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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评论:《峭壁上的雪莲花》

 漫步人生929 2019-07-12

                              峭壁上的雪莲花

                                     ——对深圳作家获奖短篇小说的评介

作者:蔡东

优秀的小说家,首先是自觉的文体家,而短篇小说无疑是作家操练技艺、精耕细作的最佳舞台。短篇的创作格外强调慧心和才气,对作家的技巧、思维能力和艺术智性要求甚高。

对讲故事来说,中篇最适当,故事篓子大都擅写中篇。若欲展示实力,选择长篇是策略的。短篇的遗憾总是很多,短篇往往短而不完满。完满既指结构上的,也指文气上的,旨意上的。短篇小说最后的加速,怎样才不使人感到突兀?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讲出一个余韵无限的故事?短篇的无限风光,在高山之巅,在悬崖绝壁。创作短篇,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也是一次惊心动魄的采撷香花的历险。

当评论家还在用观察和犹疑的目光打量深圳文坛时,厚圃、毕亮、卫鸦等作家已凭借出色的短篇发出声音:深圳青年作家不但起点高,而且成长迅速。他们心态沉潜,技术成熟,对城市生活有敏锐的感受力,正是在他们的小说中,我看到了一座奇幻的“文学中的深圳”。作为深圳人,我心怀热望,希望通过他们的建构和抒写,深圳能像上海、香港、台北一样,搭建起一座文学意义上的都市。它拥有自己的《长恨歌》、《我城》、《台北人》,文本和城市相映成趣;它沉淀出万千风情,气质独特,内蕴丰厚,当人们提到它时,即刻会意一笑,莫逆于心。

意象:一颗暗夜里熠熠生辉的珍珠

美国长篇名著《飘》正逐渐陷入到尴尬的境地,通俗读物的多角恋情节,笨拙的现实主义,缺少让读者获得适当美感的距离。从这个意义上说,短篇小说的美感几乎是天生的。短篇使作家获得了一种观察世界的奇妙角度和适宜距离,一个有天赋的作家,能敏感地发现并利用此种优势。

若干年来,华丽的深圳一旦遭遇灰暗的底层,必有城中村、打工仔、贫困、苦难、死亡等符号充塞其间。作家们有生活积累,有控诉冲动,但这类写作,一来存在严重的同质化,其次怨气冲天,来不及把经验做出艺术处理即喷涌而出,失之太实,缺少锤炼和叙述空白,技巧的稚嫩和语言的粗粝令人瞠目。

终于,深圳等来了这样的小说:厚圃的《橱窗里的女人》,毕亮的《外乡父子》,卫鸦的《天籁之音》。它们既现实,也梦幻,既骨干精瘦,又无限扩张,既悲天悯人,又举重若轻。就内涵而言,冲破了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对社会的思考更加通透,对人生的挖掘更为深入,从技术层面来看,构思精巧,手法现代,彰显了叙事的复杂和多样。

太阳底下无新事,芙蓉姐姐腆肚撅腚的辉煌已成浮云,耸人听闻将越来越难。三部小说的故事架构并不新鲜。《天籁之音》是农民工之死的一个版本,结尾,建筑工人石岩毫无悬念地从脚手架上跌落;《橱窗里的女人》讲述了乡下孩子小武进城寻父的经历,可看作秦香莲故事类型的变异;《外乡父子》记录了一对异乡父子在城中村里拾荒度日的生活。

三部获奖作品特质鲜明,又具备共性。深圳是叙述的空间背景,边缘人的城市生活是小说题材,但对短篇来说,背景和题材不是第一位的,创造性和想象力才最重要。短篇容不得老实、拘谨和中规中矩,需要智慧和机巧,并寄寓深切的意味。

如何让似曾相识的悲情故事完成超越?我相信,在将素材变成小说的过程中,作家们曾反复思量,迟迟不愿动笔,直到那一刻的到来,灵感波澜壮阔,汹涌而至,他们找到了一颗暗夜里熠熠生辉的珍珠,于是,终结洪荒,冲破混沌,无边的黑夜被照亮,天朗风清,如有神助。生活事件被点化为艺术,毛虫羽化成翩翩蝴蝶。好短篇,灵思妙想,亦老谋深算,是为天赐神缘和精雕细镂的交融。

卫鸦的珍珠是男主人公“石岩”耳边的歌声,歌声从千里之外飘来,演唱者是石岩的哑巴妻子。飘渺的歌声在精短的小说里,萦绕盘旋,袅袅不绝。天籁之音,是情节要素,也是完美道具,破空而来,如泣如诉。

厚圃的珍珠是 “小武”眼中橱窗里的女人,陌生的都市,橱窗中流光溢彩的模特,幻化成慈爱的母亲,温柔地守护着小武。当作家为孩子找到这个意象时,小说已成功了一大半。

毕亮的珍珠是外乡男人临摹的梵高名作《向日葵》,这幅明朗艳丽的画作从黯淡的凡俗生活中跳脱而出。《向日葵》不仅是一幅画,而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关于理解和隔膜,关于生存和消亡。金黄色的向阳之花,沸腾的生命力和灼热的激情,让一个平淡无奇的城中村男人变得特殊、个色、魅力独特、难掩光芒。

沉重的话题遇到轻盈的意象,小说终于飞离了现实,一不小心就堕入俗流的老故事大放异彩。一个空灵的意象,能让入世极深的小说,忽而超然出世。距离拉开了,艺术品也就诞生了。他们亦深谙腾挪之道,歌声、橱窗女人、梵高向日葵不但被安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而且充分调动反复出现,如重章叠唱般,充盈着荡气回肠的复调之美,散发出浓烈的诗意。

短篇的大忌是过于实在,过于典型,一眼看透,不堪玩味。当题材无法偏僻时,瑰奇的旨意、陡峭的文风就是创作的意义所在。绝妙的意象被委以重任,用来铺叙,用来变奏,用来提速,让小说在隐蔽和表现、切入和疏离中达成了平衡,让小说直面现实,又如梦似幻。石岩的倾听,小武的臆想,捡破烂男人的画家梦,看似荒谬,却以另一种方式接近了生活的真实。

作家在小说中一旦侧重意象运用,往往更懂得控制和抽离,小说的姿态也更加开放,不以解决问题为乐,更鲜少大肆议论、判断是非、过度抒情。黄金短篇潜龙勿用,垃圾短篇亢龙有悔。

短篇并不擅长讲述一个一唱三叹的故事,而是从意味、哲理、艺术表现力上另辟蹊径。字数虽短,韵味却长,可谓短得千波流转。三篇小说皆是典范之作,作家为自己的思想和理念找寻到最精美的载体、最精致的艺术形式。

短篇小说的审美价值,在于含混、模糊、驳杂、陆离,文字间充满着恍惚的美、魔幻的场、浪漫的气质和奇异的美感,带有形而上的色彩和哲理化的追求,有寓言的抽象和丰富。写作短篇小说,好比挑战竞技体育中的高难度动作,从考验技术的角度而言,我认为上述作家,动作完成得优美舒展,已深得个中三昧。

人物:泥泞里开出一枝高蹈的花

边城的寂寞,不仅是地理概念上的,还有文化意义上的。深圳人向来不乏野心,却少了点理想。理想太凝重,或者,是多余而无用的。深圳人缺心少魂,离物欲很近,离梦幻太远。冷漠和迟钝是理想主义最顽固的敌人,呼喊和反抗显得清纯而无知、天真而空洞,缺少共鸣,杯水车薪。我们的时代腾空而起,远离了滋生理想的土壤。

比如说深圳的女人,远望时灼灼闪光,近观虽妆容精致,却难掩眼角眉梢的疲态,一脸风霜之色,令人悚然一惊。她们大都缺少安逸生活的滋养,又急于过上人人称羡的日子,反映到面相上,就少了些眉目疏朗、神情温婉的韵味,偏离了日常性的舒缓和恬然。

这座欲望之都、野心之城,总能带给人们巨大的触动甚至是颠覆。一座新城,历史感和审美品味欠奉,但这里的文学资源并不匮乏,匮乏的是思考能力和文学见识。

在作家笔下,看到主人公被城市生活方式异化,苦大仇深,拒谈理想,我并不意外,也很难动容。生活不是文艺片,逼仄的生活确实容不下一张理想主义的面庞。

深圳米贵,居大不易,声名狼藉,斯文扫地——也正因为如此,文学应当挺身而出,叩动理想之门,为坚硬冷峻的都市增添几丝梦幻和柔软,熨平那些动荡不安的内心。能在深圳坚持创作的人,势必意志坚定,对文学有一种纯粹的痴迷和热爱,而且心灵深处,保留着强烈的理想主义情怀。

所以,好比泥泞里开出一枝高蹈的花——《外乡父子》里的拾荒男人执拗地热爱梵高,在生活重压下,把自己和父亲收拾地整洁体面;《天籁之音》中塑造的农民工石岩始终渴望飞翔,能奇迹般地听到哑女唱歌;《橱窗里的女人》一文中,厚圃的儿童视角格外意味深长,东门步行街是城市欲望的中心地带,消费主义时代的欲望代码,霓虹橱窗更是一个集中展览奢华的场所,塑料女模特高傲美艳珠光宝气,成年人在橱窗里看到尊贵时髦,男孩小武却从中发现了母亲般的女人,就像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中写的那样,只有孩子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

被毁坏的生活中,总能照进一丝微弱的光亮。卑下的社会地位、物质的困窘没能阻挡主角对梦想的追求。他们身上有一种优雅的品质,努力追寻着生活中明亮的一面,内心的洁净未被现实粗暴地占有,美好的情怀在心底顽强地生长着。他们多愁善感,是高蹈的精神贵族,峨冠博带的行吟歌者。也许,有人会提出疑问,民工或农村孩子哪有此等文艺气质,我却认为,好小说都是偏执的。

是的,理想主义,一根柔弱而坚韧的蒲草,不合时宜却依然令人热血上涌。如此写来,小说已别有风韵,但假如仅止于此,仍欠临门一脚,无法一击得中。

好在作家们已足够老练,耐心地等待,再不动声色地亮出底牌。

最终,《天籁之音》里的石岩以飞翔的姿势从高空跌落,令人揪心的是,他日夜牵挂的妻子,一个哑巴,听闻噩耗,将怎样发出悲怆的哭喊?世道对弱者的戕害和凌虐,令人肝肠寸断。我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石岩能过上宁静美好的优质生活,那地方是天堂,纤尘不染,光华回荡,仙乐飘飘。

《外乡父子》里的拾荒男人终究未能重拾画笔,他也不再爱干净,形象委顿邋遢,并因盗窃而流离失所,他身上的光彩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彻底消解。可以说,《外乡父子》这部小说虽然形似“打工文学”,但精神气质上却高标卓然,展示了作家对边缘族群生存状态的深刻洞见,提升了此种文学类型的境界,是令人惊喜的突破。

《橱窗里的女人》中,小武的母亲为求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将丈夫从乡村逼入城市。他们以为城市里遍地黄金,能让生活实现跨越式发展。结果丈夫以追债为业,体面优渥的生活遥不可及。梦想支离破碎,情感也被侵蚀,夫妇二人各结新欢,欢情已逝,亲情淡漠,孤独的孩子小武只能靠橱窗里的冰冷女人来获取温情。

这样的小说,多像一把漂亮的小刀子。尖锐,暴力,真实得可怕,写出了深圳人的内伤。漂泊的人们享受不到都市的福利,灵魂中却自有其高贵浪漫的一面;城市生活中存在诗性,但这种诗性很难呵护,极易毁坏,稍纵即逝。击中我们内心的,正是这个诗性被扼死的过程。社会昂然前进,总有一些东西,要作为代价被牺牲掉。

几部作品在叙述调性上都保持了克制,日常生活如溪水般流淌出来,没有金刚怒目式的愤慨,却有对人物心灵最轻柔的抚摸。叙述的冷静和人物精神世界的焦虑紧张,形成了一种撕扯般的张力,令人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疼痛和无奈。作家的现实关怀不再浮于表面,而是钻探进生活的内核,接近终极,直抵本质。

小说是作家最隐秘的心事。在小说中,我感受到几位作家骨子里的敏感、孤高、书生意气、不切实际,我愿意这样理解,他们或多或少,就是自己笔下的人物。他们的创作为当代城市文学提供了新的开掘角度,小武、石岩、拾荒男等形象也充实了底层文学的人物谱系。

作家的劳动神秘玄妙,有强烈的私人风格,任何收纳和统摄都会造成遮蔽,但毕竟深圳是他们共同的平台。对于深圳的作家作品,外间易有标签化的偏见,事实上,深圳文学虽不喧闹,却一直款款前行。作家们宛若一株株热带植物,在南国适宜的气候中长势汹汹,叶片肥厚,汁液饱满,自足而自在。评论领域中,于爱成、张若雪、汤奇云、黄永健、王素霞已颇有建树,创作方面,出身学院的南翔、曹征路蔚然大家;吴亚丁、俞莉、吴君、丁力、孙夜、秦锦屏、宋唯唯、弋铧、谢宏、萧相风、林培源等作家各具特色,作品不断结集出版,并屡有长篇佳作问世。毕亮、厚圃、卫鸦近年来更是声誉鹊起,中短篇小说被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具备了一定的知名度和研究价值。有这样一个成名于本市、能代表本市的优秀作家群,“文学深圳”终将出落得仪态万方光彩照人。

附录:

《橱窗里的女人》,作者厚圃,荣获第二十二届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

《天籁之音》,作者卫鸦,荣获第二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

《外乡父子》,作者毕亮,荣获《作品》杂志社“全国打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

作者简介:蔡东,80年代生于山东,文学硕士,现执教于深圳某高校。曾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长城》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在《文艺报》、《山花》等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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