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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三境论

 逸心茶舍 2019-07-12
書法考(1461)
草书三境论

凡古来华章巨著、千古绝唱、经典垂范之作,必定血肉丰盈、气韵生动,强筋而健骨,见之神采奕奕,思之余味无穷,获之夜不能寐,佳作当以此而论之。想见气质,飘飘然如高人之远来,修容发语,内蕴骨秀,清丽天然,而玄妙超绝,恣肆率性,神来之笔叠出。非草书何可达此者?诸书体中,唯草书自诞生之日起便晰脱于实用之价值,而直接达到艺术化的审美领域。“夫书者,玄妙之技也,自非达人君子,不可得而述之”。此句多指草书之域,或曰草书更适也。而论草书者,应知三境,一曰气象、二曰意象、三曰玄象,臻此三境者则可达生命思维之根源、艺术灵魂之化境。

書法考(1461)草书三境论


一、气象

书中之气,当为一种源自作者本人于书写语境时之精神状态。怀素《自叙帖》中之勃发英气、张旭《古诗四帖》中的狷狂之书、孙过庭《书谱》中的书卷之气、杨凝式《韭花帖》中的闲适之气及其《神仙起居法》的萧散之气,及柳公权《玄秘塔》的中正之气、颜真卿《勤礼碑》的宽博之气等,皆为此等状态。

气,看不见摸不着,而又确实存在,只因缺少介质而无法表现。但无论何种气质,皆为自作者内身散发出来之精神信息,乃未经任何掩饰之灵魂告白,而无法有效隐藏,因直白故而可贵,又因稚朴故而难能!所以才有了“书为心画”之诠释。

世人常籍作品之外在形质而直溯作者内心世界。作者气质于作品中体现出之中正、狷狂、闲适、萧散或宽博,总逃不过识者之法眼,而猥琐、低迷、狭隘、局促等浊气也会一览无余。凡字,体势左右开张,必定宽博之气顿生;若纵笔劲针直下,则俊美之气焕然;遇头大足短之字,定稚拙可爱。此与作者审美水准有关,更与作者之内心气质密不可分。

创作之始,提笔展纸,须先预想字形出处、结体、连带,将心中所想运用腕力一以贯之。其间大小、长短、虚实、精细,浓淡悉须照顾。行间之字势气韵需左右顾盼,方可运用自如。若得之便可气韵生动,神生而采焕。如此一来,作者本人便为整个局面之掌控人,欲得佳作,需得大局在握,然后排兵布阵,处处设岗,意在笔前。此意在前,无论废纸秃笔,残砚余墨,信手拈来,随意而发,不计工拙,时而小桥流水,时而飞瀑悬枝,时而暗流湧动,当时恍若不经意处,一阵风樯阵马之后反倒成了绝唱。此即谓之无意于佳乃佳也。如若创作前信笔涂抹,聚墨成形,无章无法,结果无一处可观,如此便不可谓之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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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有云“盖心一也,自其天理备具,随处发见而言,则谓之道心,自其有所营为谋虑而言,则谓之人心。”此语谓道者心之谋也。书中有道心者方有大气象,此语与其“圣人气象,虽超乎事物之外,而实不离乎事物之中,是无事无为之道理,却做有事有为之功业”相暗合。大气象者并非作品一味生猛或表面雄强,而谓其内构充实、众美丰盈,非尺寸大小之说。有好事者作书虽八尺丈二,细观其则点线单一,章法简陋,理道相悖,行气单薄,一一细数无一美处,更遑论其气象。

夫太极拳之气,贯穿身体之始终,打通体内各穴,使其经络相连、畅达,血脉运行自如。而中医当中之气滞、气淤、气塞,乃病态之称,亦即东施之态,失之自然,或曰虽有体势而神魄相离。草书,无论大草小草,其间贯畅之姿,任由点画气韵相连,如王羲之十七帖,字虽独立,而点画之单线与块面、块面与整体之间早已血脉相连,响应自如,其使转灵便,剪裁之功,方圆互切,运用之妙,无出其右者,意气婉约而风神勃发,字字映带而生,行间茂密浓厚,皆言短而意长。整体看来,气势不绝,寓奇于正,用圆如方。时至今日,世人已无法还原当年王羲之于何种精神状态而作出十七帖。然而,虽时过千年,于现有之形质,仍能想见逸少当年意气风发之神貌,运筹帷幄之雄壮。据唐代张彥远《书法要言》记载,“十七帖长一丈二尺,即贞观中内本也,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三字。是煊赫著名帖也”。十七帖乃逸少晚年所写之系列尺牍,其中多数乃写寄益州刺史周抚之信,鸿雁往来已现昔时君子间味淡如菊之交往,而友谊又如甘冽,愈藏弥香。于此种状态下,晚年王羲之书法已渐退火气,同时亦受老庄道家思想影响,显出一派天真烂漫、从容悠游,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的情致,工拙早已不计,全为信手拈来,其文小至家长里短,随意漫谈,大至典故轶事,举重若轻,一一道来,侃侃而谈,其超脱乎天地之意态,蕴含风雨而萧散悠游之气度,已跃然纸上。

书法气象之中亦须有骨,骨气蕴含“骨法”、“筋法”、“神气”。在魏晋一代,骨与力同,气与势通。魏末西晋间,骨与筋之概念诞生,据张怀瓘《书断》载,“卫恒字巨山,卫瓘之仲子,官至黄门侍郎。瓘尝云: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卫夫人《笔阵图》云:“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者谓之筋书,多肉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由此可见,书法之筋、骨、气、神一脉相承。汉赵壹《非草书》云:“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为强哉?”尚健(即筋骨)之说最早于《周易·乾》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中华民族美学的核心理论之一。“骨”与“势”、与“意”、与“气”密不可分,更离不开“神”。《草书势》指出草书具有“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之特色,其已打破篆书、隶书、楷书之“方须中矩,圆必副规”之律,骨气径直而上,成就神气之态。

书法气象之造势,有伸缩之状,伸为泻势,而缩则为“蓄势”、“密集”、“堆砌”,此时如高山之巨石欲坠而未坠,呼之欲下。卫夫人“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如岗也;“撇”如陆断犀象之角,“钩”如万钧弩发。王右军“若书虚纸,用强笔,若书强纸,用弱笔,强弱不等则蹉跌不入……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之书”,“横则正,如孤舟之横江渚;竖则直,若春笋之抽寒谷……处其戈意,妙理难言。放如弓张箭发,收似虎斗龙跃,直如临谷之劲松,曲类悬钩之钓水”,此便为书之迁想妙得,拟万类而喻书之形质,比近诸身之物而通其点画,形象而生动,高妙而多姿,层层趋进,韵生而采焕,而后神气毕现也。

气,乃一种迹象,书写时之状态,作者内心之感想,以及观众对作品主观理解之情景再现。而气之核心盖当为一种生命现象,乃一幅作品之经络,朴素而纯粹,含蓄又深沉,多变却又高度统一。气,只存于一个主体,即书写者之本身,所有的灵魂、理念、情感、格调,皆发于此。一招一式的技巧于此处显得单薄而苍白,而对主体之修炼则弥足珍贵,此乃浩然正气之本也。


書法考(1461)草书三境论


二、意象

能挥就潇洒倜傥、行云流水之线条,乃为对作者精神意识思维之苛刻精求。这其间最核心之形态乃意象书写。跌荡起伏,纵横生姿之象,延绵不绝,一泻千里,时走时停,时散时聚,时畅笑、时沉郁,无不传递出佛道之辨证说理。

意象草书虽恣意纵横、放荡狂逸,但绝非任意为之,其乃建立于坚实基本功之历练之上。若为书者尚未能解决形质点画之“基本课题”,而单论意象脱俗之高妙,是为姑妄。点画之精道与线条之徐速,皆张弛有度,意取其高,形居法后,神与气一以贯之,书写状态于有我与无我之间反复交替,此非大智大才、潇洒淡逸之高士而不能至也。草书圣手虽代不乏其人,但真能超凡脱俗之士寥若辰星,能至此高屋之瓴,足见其不易。

代有善草者,以大草狂草居多。章草由于结字横向取法,且字字独立,纵偶有墨色与字形大小之变化,亦难以气韵贯通,多沉实朴拙,少连带呼应。今草则于行笔过程中点线面互有互生,章法如兵法之临阵布局,巧妙多变,转换随机,故而出现 “意外之想”之概率更大,其可读性与可观性亦随之增强。

世人皆言“神采为上,形质次之”。愚以为,形为跳板,乃通往意象神境之桥,圣手当“过河而忘桥”, 所谓得鱼忘筌,取意而忘形是也。

今草书最高之境为狂草,难有高士能至此境,千年以降,数人而已。一件遗世绝唱,唯见字形,难觅其宗,看似飞龙走蛇,狂沙漫舞,嘻笑怒骂,披头盖发,似不善书,然其意气风发,飘飘乎如高人之远来,倜傥雅逸之姿,望而顿生敬羡之情,若胸无天地之广大、吞吐无穷之气象者,徒能立乎!?无论书法亦或绘画,大局观而言,首论其构成。而狂草于此域发挥之可塑性极强。线条之交换互切与整合搭配,则无数可能出焉,甚或摆脱领域内之束缚,直接从辩证、阴阳、虚实之间去寻讨生计,或可旁通诸如太极之松沉缠劲,音乐之五谱律动,舞蹈之体势身姿,文学之宏构布局,雕塑之洗练沉雄等等,不一而足。

三、玄象

佳书必有佳构,其布局奇异新颖,点画线质承古法而载新意,块面与整体兼具矛盾又辩证统一。然皆为其表,若论其高妙处,全在玄象。

草书之谋篇宜整体而切勿细碎,一如国画之经营位置,油画之构成,建筑之空间切割;于大形之内置若干块面,其间血脉畅达,气韵贯通,刚劲拙重处又不失流韵。一点一画不拘泥于局部之得失。是以为整。

至于章法所谓“满腹”者,其首尾须得空灵且有呼应,用墨宜枯润相间,相意而发,一应自然。令人望之顿生苍涩之悲悯,萧散之情思,《祭侄稿》、《寒食帖》有此诗绪。欲使人动容必先动情于已。此处须情采贯入,以心唱和,导之于渐进,直至中腹处。所谓虚心实腹,虚心即格之雅逸空灵,而实腹则具体而微,其间无所不包——“大小”、“虚实”、“长短”、“刚柔”、“粗细”、“疏密”、“阴阳”,等等不一而足,极尽丰富之能事。若其众美具此处便愈耐品。此区间便是集矛盾之大总和,如何处置得当,将诸矛盾化解和谐,众问题解决妥帖,便成佳构。

清人蒋和云:“书法可学而得也,然有非所学而学,有无可学而学,此在法之外也。古今论书者几数万言,无一相同,要于法中求精,法外求胜耳。”由此而论,书法者不如书道。法者千变万化,无常形,而道恒一也,道生万物,抱阴负阳,抱朴而守拙。“君子处厚而不作于秀”。不可太专营于法,否则便得之于法而失之于道矣。若论书,其具清新自然之意,古拙厚重之韵,天真灿漫之趣,行云流水之思。喻乾坤于妙理之中,比豪气于天地之外,占浩宇之广大而吞吐无穷!其玄远意象能如此必为佳构。法不可谓不重,谓其轻,比之于道也。然得道者有如滄海之一粟,千年以降数人而已。

书之于道者,玄象也。道之阴阳比之于书则几近全部。圣手下笔便绘阴阳,一点一线之中兼具乾坤;一字之中具阴阳,一行之中,一方阵之内,一篇之内皆具阴阳。众法于众理之内,众理于众妙之内,众妙于阴阳之内,阴阳于乾坤之内。

夫书作灵运之境,生而有之者居多,后天不可学,后天可学者技法耳,“岂独称其才能,皆先其天性,后其学习”。历代大师灵光善具,若有高人,一点即化。或无师自通,其道心唯微,常居于心或未启玄境之门,一但开启,则豁然开朗,从此乾坤大矣!技法者皆为道之所用,若囿于法或有损于玄象之妙境。此则必降格而论之,有志乎书道者不可不察。

张怀瓘论笔法有云:“偃仰向背,阴阳相应,鳞羽参差,峰峦起伏,真草偏枯,邪真失则,迟涩飞动,射空玲珑,尺寸规度,随字转变。”此一一无不玄象。

古来圣手作书,如山水画之大山堂堂,群山拱位,必有主次,而其间神气内聚。“六法画法通书法”其气韵生动,犹可用之于书。周汝昌云“是以生命以气而生神,文化生韵而焕采,合在一起,方是人类精神世界最高层次的艺术活动内蕴与外仪之大美”,懂得了“传移”、“模写”便懂得了中华人文观念,始能晓悟,文之以气为主,是因作者赋予了文以生命之故,气乃活之本质与精灵(古曰“精爽”神明者是也)”。此处之文理可通书道也。此二脉相通,松沉之气俱下,蓄势以待之,张罗布局,处处设岗,待气韵内营,玄象之气升腾,便提笔展纸,如风卷叶,其势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所过之处或“溪水掛枝”或“响彻山涧”或“飞云过瀑”或“九转轮回”,遇峭石绝壁奔腾咆哮,势不可挡;经平江大野深不见底,暗流涌动!比之于书,众美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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