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界,此宇宙,必有一更高绝大之主宰,而为人类智力之所不能窥测而知者;世界各大宗教则皆从此一信仰上建立。 虽则世界各大宗教说法各不同,要之人类对此至高绝大不可知之主宰,则必应懂得有“谦逊心”,有“敬畏心”。 此为人类对天之学所应共有之态度。 在中国文化传统里面并无自创之宗教,但其培植人之谦逊心与敬畏心,论其成绩,则决不差于世界任何一大宗教之所能。 在此一不可知之最高主宰之下,人与万物并处。 人应懂得万物所各具之性能。积极方面,可资人类之利用;消极方面,亦可知有所戒备。近三四百年来,西方自然科学,突飞猛进,使人类对物之学有辉煌之成就。 但同时产生了两流弊: 一、是把对天与对物的界线泯灭了。 因于对物有成就,而自信过甚,误认为只凭人类自己智慧,便可主宰天地,管领万物。 认为宇宙间至高无上者即是人类,不再认在人类之上尚有一更高而不可知之主宰存在。 于是把人类对天之谦逊心、敬畏心都消失了。 循至骄矜自满、狂妄自大,把自己当作至高无上、有己无对。当前人类此一心理,即可贻祸无穷。 二、是把对物与对人的界线泯灭了。 对物之学,本为人类福利而起。但少数国家,凭其成就,来欺侮同类,压迫他人。 近三四百年来,西方人之帝国主义与其殖民政策,亦与其自然科学之进步并驾齐驱,使自然科学仅利于少数人,而反为多数人之害。 又因人类太注重于对物,在其心理习惯上,亦渐把人同样当作物看。 循至人对人冷酷无情,只知利用,没有恕道。将使这世界全变成功利的、机械的。无情无义,人道沦丧。 此为人类对物之学之误用。 人类处身于天地万物中,而每一人又必处身于人群中。 因此对天、对物之学以外,又有对人之学。 对人之学与对天、对物之学不同。其主要特征在学者与其所学之对象为同类。 对人之学,最主要中心乃学“为人之道”,即人与人相处之道。 中国文化传统,在此方面,讲究得最透彻。 中国人分人与人相处之道为五伦:一父子,二兄弟,三夫妇,四君臣,五朋友。 君臣一伦,近代社会似乎没有了。其实就中国传统观念言,“君者群也”,我处在此团体之内,此一团体即是我之君。又“君者尹也”,一团体必有一代表主管人,此团体中之一代表主管亦即是我君。 如此言之,国家即是君,国家之元首亦是君。推而言之,一公司是君,此一公司之总经理亦是君。只要我处在此国家或此公司之下,也即应有君臣一伦之存在。其他四伦不待言。 要讲对人之学,必从此五伦始。 因其是最具体的面对面的人与人相处。从此最具体的面对面的来教人与人相处之道,则首应知有同情,有恕道。 中国儒家称此人与人相处之道为“仁道”,仁道即是“人道”。若不从人与人相处之道即仁道上立本,而凭空来讲国家天下事,将会使人无同情,无恕道。人与人间全变成权谋术数与威力财力之运用,不仁之极,而人道遂大坏。 本文选摘自:《历史与文化论丛》 作者:钱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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