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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 由沈周《吴中山水册》《卧游图册》略说吴门风雅

 伯乐书香小屋 2019-07-11

[明]沈周 卧游图册十七开之秋山读书 

27.8cm×37.3cm 纸本设色 1506年 故宫博物院藏

“抱得琴来不用弹”,没有人的知识所赋予的“刻度”。第三,对“名”的超越。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天地如斯,一切功名利禄的追求,在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自然书写中了无意义,风过沙平,舟过浪静,种种要留下自我痕迹的欲望,也终将化为虚无。赏雨茅屋的意象,是追求荣华富贵的转语;玉壶买春,以清净的心、醉意的目面对世界,是最终的解脱之道。

此品以诗意来诠释“典雅”概念,重在超越名言、名望、名利,从而契合天地自然之道,真可谓一种“无名的典雅观”。它反映出宋元以来文人艺术的普遍价值观念。如从北宋以来成玉涧、苏轼到清代虞山派的琴学思想中,可窥出此种典雅观的脉络;从元至清初文人小园的意趣中也可见出此思想痕迹,在绘画中更是如此。这里以明代吴门文人艺术的领袖沈周为例来略加讨论。

明代中期以来,吴门艺术力追此类典雅的意趣。作为吴门艺术的领袖,沈周的绘画最得其中精神。如今藏于故宫博物院的《吴中山水册》十六开,是沈周的得意之作,记录的是诗人生活中的所见所感,乃沈周极擅长的粗笔水墨之作。此作可视为《二十四诗品》“典雅”品的活脱脱呈现。第一开画雨后过西园,山水之间的西园,是真正的小园,茅屋数间,高树几株,篱笆一爿,山花烂漫。诗人雨后携杖步入其间。笔致粗莽,意趣洒落。对开有题《雨后过西园》诗云:“小园西百步,五亩未为悭。得雨草皆满,无风花自闲。尽清全赖水,论足尚亏山。树艺有余养,其如丁者顽。”诗中尽显“小中现大”的意趣,园很小,雨后携杖而来的老者意很满。

画与书的笔致俯仰之间,似乎都能读出这样的意趣。又如第五开画雨中坐西山中的“雅意”。其对题诗云:“看雨青山中,晴日未可及。峦华与岭秀,濯濯翠流汁。水墨间罨画,屏风四围立。杂花逗余红,雅与松共湿。低云满窗户,似爱幽者入。我初作静观,并喜得静习。纷纷冶游子,此景不足给。有时在此境,佳句待人拾。诗肠尝干燥,亦许借润浥。持之报杨子,王可事屐笠。”诗为赠一位杨仪部所作,画只是写山间茅屋中,率略抹出人影,坐而观雨,正是“赏雨茅屋”之象。此景虽无大观,然在沈周看来,也已足够骋怀。雨中望远山,四面如屏而立,屏风中处处都是绝妙画图,大自然真是水墨的高手,虽自己是画者,到此也无所画。戴着斗笠,穿着木屐走来,在茅屋静坐,远观雨中山影,杂花与余红相逗,静心与青松共湿,真是无处不有“雅意”,细雨打在心扉,如润湿干燥的诗肠—感受天地之美的灵意。沈周说“有时在此境”,这是当下触着即发,是直接的感受,是人在此顷发现的独一无二的宇宙。

沈周的典雅趣味,不是外在形式上的风雅,而强调的是万物一体之观。沈周《卧游图册》十七开,今藏故宫博物院。其中一开山水,画秋风萧瑟中,一人岸边树下,临水而读,老木萧疏,秋水淡荡,读书人神情怡然。其上有诗云:“高木西风落叶时,一襟业爽坐迟迟。闲披《秋水》未终卷,心与天游那得知。”在水净沙明的秋水边读《秋水》,心与秋水同在,进而与天地同游。画家就画这“心与天游”的共在。人此时是世界的“在”者,而非世界的观者。即沈周诗中所说的“松风涧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与世界融为一体。《秋水》虽处《庄子》外篇,却是理解庄子思想的关键,此篇发挥《逍遥游》《齐物论》之大旨,带有提挈庄子思想的特点。前人曾有“吾读漆园书,《秋水》一篇足”的说法,以《秋水》篇概括庄子思想。在文学艺术领域,秋水精神成为人与世界共成一天的代语。元张雨(12831350)诗云:“木兰坠露研朱写,只写南华《秋水》篇。”写人与万物一体的感觉。董其昌(15551636)甚至说:“曾参《秋水》篇,懒写名山照。”《秋水》篇直接影响了他的绘画形式构造。

 [明]沈周 卧游图册十七开之仿倪山水 

27.8cm×37.3cm 纸本墨笔 1506年 故宫博物院藏

秋水精神,最典型的体现,就是超越人与物的相对之观。沈周《题许由弃瓢图》诗云:“一物有一累,吾形犹赘然。区区此勺器,亦合付长川。浩浩天地间,吾亦一瓢耳。吾哉与瓢哉,大观何彼此。”他的《雨后经西园》诗写道:“小园西百步,五亩未为悭。得雨草皆满,无风花自闲。尽清全赖水,论足尚亏山。树艺有余养,其如丁者顽。”未为悭,不嫌其小;得雨草皆满,无风花自闲,一个充满圆融的生命宇宙,也在弥合世界的“量”的差异。沈周的《天池亭月图》题诗极有思致:“天池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天池,万物辉光发。不特为此亭,月亦无所私。缘有佳主人,人物两相宜……”诗有李白“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的风味。人坐亭中,亭在池边,月光泻落,此时他作亘古的思考,时空的绵延,以至无限,最终达到时空的弥合,古与今合,人与天合,人融于月中、水里,会归于无际世界。月光如水,照古照今,照你照我,唤醒人的真性,“人物两相宜”,成一体无量之宇宙。

在此人与世界一体之观影响下的吴门风雅,其实强调的是“无名的典雅”观,就是强调对一切分别见解的超越。与一般认识中的传统典雅概念大异其趣。典雅,是中国文化中的重要概念,是传统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术语。自先秦时就已确立其重要地位。自其确立位置之时,就与“名”、与权威联系在一起。典雅,意味着对过往、权威的捍卫。典者,时间延传中凝固的,可以称为典范的形式,如典则(典章制度)、经典(为人们遵循的知识文本)、典型(可以作为人伦楷范的人物),等等。“雅”,在先秦思想中就有“正”的意思。《诗经》之大小雅,雅就有“正”之释。在中国,雅还有特别意义。《荀子·荣辱》云:“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杨倞注:“正而有美德者谓之雅。”《荀子·儒效》云:“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君子安雅。”居夏安雅,华夏族,是以“雅”为其理想的,故有“夏,雅也”之释。雅,成了汉民族文化基因之一。所以“典雅”一词,先秦以来就带有雅正之义,强调思想典正温雅,如《诗经·大雅·抑》的“荏染柔木,言缗之丝。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所呈现的就是典雅理想人格境界。

在文学艺术理论中,《文心雕龙》是对“典雅”阐述最为充分的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刘勰就是以儒家典雅观为目标,建立自己审美理想世界的。他将文章分为八体,分别是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典雅高居八体之首,也是决定文章基本品质的方面。在他看来,典雅不仅是文辞、结构方面的要求,更是基本的思想旨归。《体性》说:“典雅者,镕式经诰,方轨儒门者也。”《定势》说:“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门。”“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在刘勰看来,典雅者,典正也,即还归于儒家经典之正道。刘勰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可代表传统美学这方面的主流观念。

[明]沈周 卧游图册十七开之秋江坐话 

27.8cm×37.3cm 纸本设色 1506年 故宫博物院藏

我们将《二十四诗品》中的“典雅”品,与《文心雕龙》为代表的“典雅”论相比较,即可以发现二者之间的重大差异。刘勰的典雅观强调的是合乎规范,而元虞集的“典雅”品的基本坚持,是超越一切规范,表现的是萧散、自由、脱离物欲、超越知识的趣味,突出的是人本然真性的显现。翛然与翠竹清流同韵,飘然与岭上白云同游。在传统思想中,典雅常与过去、权威联系,成为某种身份所逸出的风雅(如贵族气)、权威所铸造的范式(如经典化)的代名词,而《二十四诗品》中的典雅,强调的是自我、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它的存在就是对一切过往权威“范式”的超越。一切对“名”的追求,总是连接着过去、他者、权威等,而在赏雨茅屋、步屧寻春的当顷,一切的“名”都烟消云散。正因此,文人艺术中的典雅,不是恪守经典的端雅,而是本真情怀的洒落呈现。以沈周为代表的吴门风雅,与传统“名士风流”式的典雅观迥然不同。

清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云:“此言典雅,非仅征材广博之谓,盖有高韵古色,如兰亭、金谷、洛社、香山,名士风流,宛然在目,是为典雅耳。”西晋石崇有金谷园,豪奢无比,往来多富贵之人。兰亭燕集,千古风流,多为文豪相会。唐宋时退隐高官的洛社、香山之会,虽也有白居易、司马光之类的雅逸之士,但他们的身份显赫,不待多言。皋兰课业本的解释,以为典雅就是名士风流的显现。这样概括并不允当。文人艺术中的典雅观,是一种“无名的典雅”,与名士风流中“名”的显露截然不同。

名士以学识为人称道,以其为人做派显赫于世。六晋南北朝时,“居然有名士风流”,一时为人追慕。东晋王恭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推崇纵肆洒落的气度。当时袁宏作《名士传》,多录此等狷介之人。所谓“上马横槊,下马作赋,自是英雄本色;熟读《离骚》,痛饮浊酒,果然名士风流”。然而名士气,往往流于风雅的呈露,脱不了做作,还有一样东西挥之难去,这就是“名”。名士者,就是利用各种方式来突出“名”,离开了“名”,也就不会有名士。

古人有云:“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又有所谓:“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此可谓名士风流型的典雅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呈现。在此典雅世界中,其人多为退隐高官、文坛胜流,其器多为玲珑之古物,其居多为饮酒、会琴、品茶、玩鹤之事,它还总是与风雅相连,身份、知识的标记若隐若现。

传统的名士典雅每每流于卖弄风雅,绝俗常常沦为怨弃俗事的借口,山林之游也成了不关世事的托词,追求古趣淡去了精神,唯剩下“古玩”,追求典雅,反而沦为一种无力感,以至于矫揉造作,拿腔拿调。

沈周为代表的吴门风雅,是对《二十四诗品》“典雅”观的卓越体现。它所推崇的格调,本质上是对“名”的消解。虽然其中也包含温软细腻、精致玲珑的成分,但更强调融入世界的乐趣,指向大自然,指向心灵的自由。典雅不是身份的显现,文中的“茅屋”与“金屋”显然不同。玉壶买春的沉醉和清净,毕竟与名士的“清高”不可同日而语,更不是西方艺术中虽追求的“贵族气”。他们珍惜自己的性情清洁,并不等于要力证自己高出世表。山林中徜徉,典雅间顾盼,处处都有意,与万物一例看,与众生同呼吸,才是他们的根本追求。典雅不是幽阁中的把玩,而是在天地中抖落精神。它是纵肆的、独立高标的情怀,不是将自己抽离出这个世界,而就在亲近世界、融入世界中得到。这样的典雅,清静而不清高,远尘而不离世,精致而富有力感。

【详见《中国书画》2019年7期】


本文编辑:欧阳逸川   新媒体编辑:崔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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