,只是因为我们不认识它长什么样,总是照着西方心理学的模样去寻找,而事实上中国心理学却并不是这个模样,所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于是便认为我们从来就没有自己的心理学了。然而,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从来没有中断过的中国文明、一个2500多年前就已经高度重视伦理的中国却没有心理学,这实在是件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因此,我们需要抛开西方心理学这一模式,从其他信息入手去寻找我们中国古代究竟有没有心理学。

正是得益于先生的文章,让我深受启发:要回答我们自己的本土的心理学究竟是什么样子的问题,先回头看,找找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一套心理学,找到了,自然就知道它是什么样了。怎么找呢?当然是从中国的传统文化——那些古籍文献、中国古人的核心思想中,从心理学特征,比如心理学结论、心理学理论及其应用等相关线索入手去寻找。

幸运的是,这部分内容正是我所研究的那部分。也正是这样的机缘,让我有幸接触、了解、受教于先生。

今天,我将在先生文章的启发和指点下取得的一点心得与各位分享,作为纪念先生逝世周年的礼物。

一、中国到底有没有一套自己的心理学?

毫无疑问,先生所倡导的本土化研究开启了中国,乃至整个华人世界心理学本土化研究的新时代!在《我的学思历程》这篇文章中,先生明确表示“我们的确没有这个心理学”,并作了这样的分析:“以前我们不了解(人类心理学)这个东西,现在还是有很多人不了解,包括那些西方社会以外的心理学者。西方社会的心理学者比我们认识得早,比我们还清楚,因为他们有思想上的弹性,我们反而是僵化了,我们把西方的心理学理论当作父亲母亲一样,依赖它、不怀疑它,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似乎整个心理学圈的人都认为中国根本没有心理学,中国的心理学是从西方学习来的,又因为意识到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直接套用西方学不妥当,所以才推动心理学本土化的。

从逻辑上讲,连先生这样推动心理学本土化研究四十多年的领军人物都没有想清楚中国自己的这套心理学究竟是什么样,那么,如果中国事实上存在这么一套与西方心理学完全不一样的心理学的话,也必定没有人能认识。如此以来,认为中国没有心理学也就可以理解了,实际情况其实应该是,如今中国心理学领域的学者根本不知道中国的心理学究竟什么样,又只认识西方心理学这个模式、只会用西方心理学的标准来衡量,因此,面对一套中国自己的、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心理学,中国的心理学者自然都不认识,西方心理学者自然就更不必说了。换句话说,中国心理学圈的人之所以都认为中国没有自己的心理学,只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这套中国的心理学,而并不是中国真的没有。

那么,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套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它会在哪里呢?

当然只可能存在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中国的古籍文献、中国人的传统思想中!

既然如此,那么,要解答中国到底有没有一套自己的心理学这一难题就很难能由心理学圈的人独立完成,而需要既熟悉心理学又深喑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来帮助寻找、发掘了。

历经二十多年潜心研究孔子的中庸思想取得突破性进展之后,我意识到我可能发掘出了中国自己的那一套心理学了。不过,我无法想像这将面临多大的压力,缺乏足够的勇气公开我的研究结论。很幸运地,我遇到了先生的文章,受到先生本土化研究的鼓舞和启发,让我确信我确实已经在无意之中触及到了这个难题的答案。

在这里我尽可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来概括一下:

在秦始皇统一文字的时候,出于不可告人的、为了“以愚百姓”以达到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做皇帝的目的,授意并组织人员篡改了部分文字的含义,以至于导致相关的中国古代的优秀思想无法通过字义正确地流传下来,从而遭到了误解和扭曲。这其中就包括中庸的“庸”及孔子的中庸思想。具体地说,孔子所说的“中庸”的“庸”,既不是东汉郑玄所解释的“用”,也不是南宋以来程朱所解释的“平常”、“不易之”,而是只有天子才可以使用的乐器,可以指代帝王、天子、圣人,引申为最好的、最高的、至高无上的,或者最高境界;现在所说的“平庸”,在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前、包括孔子时代,是指与帝王、天子平起平坐,这当然是人生所追求的最高目标了。然而,在秦始皇统一文字之后,“庸”就变成了平常、无能、碌碌无为,而“平庸”也从人人所追求的最高目标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所避之不及的无能之状,人们再也不想与“庸”有什么联系了。而这,也直接导致了孔子的中庸思想被后人误读、曲解。想想看,如此对文字字义的篡改是不是很可怕?然而,这就是真实的历史。

与此同时,“中庸”的“中”不是中间,也不是“不偏之”,而是指像喜怒哀惧等什么情绪也没有或者像音乐即将演奏而尚未演奏这一瞬间的寂静,表示无的状态,它代表着从可以被接受、被认可直至最高境界这一范围,河南方言的“中”正是对“中”这一本意的传承。

孔子的“中庸”思想“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是孔子受到音乐的启发而使之最终成熟起来的,它是对类似于“中和之”又远胜于“中和之”这一词汇的一种艺术化描述。它包括认识论和方法论两层意思:中庸的认识论是指处理事务只要追求“中”可以逐渐达到代表最高境界的“庸”;而中庸的方法论则是指像正确使用庸器(最高规格的乐器)一样就能演奏出以和谐为本质的美妙、动听的乐曲一样地去处理事务,就可以使事务达到“庸”一样的和谐的最高境界。正因为这样,如果对音乐、对乐器庸器缺乏足够的认识和了解,就很难准确地理解孔子的中庸思想。中庸思想的核心就是讲述如何通过“扣其两端而竭焉”来追求和谐以达到最高境界。中庸思想有三个重要概念:过、不及、中。其中,过与不及各自指向左右两端(极),而中则指向最高境界,这自然也是一极,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三极”。

《易经》中明确指出:“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意思是说,《易经》所讲的六爻其实就是三极之道。《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清楚地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尽管人们把道分为天道、地道、人道,实际上却是人道效法地道,地道效法天道,天道效法大道,而大道则效法它自然的样子。这让我们恍然大悟:归根结底,原来孔子的中庸、《易经》讲的六爻、《道德经》讲的道与德,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竟被后人分割开来争论了二千多年!而孔子的“中庸”正是对这个至简“大道”最精炼的高度概括——仅仅使用了“中庸”二字,用使用最高规格的乐器即庸器的例子,具体、生动、形象地概括了一个模糊而全面、深刻的大道理,是不是非常简单?这不正是所谓的“大道至简”吗?

其实,包括《道德经》在内,整个中国传统文化讲的都是同一个道,只不过孔子、《易经》、《道德经》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去作了解读罢了,这其中尤以孔子的中庸讲的最精彩、最通俗易懂、影响最大。总结一下就是,中国古代有一部反映万事万物本质的“大道学”,只要掌握了“大道”这一根本,就可以通晓万事万物了。既然如此,中国又何需一套狭隘的局限于心理学的心理学?

整个中国传统文化都在讲“三极”、用“三分法”看问题,显然,这与西方“一分为二”的看问题这样的“二分法”视角有着很大的不同。这既印证了先生倡导心理学本土化的必要性和迫切性,也印证了先生发展心理学本土化的正确性。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孔子的中庸其实强调的是充分利用走两个极端最终取得中的结果,而不是僵化、死板的走中间或取中;与此同时,即使是运用走极端也要坚持“君子时中”的原则,而不是不管不顾、毫无敬畏之心的为所欲为。

那么,中庸与心理学又有什么联系呢?

孔子的“中庸”简单说就是讲和谐以及如何实现和谐。它不但提出了一个认识论指导人们认识和理解这个世界,更提出了一个方法论指导人们做一个中庸的人。中国古人追求“道”,讲究“大道至简”、举一反三,懂得了“大道”,就可以举一而反三乃至反五、反十、反千、反万物了,自然可以应用于任何领域。这个“大道”因为“至简”而“易从”,因为“易”而易知,既易知又易从,也就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影响了中国二千多年——正如大家所了解到的,孔子的中庸思想在二千多年来的中国绝对处于主流统治地位,正是那个至简“大道”。那么,将其运用到心理健康领域,那就是中国人的心理学,更确切地说,是中国的健康心理学。从心理健康角度讲,一个中庸的人就是身体各器官内部和谐、精神与行为和谐、与他人关系和谐、与环境和谐的人。毫无疑问,一个做到“中庸”的人,一定是心理健康的人;而一个健康的人,也一定是做到了中庸的人。

世界卫生组织对健康的定义为:“健康乃是一种在身体上、精神上的完满状态,以及良好的适应力,而不仅仅是没有疾病和衰弱的状态。”试问,还有没有比上述“中庸的人”更加健康、更加完满的呢?一个处处和谐的人是不是心理健康的人呢?显然,按照心理健康的标准,孔子的“中庸”思想就是中国古人的心理学。

对此孔子也说得非常清楚明白:我本没有那么多的知识,也有很多不知道的。有人来问到我的时候,我常常脑海里并没有人家问的东西,我不过是会扣其两端而竭焉这个方法罢了。(原文是“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这再次充分表明,孔子的中庸思想运用到什么领域,就可以视作这个领域的专业著作,关键在于如何理解和运用。那么,运用到心理学研究中,岂不就是中国的心理学吗?

如果有人觉得这些仍然与心理学有些距离,那么,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不就是对人类心理所作的最明确、最本质的总结吗?这当然是名正言顺的心理学结论了——同一民族的个体之间、不同民族之间、同一民族的个体之间从人性的本质上来讲都是相近的,之所以社会、文化、风俗、习惯、语言之间有巨大差异,都是后天习得习惯而成的。另外,孔子将人的智力分为上智、智、中、愚、下愚五级,这岂不正是西方心理学所研究的内容吗?智力分级是不是与西方心理学也很相似?可别忘了,西方心理学比孔子晚了至少二千三百多年!

另外,据《论语˙述而》记载: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不愤不扉不启不发”,既是中国古代教育的原则,更是今天心理咨询实际遵循的原则。有谁还会说这不是心理学吗?

所以,尽管自古以来中国并没有以一部类似西方心理学这样一个独立的心理学理论,却绝对有着对人类心理规律深邃的认识、总结及其应用,这难道不是中国的心理学吗?中国有这么一套不讲心理的心理学,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化主张“无为”的又一例证罢了。也正因为中国的这套心理学从来不讲心理,所以,中国人都误以为自己没有心理学了。

特别值得一说的,还有上博简中的《恒先》一文。《恒先》一文的出现,使孔子思想更加完善和丰满,因此,个人认为,这是孔子思想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心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恒先》一文,我们才能更通畅地理解孔子的中庸(需要注意的是,我指的不是专家们在道家框架下对《恒先》的解读,而是本人对此文所作的非道家视角下的解读)。中国至少从西周开始,就非常重视伦理教育,这显然是建立在对人性、对人类心理高度认识和深刻理解的基础上才可能做到的。

总之,中国不但有自己的一套心理学,而且早在至少二千五百年前就已经非常成熟了。只是,非常遗憾地,由于历史、文化均被有组织地篡改,它并未被后世的中国人所认识。如今心理学圈里的人看中国自己的心理学不正是先生所说的“看山不是山”么?跳出了西方心理学这一固定的模式从心理学角度去理解孔子的中庸思想,我们就会发现,孔子的中庸思想还真的就是一部与西方心理学完全不同的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这又是先生所说的“看山似山”了。只能用“似”字,是因为这个“山”已经不再是西方心理学这座“山”,而是中国自己的心理学这座山——山已不再是那座山了。

这套中国心理学可以简单地概括为:凡是和谐的心理都是健康的,凡是达到和谐的最高境界的,是真正的完满状态,这样的人就是圣人;上智与下愚之人是很难改变的;人性相近而习相远;处于和谐与最高境界之间的,都是健康的;中可至庸(中庸的认识论)以及庸以至中(中庸的方法论即如何实现和谐)。因此说,中国不但有自己的一套心理学,而且这套心理学与西方的心理学完全不同,不论是表现形式还是内涵。

作为一套完整的心理学,在西方人看来实在无法用三三言两语来说清楚,然而正如您所看到的,用中国话、中国理论就可以。这样,我们不但回答了中国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心理学这一问题,同时,也回答了中国的心理学什么样这一问题。

二、中国心理学与西方心理学的共性与差异

在明确了中国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心理学以及它大体是什么样的之后,我们就需要讨论中国心理学与西方心理学共性与差异分别是什么?只有明确其共性与差异,我们才能对这两套套心理学有一个更加清晰、全面、具体的认识。

根据中国理论,人道、地道、天道本质上是同一个道,那么,文化自然也符合这个道。我们看到的事实也正是这样:中国人与西方人都具有人的天然本性;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都保持着天然的向前的活力,这就是它们的共性。

积极向上、向前是生命天然的本能,而理性则带有梁漱溟先生所说的“反本能倾向”。为什么理性会带有反本能倾向呢?例如追求快乐是生命的本能,但理性会让你分析哪些追求快乐的行为是可以的,而哪些行为虽然可以带来快乐却不可以自由地去做,快乐却不去做显然是带有与天然本能方向相反的性质的。中国文化一直保持着这样一种反本能的理性。正因为如此,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才特别注重教育、注重修身约束自我以安家立命。中国心理学与中国文化与此也是完全一致的。

西方文化注重个体自由、追求个性自由是人所共知的,而西方心理学也是在个体自由的基础上通过实验验证来获得西方人的行为法则或效应的。西方文化与西方的心理学与此也是一致的。

所以,不论是文化还是心理学,中国的与西方的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就是中国的修身看上去对个体的自由是有所限制有所约束的,这往往被有些人当作攻击中国缺乏自由、有碍人权的靶子。然而,在中国人看来,西方人其实是因为不懂得中庸、缺乏反向思维的理性而在自由方面放纵过度了,成了片面地、一味地为了自由而追求自由了。

具备反向的理性、强调对度的把握、特别强调适可而止,这是中国文化、中国心理学的一大特色。中国古人认为过犹不及,过与不及都不是我们想要的,中,才是我们愿意接受的,而中的最高境界中庸才是我们所努力追求的。基于这一理论,在明确了人的本性和基本规律、在深刻认识了“大道”以后,中国心理学没有去被动地跟从人性及其基本规律继续研究人的行为法则、效应,而是遵循“大道”转而注重教育、注重修身。所以中国心理学除了关于人性的基本理论和基本规律,还包括着修身教育部分,这就是中国心理学的模式和基本架构。

西方文化则只知道一味地向前向前、自由自由,表现在心理学研究上就是在明确了人的本性和基本规律以后,研究朝着具体化、细微化的方向一路走下去,结果导致西方心理学的分科越来越多,法则、效应越来越多。所以西方心理学包括中心理论和行为法则、效应,这是西方心理学的模式和基本架构。

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别在心理学模式和架构上的表现,是中国心理学与西方心理学的一个显著的差异。

对于中国心理学来说,作为至简的“大道”, 心理学领域只是中庸思想运用的一个细小的分支。所以作为中国人自己的心理学,它既没有被命名为“心理学”,没有出现“心理”这样的字眼,也没有强调它所讲的就是心理学规律或者心理学效应,或者强调它研究的就是人的心理。如果不是运用它去解决心理学问题,就很难认出它是心理学来,它在其他领域的应用比在心理学上要广泛得多。虽然这部中国心理学也讲人类心理的基本规律,但是,它只讲最本质最基础的规律“性相近习相远”,却不再深入,而是遵循这个规律、遵循“大道”转向实际运用,所以中国古人特别强调修身养性,主张“厚德以载物”,注重教导人们如何为人处事。这是因为中国古人不但早已经认识到“大道至简衍化至繁”的深刻道理,更已经认识到凡事皆有度,故“君子适中”,处理事务需要把握分寸适可而止。这是掌握了本质大道以后,中国人采取了更加积极主动的策略性选择。

而西方心理学则不是这样。它首先被命名为“心理学”,然后分门别类规定了一系列的定义、概念,又是法则,又是效应,或者称作现象,几乎离不开“心理”二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部心理学。当然,除了那些效应、规律在生活、工作中具备实用性外,其他的内容离开了心理学领域也就几乎没有什么用了。而且,西方心理学的研究朝着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细的方向一直走下去,比如分析人们的从众心理、消费心理、恋爱心理、犯罪心理等等。在一段时间或一定的时间内这些知识自然会给学习的人们带来很大益处,这也是人们喜爱心理学的最重要的原因。

然而看起来,西方心理学似乎完全忘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通常,当大部分人了解了西方的心理学法则、效应以后,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就会发挥作用,他们就会反其道而行之以脱离这些法则、效应以避免被人预见到从而获得安全感。这样的结果将是在经过一段时期以后,西方心理学的那些行为法则、效应因为人们都开始反其道而行之逐渐失效,最终将会被新的研究所推翻,进而产生新的法则、效应,如此重复,永无止境。看上去似乎是向前,实际却是止步不前了。而这样的发展范式不正是上博简《恒先》中所说的“唯一以犹一复以犹复”吗?《恒先》一文最后提出忠告:知道适可而止才会让那些无用的想法不再像野草一样疯长啊!这是不是也是对西方心理学研究方向的告诫呢?是不是“适中”,这是中国心理学与西方心理学的第二个重要差异。

由于西方心理学是在倡导个人自由的基础上被动的研究人的心理的,所以,西方的心理学从骨子里就是被动的、跟从性的。而中国心理学的实质就是通过学习中庸思维和中庸策略提升人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反向的理性思维水平,朝着已经明确了的大道方向提前干预人的心理。显而易见,中国模式是更加积极主动、更加注重人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是更加科学的。这是中国心理学与西方心理学第三个显著的差异。

三、人类心理学究竟什么样?

自从1988年哈佛经验之后,先生就开始思考人类终极心理学的问题。先生在回忆这段经历时这样说:以前我还不敢说心理学只有一个,现在我可以说心理学有很多个,有多少个文化就有很多个心理学,但是并不是说这样的状况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这就像个金字塔一样,将来都会逐步整合,从小区域到大区域的,最后把各个本土心理学中心理论和行为法则的相同性及相异性在较高层次把它整合在一起,就是把它变成global psychology、universal psychology或是psychology of human-being,这样才能得到一个真正的人类心理学,而不是一个以支配性的美国心理学为基础而建立的人类心理学。

这就是先生心中的人类心理学的样子了。

像先生一样,我也坚信,一定会有一个可以适用于全人类的心理学。受到先生的启发,在先生提出的构想基础上,我现在对于这个人类心理学又有了新的看法。

坦率地讲,先生所构想的人类心理学终究还是受到了西方心理学的影响,仍然沿袭了西方心理学的基本架构,认为它分为中心理论和行为法则两大部分,足见西方心理学模式对于心理圈里的人的影响之大、影响之深。换个思路,如果先生所构想的人类心理学金字塔的底部都是分为中心理论和行为法则的地方心理学,那么,位于顶端的人类心理学显然就应该是最核心、最本质的基本理论和行为指导原则。而这,不正是中国心理学的架构吗?

从哲学与逻辑角度,适用范围越广泛的,越趋于框架性、理论性、原则性,而适用范围越狭小的,则越是趋于具体、详细。因此,现在的西方心理学因其具体化、详细化自然应该属于不折不扣的地方文化框架下的地方心理学,对应着先生构想的金字塔的底部;而中国心理学则恰好属于框架性、理论性、原则性,脱离了具体化、详细化的,更接近于先生所构想的金字塔的顶端——人类心理学了。

这并不什么雷人的说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了解孔子的外国人均对孔子的中庸思想有着极高的评价。如日本学者儿岛献吉郎认为:孔子者,伟人中之伟人,圣人中之圣人。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爱默生是确立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美国前总统林肯称之为“美国的孔子”、“美国文明之父”。 爱默生评价孔子为“哲学上的华盛顿”,“是中国文化的中心,孔子是全世界各民族的光荣”,称自己“对于这位东方圣人极为景仰”。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则评价说:“以中国教化最著之邦,历数千年而存在,余认为孔子之功。余虽隶耶教,于孔子之道,莫不乐闻之。”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世界和平运动的倡导者和组织者罗素认为:“中国之文化基于孔子之学说”,“中国切不可盲目采用欧洲文化,时移世易,但将中国旧文明之不适于今日者略加改易可已”。“中国最切要者不在西方文化之吸收,反在东方旧有文明之复兴。中国学术远在二千年前已经灿然大名,若加以整理使之复兴,则影响世界,极为伟大,对于世界必有特别贡献,最后中国或成为文化之中心。”

近年,中央电视台的《文明之旅》栏目专门录制了一期名为“彭林话《中庸》”的节目,主持人一上来就提到,1906年,中国著名学者、时任北大教授的辜鸿铭把一本中国传统的经典著作翻译到了西方,随即引发了轰动,人们争相传阅。这本书的英文名字叫做《对人生普遍意义的指导》,而这本书的中文原名就是《中庸》。要知道,《中庸》是迄今为止我们所看到的详细介绍孔子中庸思想的最早的著作。作为中国的古典传统文化,能够引起西方人的热捧,可见其内容足以引起了西方人的共鸣。这表明西方人也认同中庸思想,中庸思想虽然是中国的而且是古代的,但同时也是全人类的,它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过时。

中庸思想是符合人的天然本性的,所以它虽然是古代的,但也是现代的,是中国的,也是全人类的。这可以说是中国心理学就是人类心理学的又一例证了。

庞朴先生说:“中庸是古代中国人的核心价值观。”

梁漱溟先生说,孔子学说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人的核心文化,是因为孔子学说打动了中国人的心。这岂不就是说孔子学说点中了几乎每个中国人的心、引起了所有中国人的共鸣吗?其实何止中国人,如今全世界不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学习孔子学说吗?

八十五年前,梁漱溟先生曾断言:“孔子学说的价值,最后必有一天,一定为人类所发现,为人类所公认,重光于世界!”这也可以视作是中庸是人类心理学的又一个例证。

以上观点深深受益于先生,但尚有待完善和发展。将中庸解读为令人信服的人类心理学,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欢迎有志之士的参与和共同努力。

先生离开我们已经一周年了。

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其开创的心理学本土化研究却正如火如荼地向前迈进;

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其心得与感悟却给我们以前进的方向和动力;

先生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其所期待的人类心理学已经在不远处冲我们召手!

深深地怀念杨国枢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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