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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芒花与蒹葭——不遥远的歌声

 风云际会2009 2019-07-13

  童年住台北近郊大龙峒,附近房舍外是大片田野水塘,可以一眼看到不远淡水河基隆河的交会处,甚至再远一点的观音山,一到秋天,河岸沙洲连到山岗峰岭,苍苍莽莽,起起伏伏,一片白花花的芒草风中翻飞一直连到天边。

  芒花大概是我最早迷恋的家乡风景之一吧。那是在陈映真小说里常出现的风景,也是侯孝贤电影里常出现的风景,风景被叙述,被描绘,被咏叹,成为许多人美学上的共同记忆。

  童年时听到的却不是「芒花」,大人长辈们看着白茫茫一片芒花时,若有所思,常常会说:「芦苇」开花了。久而久之,习以为常,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跟着称呼芒花为「芦苇

沙洲上芒花盛开

  长大以后被朋友纠正过:「那不是芦苇,那是芒花……」并且告诉我,芦苇在南方的岛屿是不容易见到的。

  台湾民间常说「棺芒花」,也唱成了通俗流行的歌曲。棺芒,好像是一种极贱极卑微的植物,不用人照顾,耐风,耐旱,耐寒,一到秋天,荒野,山头,乾涸的河床,废弃的社区,无人烟的墓地,到处都飘飞怒生著白苍苍的棺芒。

  台湾民间人们好像并不喜欢棺芒花,觉得它轻贱、荒凉吧?总是一些被遗弃或低贱的联想,飞絮,苍凉,无主飘零。邓雨贤作曲的〈棺芒花〉也一样是哀伤悲情的曲调。

  我却特别喜爱台湾秋天苍茫一片开满棺芒花的风景,觉得是不同于春天的另一种繁华缤纷,繁华却沉静,缤纷而又不喧哗炫耀。

  「棺」这个字民间不常用,常常被人误读为「管」。但是在大家熟悉的成语里,还保留着「草棺人命」的用法。

   「棺草」是这么低卑的生命,长久以来,民间用它做扫帚,穷人用它遮蔽风雨,或者饥荒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啃食棺草根果腹充饥。棺草,这么卑微轻贱的存在,这么没有价值,这么容易被轻忽丢弃,像是路边倒下去难堪到没有人理会的饿殍,总是跟尘土垃圾混在一起,随他人摆弄践踏丢弃。如果,一个政权,如果,一个做官的人,如果,一个有权力的人,把人民的生命当成棺草一样,随意践踏蹂躏,这就是「草棺人命」这个成语最初的记忆吧。

      成语用习惯了,常常会没有感觉,但是想到最初创造这成语的人,是不是看着眼前一群一群倒下的人,像看着一根一根被斩割刈杀践踏的棺草,心里忽然有画面的联想,棺草和人的生命就连在记忆里成为上千年无奈荒凉伤痛的荒谬记忆。

      把人的生命当成棺草一样糟蹋,美丽的「棺芒」花开,却隐隐让人哀伤了。

     其实大部分的人在口语里很少用到「棺芒」,通常还是很直接就称作「芒草」,避开了那个有点让人心痛的「棺」字。

芦苇

芦苇在北方的文学绘画里都常出现,早在两千年前《诗经》里的〈蒹〉,讲的就是芦苇。「蒹」是芦苇,「葭」也是芦苇,是刚刚抽穗初生的芦苇。所以是白露节气的初秋,在迂曲婉转的河流中,在苍苍萋萋白茫茫一片初初开穗的芦苇荡漾中,一叶扁舟,溯洄溯游,上上下下,寻找彷彿在又彷彿不在的伊人,唱出那麽美丽的歌声。

一千年前五代时期画院的学生赵干,留在台北故宫有一件〈江行初雪〉长卷,也是画江岸边的芦苇,用梗硬的墨线画出挺立的茎干,卷上飞洒点点白粉,彷彿是江边初雪,也像是飞在寒凉空气裡凄凄苍苍的芦苇花吧。

小时候常常听到长辈说「芦苇」、「芦花」,他们多是带著北边的故乡记忆的。

慢慢纠正了自己,知道南方的岛屿不容易看到芦苇,被误认为「芦苇」的,大多其实是「棺芒花」。

喜爱文学的朋友多会为满山遍野的芒花着迷,也有人刻意在入秋以后相约去走贡寮到头城的草岭古道,这是清代以来人们用脚走出来的小径,蜿蜒攀爬在万山峰峦间,芒花开时,风吹草动,银白闪亮,就可以看到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岛屿秋日最壮观的棺芒风景了。

草岭古道走到高处,远远山脚下已是阡陌纵横兰阳平原的广阔田野,海风扑面而来,山稜线上怒生怒放的一丛一丛芒花翻滚飞舞,像一波一波银白浪涛,汹涌而来,彷彿听得到芒花的涛声。

芒花在岛屿文学里常见,有趣的是「芦苇」刚被纠正,改成「芒花」,又有人跳出来说:「那不是芒,是甜根子草。」

写作的朋友一脸无辜委屈,回头看自己的诗作,「芒花飞起」,涂改成「甜根子草飞起」,怎麽看也觉得不像诗了。

能够经人提醒,把芦苇修正成芒草,其实是开心的。生命本来是一个不断修正的过程,知识浩瀚,觉得自己一定是对的,往往恰好错失了很多修正的机会。

为了搞清楚棺芒、芦苇、甜根子草的混淆,后来查阅了一些资料,像李瑞宗的博士论文,这个数十年来行走于岛屿各个古道的行路人,像他长年在阳明山国家公园面对大众的疑惑,用浅显亲切的方式介绍说明了禾本科的棺草,和甘蔗属的甜根子草。

李瑞宗的论述说明了几种不同的「芒」,「五节芒」最令我吃惊,过去概念上很直觉误解:「五节」是指草茎上的节,李瑞宗论文中却说「五节」是五月节,也就是端午节。所以,这种芒草,在盛夏开,四月到七月开花,其实是与秋天的风景也无关了吗?

一般人接触的岛屿秋天芒花的风景,论文中称为变种的「白背芒」、「台湾芒」。「白背芒」在低海拔,「台湾芒」在中海拔,另外还有一般人比较少接触到的「高山芒」。

甜根子草,同样是禾本科,却是「甘蔗属」,的确与「棺芒」不同。但是,甜根子草也有别名,有时叫「棺秦」,也有时被称为「滨芒」,彷彿是水边河岸沙洲无边无际的芒花飞起,用了很美的「滨芒」这一名字。我就急急想告诉写诗的朋友,她的「芒花飞起」其实是可以不用改了。

所以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芒」,各有专业归属,但的确可以归併在广义的「芒」字下。

「棺」「秦」「芒」「苇」「芦」这些名称,在长久的地方文化里显然也在混用,的确不容易辨别,俗用的方式也和绝对专业的分类有了距离。

文学与科学毕竟不同,我不知道为什么「棺芒花」的「棺」,「草棺人命」的「棺」,正确读音是「间」,而这个字,在闽南语、客语、粤语中的发音都更接近「管」,子音是「K」。好像连日文韩文里也有这个字,训读的发音也近似「管」。

草棺人命也常常听人误读为草「管」人命,民间口语自有它发展的故事,纠正就好。气急败坏,大肆敲锣打鼓,动机就好像不在纠正,有点自我炫耀了。

秋天在日本常看到芦苇,高野山的寺院一角,一丛芦苇,高大如树,茎干很粗,挺拔劲健,映著秋日阳光,絮穗浓密结实,像黄金塑造,那种刚强不可摧折的雄健之美,其实和岛屿的芒花很不一样。

在上海也看过和日本高野山所见很相似的「芦苇」,塔状圆锥型层叠的花穗,巨大完美,银白发亮,真像金属雕塑,我一个惊叫:「啊,芦苇——」旁边的朋友立刻纠正:「这是蒲苇。」

是啊,汉诗〈孔雀东南飞〉裡不是早就读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吗?原来蒲苇还真与芦苇不同。

芦、苇、蒲、竹、棺、芒,许多字,拆成单字,再去组合,像「芦竹」、「蒲苇」,小小属类的不同,却都归併在「禾本」科中。大众间文学性的混用,和植物专业科学的分类又靠近又分离,又统一又矛盾,也许使这些禾本一家的植物产生了语言和文学上有趣的辩证历史吧。

蒲苇

因此每读《诗经》的〈蒹葭〉,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同样读音的「棺」。

《诗经》的注解里都说「蒹」是芦苇,是刚抽穗的芦花,黄褐,灰白,在风里摇动,河流两岸,一片苍苍萋萋。

「棺」与「蒹」或有关或无关。来往于池上台北间,车窗外,纵谷的秋天,一路都是芒花相随,浩瀚如海,无边无际。

最近画一件长280公分、高110公分的纵谷之秋,想记忆著秋天纵谷天上地下一片苍苍莽莽的白,记忆著芒花初开时新穗裡透出极明亮的银红,像锻烧的银器裡冷却了还流动著一丝一丝火光的红焰,映著岛屿秋天清明的阳光,闪闪烁烁,像一首唱了两千年的歌。

我一次一次来往的纵谷,火车窗外是多么奢侈的风景,银亮的新红,大概维持十天左右,金属光的银穗开始散成飞絮,白茫茫的,到处乱飘,在风裡摇摆,摧折,翻滚,飘零,飞扬,散落——那是岛屿的芒花,很卑微,很轻贱,彷彿没有一点坚持,也绝不刚硬坚强,随著四野的风吹走去天涯海角。它随处生根,在最不能生长的地方怒放怒生,没有一点犹疑,没有一点自怨自艾。据说农人烧田烧山都烧不尽棺芒,它仍然是每一个秋天岛屿最浩大壮丽的风景。

读过比较专业的论文,最终还是想丢掉论述,跟随一名长年在古道上行走的旅人,在寒凉的季节,望著扑面而来的白花花的芒草,彷彿远远近近,都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美丽歌声。

是芦,是苇,是棺,是蒲,好像已经不重要了。在两岸蒹葭苍苍或蒹葭萋萋的河之中流,彷彿看见,彷彿看不见,可以溯洄,可以溯游,迂曲蜿蜒,原来思念牵挂是这麽近也可以好远,咫尺竟真的可以是天涯。

「葭」是芦苇,也是乐器,让我想到初民的芦笛,学会了在中空的管上凿孔,手指按著孔,让肺腑的气流在管中流动,悠扬出不同音阶调性的旋律。

「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歌唱的人其实没有太多话要说,所以反反覆覆,只是改动一个字,在水中,在水岸,在沙洲,到处都是蒹葭苍苍萋萋,摇舟的人,重複唱了三次。好可惜,我们现在只能看到文字,听不到悠扬的声音了。

《诗经》是多么庄严的「经典」,但我宁可回到〈蒹葭〉只是歌声的时代,「诗」还没有被文人尊奉为「经」,「诗」甚至还不是文字,还是人民用声音口口相传的「歌」,还可以吟唱,可以咏叹,可以有爱恨,可以忧愁,也可以喜悦,是用芦笛吹奏,是在河岸芦苇丛中唱出的肺腑深处的声音。

〈蒹葭〉里重复三次「所谓伊人」,一个字没有更动,「就是那个人」,就是那如何也放不下的日思夜想的「所谓伊人」吧。

没有「所谓伊人」,自然不会有歌声。

常常会念着念着「蒹葭苍苍」,想像两千多年前的歌声,像今天在卑南许多部落里还听得到的歌声,婉转嘹亮,有那么多的牵挂思念,让一个秋天卑南溪两岸溯洄溯游开满了白苍苍的芒花。

〈蒹葭〉一定可以唱起来的,如果是邓丽君,会用多么甜美的嗓音轻柔地唱「宛在水中央」;如果是凤飞飞,会用怎样颤动的声腔,唱出缠绵感伤的「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如果是江蕙,会把「蒹葭萋萋,白露未晞」两个闭口韵的「萋」与「晞」唱得多么荒凉忧苦。

想在岛屿各个角落听到更多好的歌声,听到更多可以流传久远的歌声。

歌声并不遥远,可以传唱的歌,可以感动广大人民的歌,一定不会只是口舌上的玩弄吧。动人的歌声,能够一代一代传承的歌声,必然是肺腑深处的震动,像阳光,像长风几万里,像滋润大地的雨露,传唱在广漠的原野上,传唱在蜿蜒的河流上,传唱在高山之巅、在大海之滨。数千年后会变成文字,会被尊奉为「经」,但是,我一直向往的只是那歌声,两千年前,或近在卑南部落,都只是美丽的歌声,并不遥远的歌声。

*作者:蒋勋,台湾作家、画家、诗人、美学家,本文由勋衣草美学社整理编辑,仅供交流学习所用,不作商用!版权归蒋勋所有,转载请注明作者及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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