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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人异事(10)- 转自池草读书社论坛

 松竹同音 2019-07-11

       第二天我睡到将近十点钟才起,推开门看见地上已经薄薄的落了一层雪花。隐约听见师父师娘在正房和我的父母说话,我推门进去问安。
       师娘见我进来,握着我的手,问我昨晚睡的好不好。我使劲点点头。父亲骂我懒鬼,睡到晌午才起床。母亲告诉我,吃过午饭他们就要回去了。虽然过惯了离家在外的生活,我的心还是稍稍沉了一下。
       用过午饭,送父母下山。
       我和师父回来的时候,师哥们正在后院炮制药材。我们用的药材,很多都是自己在药圃里种的,还有一些要去山上采。把鲜品搞回来,切片、晒干,有些还要根据需要或炒、或蒸,这样的药材自己用着才踏实放心,效果也好。现在的药行不掺假的少,炮制也不按规矩来,怎么快怎么省事就怎么搞,如果再遇上药店克扣——处方20克洋参,药房只给10克的事情我就真的遇到过。这样下来,就是孙思邈开的方子也未必有效。所以你就知道,在现在这种社会风气和医药条件下,连医生想治好病都很困难,就不要讲患者痊愈有多困难了。
       师父带我大体参观了一下宅院的大体构造和功能分区,然后又去村后看自家的药圃、猪圈、鸡鸭栏。不在农村长起来的孩子,一定觉得很美好很田园,其实那个猪圈,真的看起来很脏,还臭,虽然是半大的猪仔,但是好象很凶的样子,还蛮有攻击性的,师父说那是山野猪,-_-||。鸡鸭栏也很脏,地上厚厚一层都是它们的粪便,还叽叽呱呱的乱叫,总之是很真实的农业基地,一点都不田园和浪漫。
       我刚加入这个大家庭,师娘又疼爱我,师父也没有给我分配什么具体的活。上午按照以前给祖父侍诊的方式,和是兄弟们一起帮师父抄抄方、记录一下病案,下午帮师哥们干点力所能及的活计,再不然就到处闲转,看看乌龟、逗逗金鱼什么的。虽然没有娱乐项目,生活倒也悠闲安乐。上山之前,我一直有肝郁脾虚的陈病,就是被逼读义务教育时候和那些BT老师怄气落下来的,后来一直脾胃不好,稍微吃的不合适就容易腹泻。高中毕业之后,虽然调养了一阵,也没好利索,时不时的还是犯。可是自从来山上之后,心中无事,胃口大开,吃得饱睡得香,不到一周就胖了一圈,闹肚子的毛病一回都没犯过。
       这样安乐的日子,过了有半个月,我自己有点沉不住气了。师父也不说教我点啥,老把我当猪养着,那可不成啊。而且师哥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就我是一个大闲人,还受特殊待遇住东厢上首,不是要折杀我么?我正筹划怎么跟师父开口说教学的事,突然出现的一个病人,成为了历史的转折点。
       一个悠闲地下午,我正在看三师哥蒸地黄。六哥跑进来说,来了个病人,师父叫我们都过去。师哥闷了火,我们一起赶过去。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风火牙疼,一个大叔扶着腮帮子呲牙咧嘴的,师父让四师哥在那里摸着脉呢。师父说,就是个风火牙疼,扎针吧,用什么穴?多久止痛?有说取合谷配行间一刻钟定痛的,有说用手掌牙痛穴三分钟痛减的。我心里暗暗发笑,这种小把戏还不是我的拿手好戏?我嗽下嗓子说,扎上就不疼了。几个师哥吃惊的看一下我。牙疼的大叔咧着个嘴、乜斜着眼一脸怀疑的样子,我瞟他一眼,好死不死,不信老子啊?师父说,老七试试吧。我说,哎。拿起银针往大叔颈后一刺,捻转了几下。问大叔,还疼么?大叔嗳~了一声,还真不疼了。册,这是老子家传的秘穴,专治牙疼的,比麻药都管用的好不好。我扎过之后,师父嘴角微微一瞧。他老人家肯定早就知道我们家的这点小玩意儿,借着这个茬儿让我在师哥们面前挣脸呢。
针灸这个东西,说白了就是拿针戳人嘛,谁扎不是一扎一个眼儿啊,值钱的地方在哪里?
       第一,在取穴,有传承的针灸流派一般都有自己的取穴秘诀和方法。针灸不是照着教科书大概齐、差不多,随便找一地方扎下去就能管用的,所谓离穴不离经,纯粹是自欺欺人的傻话。有内视功能的人去观察气血流通的穴位点,说穴位最大的有效面积不会超过人小指甲盖那么大,虽然跟针尖比较起来这个面积已经很大了,但是真正能找到地方的针灸师病不多。找准穴位之后,还要探测针尖下面的触感如何,以确定进针的深度和刺激的强度,这种精细的手上功夫,没有老师的传授和自身三五年的钻研摸索,一般人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你去做针灸治疗,针扎在身上要有酸麻胀重的感觉才算有效,如果没有这种感觉,要么是你身体太虚,应该补养一下身体;要么是针灸师根本不懂怎样取穴,也许你该换一个针灸师再试试看了。
       第二,是配方。针灸和用药一样,什么病取哪几个穴位,如何配合才不会浪费气血而达到最佳的治疗效果,其中的学问还是很深刻的。现在的学院派针灸家,扎针那是多多益善,就拿牙疼来说,能给你脸、手、脚、腿三四十个穴位,把针扎满了那才算高明,患者也很佩服啊:哦,医生好负责、好高明,给我扎这么多针,我的钱看来没有白花。钉多木烂,针多气乱。木板上钉子太多了,木板就容易腐朽坏掉;人扎太多针,人的气机就会紊乱耗散,反而不容易治愈疾病,是这个道理。所以高明的针灸师取穴讲究精而巧,不用广撒网,反能钓大鱼。当然针灸如同方药,也有神奇的秘方,比如我们家传的那个牙痛穴。无论龋齿痛、智齿痛,还是上火牙疼,一针下去马上就能不疼了。先把牙疼止住,再给病人搭脉,脉象就不会那么急乱,找到疼痛的真正病因,或者针灸或者开药,治疗起来就会比较容易而且有效。每次止痛的时间大概会保持6~12小时,足够病人买药煎药的时间,所以这一个小穴位还真的解除过不少人的病苦。
       自从牙痛事件之后,师哥们对我的态度有了明显的转变,医学方面的事情也愿意跟我多谈,和他们的交流中让我学到了很多知识。我在心里暗暗感谢师父用这样的方法帮我打开局面。没过多久,师父又借一个病人的手,让师兄们在内科上也对我刮目相看。
       答网友疑问:
       饮酒有德,全在自身修养。治病不治命,医人难医心。做为家属能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软言劝慰最好。吵架令人心情郁闷,更要借酒浇愁,借酒发泄了。

马上就要到春节了。长住调养的病人已经陆续回乡过年,山上的诊务也没有往日那么多。师父高兴的时候,就在书房里给我们讲一两种杂病,偶尔还卖几个小故事给我们,让我们师兄弟几个听的心驰神往的。
       有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听课,从天井里里传来呼叫声,大夫,大夫,看病来了。师父放下书走出去,我们师兄弟也跟出去看。一个中年人,单肩架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小伙子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这人是犯了喘证。
       现在哮喘比以前要常见得多,甚至有些读小学的小朋友,动不动就喘不过来。工业化时代排放的大量毒素和废气,总会让某些人的呼吸系统难以承受如此之重的代谢压力,所以这些人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呼吸系统病变。什么鼻炎、咽炎、喉炎、气管炎、肺炎,这些小毛病对现代人来说简直就是挥之不去的梦魇,犯了就要治,治又治不好,只能坚持吃药,还要提心吊胆的预防肿瘤和各种癌变,活得好辛苦。
       曾经有个笃信科学的学西医的同学,就不幸得了鼻炎,经常单侧鼻塞和头痛。去做CT检查,老师告诉他这是发育畸形引起的先天性鼻中隔偏曲,建议手术矫正。于是他就真的要去做,我看在同窗的情谊上劝他说,你这是肺气不利引起的鼻渊,针灸配合汤药,好好调养一下很快就能复原。他不相信的,以为我在骗鬼,于是坚持花5k多去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鼻中隔变的笔直通畅,呼气利凉,带来了全新的感受。可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鼻涕很多,还经常倒灌的嘴里。OMG,中医讲“涕为肺之液”,早就跟你讲过是肺有毛病嘛,对不对?你只去搞鼻子,是不会解决根本问题的,只会让问题层出不穷而已。现在此同学正在按照老师的建议,接受抗炎治疗,以解决鼻涕倒灌的问题。这就是没有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搞到鼻子不通气,反过来还要责怪父母生的他不好以至于发育畸形的人,所要遭受的痛苦,囧。请让我们一起祝他好运吧,阿门。
       现代的摩登生活,也会导致哮喘的发生。难经讲,形寒饮冷则伤肺。外国人不知道棉裤是啥东西,冰天雪地的也只穿一条单裤子在外面晃荡,有些同学觉得很洋气,也学人家这么穿。呃,这样的人,还能再傻点么?洋气的代价就是,肺部被寒气伤到,哮喘和虚寒证的发病率很高,老年时期关节炎和风湿性关节炎的发病几率以几何级数增长。呃,是很洋气了,连得的病都跟外国常见病一样。针灸术之所以会在欧美国家盛行,就是因为可以有效的治疗关节疼痛和随之而来的运动障碍,而这些疾患现代医学除了麻醉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坐视病患瘫痪,直至死亡。除了衣服穿的少,吃冷饮、喝冰水、过量使用抗生素和消炎药等,都是导致哮喘病患成倍增加的主要因素。所以现代人,就是这样在摩登文明中痛并快乐着。
       又激动一下下,说太多了,-_-#。刚才我们说那个年轻人得的是喘证,你要注意哦,不是哮喘,是喘证。哮和喘,在传统医学里是两个不同的疾病概念,喘只是呼吸困难。哮,除了呼吸困难之外,还会有哮鸣声,就象水鸡的叫声一样。那个人呼吸困难,又没有哮鸣音,就是我用传统医学中“望”和“闻”这两种手段采集到的信息,然后我利用我所学的知识检索处理一下,所以就知道他得的是喘证了。简单么?
       我们几个人上前帮忙,把年轻人扶进诊室。他喘的很厉害,根本坐不下来。师父拿出银针,扎了几根下去,5分钟都不到,年轻人的呼吸就慢慢平复下来。中年人是他的父亲,爷俩在家给八仙桌上油漆来着,小伙子一下就喘上了,本想休息一会就能好,谁想越喘越厉害,于是赶紧看大夫来了。师父让我们给病人摸摸脉,我得的脉象是浮弦微紧,刚才问诊又知道患者受过油漆气味的刺激,四诊合参,我就对这个病有八九分的把握了。
       脉摸过之后,师父问,你们说说啊?四哥平时跟师父最多,师哥们都让他说。于是四哥说,现在时值隆冬,病人脉象浮紧,我觉得是外感风寒的实喘,六安煎加麻黄合适。哟呵,《景岳全书》背的够熟的啊,我稍微撇了下嘴,也不知有没有被人看到。师父问我,老七,你怎么看?我说,病人右寸以浮弦为重,稍稍见紧。我觉得是外受漆毒邪风,才引发喘证,倍用通宣理肺丸合适。这个通宣理肺丸,包括乌鸡白凤丸、安宫牛黄丸什么的,都是前清御医为慈禧太后专门研究的方子,解放以后解密了一部分医学档案,把这些处方拿出来制成中成药造福人民,是很好的事情。这个药丸,其实跟六安煎加麻黄的配方差不多,只是药材配比和组方会更合理一些,而且比较偏重于驱散风邪的功能,我以前就用这个治疗过几例“过敏性哮喘”,效果都还不错,比起六安煎这个汤剂效果还要好一些,所以就理直气壮的说了出来。师父沉吟一声,点点头,给开了五天的通宣理肺丸。显而易见的结果就是病人没有继续再喘,说明开这个药是有治疗效果的,但是我自己知道这个药不可能根治哮喘,然而彼时我的功力也仅限于此。
       在师哥们的面前又小露一手,沾沾自喜啊,看看,兄弟我住东厢上手也不是盖的。第二天,师父把我单独叫到书房,对我说:昨天看的不错。我抿嘴笑笑。师父又说,你现在这水平能干个卫生室,但是治不了大病。顿时血流满地啊,同学们,其实师父夸我的时候我有点忘了自己姓啥了。也是,俺就是因为医术不成才来找您老人家的嘛,要是看得好还来学啥。
       师父说完,拉开抽屉,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无汗而喘者,麻黄汤主之。麻黄汤,好像是小时候念过的,《伤寒论》里的方子,汉朝的方子了,治现代人的病,能管用么?而且里面记载的都是伤寒重症,现在都已经很少见了。用那些方子,治疗昨天风邪袭肺的喘证,哪能好使么?我这里正一肚子牢骚呢,师父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递给我,说,你拿去要细细的读,读完了告诉我,回头我考考你。我接过一看,是祝味菊先生的《伤寒新义》。
       于是,我的全新的医学学习里程,就从这一本小书开始了。

        传统医学的巅峰出现在中古时代,自汉代医圣张仲景以降,后世习医之人无非盲人摸象,以管窥豹而已。按照科学的发展观,一切知识都是在不断成长进步的。传统医学恰恰相反,自从《灵枢经》描述过奇经八脉、十二正经之后,数千年来中外学者从未发现过任何一条新的经络,即便时至今日各路学者仍然在为经络的实质争辩不休。所以中医不是科学,而是一种信仰,那些奇玄却又有实际效果的理论,如同神一样,令凡人无法琢磨。
       通过《伤寒论》的描述我相信,在汉代这种形而上的医药学有一套庞大完美的理论在秘密的流传,仲圣作为其中的一个传承人,用他的临床实践,为这套理论做了一套简要的证明和注释,写成《伤寒卒病论》这本书。可是没过多久,这本书就被历史的大潮所吞没,直到有一天,被西晋的卫生部长王叔和重新搜集整理才得以重见天日。自此以后,历代学习研究《伤寒论》的学者数不胜数,无不慨叹书中记载处方论病之准确、用药之精当、效果之神奇,令后人望尘莫及。仲景身后学医者虽有亿万之数,公论能出其右者千古以来实无一人?如此说来,国医之道是发展耶?是后退耶?
       清末敦煌遗书重现于世,其中有一卷是题为陶弘景著的《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帛卷,其中内容与《伤寒论》颇有渊源,文献价值极高。可惜,据说原本已在文化革命中焚毁,现在存世的内容,乃是根据原本背诵传抄。这个本子上的内容,令现代的学者叹为观止,那些是从古至今的医师学者做梦都未曾想到过的内容,古人的智慧程度,由此可知。
       这些历史智慧的精髓,在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之下,不断的散佚消亡,迄今所剩无几。上面提到过的《灵枢经》,这么重要的经典,在北宋时代举国上下竟然都凑不齐一套完整的版本,到了北宋末年高丽国进贡,在献书中有《黄帝针经》九卷,经国家校对印刷,《灵枢经》才得以重新在中国本土流传。《灵枢经》事件,大概可以成为上古文明集体遭遇的一个缩影,其间有多少古籍消失湮灭,我们不得而知。而那些消逝的文明留给我们的是一个又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 
       在师父的引领下,我把几本上古的经典重新细读了一遍,才意识到自己的所知所学是多么的浅薄和渺小,小到伤风感冒,大到器官衰竭急的危重症,都能在《伤寒论》里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案。如入宝山,我是这么想的。
        师兄弟们每个人的课程都是不一样的。有一次我问师父:师父好偏心啊,师哥们起手就是《景岳全书》《张氏医通》《赵氏医贯》,怎么我反而要从《医学三字经》开始读呢。师父不回答我,说,你去提一壶开水来。我提了一壶开水进来,师父指着一只矿泉水瓶子说,把它灌满。我说,水太烫,会烫坏的。师父说,灌吧。我只好浇热水下去,那瓶子一瞬间就扭曲变形到不堪了。我回头看师父,师父说,灌进暖壶里吧。我把沸水冲进暖壶肚里,暖壶却能大肚受之,安然无恙。我明白,师父想对我说,想要成才必须先是堪受之器,如果不能因材施教,对于学习者和学问来说都是一种损害和浪费,有害无益的。
       后来陆续跟师父学习各位伤寒大家的医论和医案,学到《寓意草》的时候,我的心被强烈的震动到了。《寓意草》是西昌老人喻嘉言的医案集,其中有《力争截疟成胀临危救安奇验》这样一则,讲述的是喻嘉言努力排除庸医的误诊,乃至病患自身的不信任,挽救病人生命于垂危的故事。相信读过罗老师《古代的医生》帖子的同学,已经知道这个故事的梗概了,感兴趣的同学也可以去找原文来看,文中言辞真的非常真诚恳切。师父在这则医案后面,注了一行小字:奇技寻常有,慈悲古今无。我看着这一行字,沉吟了很久。
       喻嘉言这个人是真正的圣贤啊,为了救护病人生命,百般容忍,无所不用其极。病人起死回生之后,竟然反说能够治愈纯属偶然,这种病人啊,要是落在我手上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本来就是的,你自己的命自己不顾惜,反要大夫求你来医,好死不死,自古就没有这个道理的。然而喻嘉言他竟然做到了,他是在跟阎王爷抢生意。这位千古难见菩萨心肠的老先生,还真是让人感动到落泪啊。
       讲到这里,就不能不说说我在山上的那几年里,让我印象最深刻,至今都觉得于心有愧的那个病人。

       北京真大啊。为了共进晚餐,要花费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能相见。都会里的人,有多少生命是被浪费在路上的?看到同行者象我一样呆望着窗外的白云杀时间,难免会有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上次我们说到印象深刻的病人。他是师娘的远房亲戚,48岁,电子学副教授,晚期肝癌术后扩散伴腹水黄疸,被医院判定不会超过三个月的生存期,最后找到师父这里。
       这样的病人照例是不收的。他一直很相信现代医学,发现癌症的时候,他坚信现代医学的高科技肯定可以治好他的病,尝试了各式各样的高科技化学物理治疗手段,结果是被现代医学明确的判处了死刑。他觉得这个处决书很残酷,他很冤枉,于是想到了传统医学,也许,他可以在这里面抓到一线的生机。这样的人很怂,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主义者,我很看不上。为了活命,他背叛了自己最初的信仰,如此行径必为史家所唾弃。大英雄如梁启超,即使被错割右肾、凿落七齿之后,仍能拍手称快,为现代医学的科学性振臂高呼者,真豪杰也。况且,他那个肚子吃好多抗癌的毒药下去,又交给外科东切西切,搞得脏腑破败、元气大伤,反过来又要找中医帮他收拾残局,饶他活命。呃,白日发梦。
       但是副教授因为是师娘的娘家人,受到了特别的优待,师父准许他和太太住下来“调养几天”。师父让我负责每天记录下他的起居服药情况和脉象。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宿世的因缘,还是因为他的眼神里带着的那种对中医的永恒的不信任。总之,第一眼看见副教授就非常非常不爽,从心底里就不待见他,一见着他,我的脸马上拉下来。每天早晨给他诊过脉,整个一天心情都不会好起来,所以他在山上住的那几个月,我一直处在很抑郁的状态。
       每天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抑郁和不满的情绪积攒久了,难免会有小小的摩擦。比如出门的时候制造很大的声响,讲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耐烦等等。有一次他端着脸盆往屋外走,我正好要进屋门,因为推门的时候过于用力,差一点把他撞倒。我当时心里觉得足够抱歉了,但是仍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他当时一定还是蛮气我的吧?既便如此,副教授从没跟我计较过什么,也没有向师父或者师哥们投诉过我,否则我就不可能一直为他诊察到他离开。
       有一天早晨,我为他诊过脉,去向师父汇报,师父看了一下脉象,又看了看日历,让我把教授太太请过来。师父对她说,你们来我这里住了也有三个多月了,当初我说保他三个月不死,也做到了。但是我的能力也只有这么大了,我估摸着能再过三个月也就差不多到时候了,只要能按时吃药你们住不住山上两可,早点回去,说不定能找个比我高明的大夫救他一命。教授太太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大概也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意思。对师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就回房去和丈夫商量了。
       中午去给副教授送饭的时候,副教授看起来满面春风,他的太太可能在刚才对他说了抚慰的善意谎言,所以他会觉得很振奋吧。他象孩子一样告诉我,他们下午就下山回家了,还说谢谢我一直以来的工作。接着又从他的行李箱里抽出一本解剖图册送给我,说希望会对我的医学有所帮助,我习惯性的翻洗一遍,在肝脏解剖那一页看到一个重重的折角。用完午饭,夫妻二人欢欢喜喜的下山了。
       大概三个月之后,已经快到中秋节了。有一天晚上我在厨房烧水,等着给师父沏茶,中秋节啊,早晚气温会低一些,但是绝对不会冷,况且我还是在炉子边上看热水。突然之间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后跟一直窜到头顶上来,冷的我头皮发麻。真的就是头皮发麻,从来都没有过的那种感觉,然后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和惊慌,于是习惯性的回头一看。月光下,葡萄架里的石桌前仿佛坐了一个人独自谈笑,遍身深灰影影绰绰看不很清。我定了定神走过去细看的时候,那个人又不见了。这个时侯刚好水煮好了,汽笛呜呜直响,我赶紧去关火,然后给师父送水过去。师父给讲了几页书,我就回去睡觉,那件事情也没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师娘说得肝癌的那个本家亲戚去世了,今天打电话来报孝,说是昨天晚上九点多没的。师父哦了一声,继续吃饭。
       我细细一想,昨天晚上九点多,正是我给师父烧水的那个时候。
       生与死,实在是一个大命题。在《孔子家语》中,子贡曾经问孔子,人死了还有意识么?孔子真是圣人,他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说,(死了)以后你就知道了。
       佛家讲真实语,讲本来面目,他们把生死和宇宙这样的大问题,解剖的鲜血淋漓、丝毫毕现。佛自己也说,有些人听到我的说教会不相信,有些人听过我的说教会思维混乱。所以“佛法大海,惟信能入”,倘若无缘生出信心,也是无可奈何。比较一下,孔夫子就比较圆润可爱,一个华丽的推手,把唯心的、唯物的都拉拢到怀里,如此身手也难怪可以端坐在大成殿里享受两千五百年的冷猪肉而长盛不衰了。
       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若相信轮回,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与父母眷属,乃至路人甲乙丙丁,都不过互为戏剧的龙套。或是对面相逢,或是终身厮守,都不免曲终人散,各自离去,无非就是合作的时限或长或短。等我们换一身戏装重新登场的时候,也许已然面目全非,相顾茫然。所以佛教劝人戒杀,对待万物都要怀着慈悲柔软的心。有谁知道,晚餐吃的那尾鲤鱼,是不是我们曾经的爱人呢。呃,相信有些同学,看到这里已经开始思维混乱了。真实总是让人恐惧,所以我们一直需要伪装。
       前面我说过,医士不过是被命运之手操纵的一个行刑人。你认为医士真的可以凭借医术来操纵生死么?且不说神医如华佗扁鹊者不能长生不死,黄元御、李阳波这样精于医道的饱学大家皆是卒于壮年,怀有起死回生之技,而自身欲求全寿尚且不能。这大概就是命运为我们讲述的,关于医学和医术的黑色幽默了。
       如此说来,生命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寡淡与绝望。其实,命运不过是一个精准无私的会计师,他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你分红,或者向你讨息。至于是存款还是透支,完全就要看你自己。所以想想自己的一言一行,随时都可能改变故事的走向乃至结局,还是一件很有挑战力的事情的。
       我,也愿意做一枚棋子,帮助某些人改变生命的棋局,并且从始至终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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