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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杰 | 追忆“没有观念的智慧”及续篇_/先锋哲学/

 悲壮的尼古拉斯 2019-07-14

引 语

我曾经在《读书》2002年第10期发表一篇短文《追忆没有观念的智慧》。近来我参加了一次关于佛教的对谈,想起这篇文章。近20年了,我的观点已经有所改变,但“没有观念的智慧”还值得一用。旧文放在此文的第一部分,续篇为第二部分,对比一下,也不失一种思考的乐趣。

——尚杰

01

没有观念的智慧

  智慧可以没有观念,这样的想法是耸人听闻的,因为它违背我们对哲学的基本信念:哲学就是爱智慧,爱智慧就是爱真理,而任何真理都是以观念形态出现的。于是,我们饶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起点:智慧不可以离开观念。但是,现在问题的实质是,哲学对所谓“观念”有一种特定的理解倾向,也就是“理念”,古希腊哲学的传统,“概念”式的思维方式。现在,我们大着胆子做出这样的区分:古希腊所定义的哲学不能和智慧划等号,世界上早就存在没有“观念”的智慧,它从来就不曾,也不应该冠之为“哲学”,它就是中国古人的智慧,我在最本来的意义上称它为“失落了的智慧”。一百多年以来,西方人的智慧(观念、话语、重逻辑语法的文字等等)已经使我们患了“失语症”,中国质朴而机智的智慧传统随着汉语的西方化倾向而渐渐消失。但是,我们要寻找,要拯救,那里才是我们最后的根,有我们最后的自信。

  但是这样的自信难道还要仰仗外国人吗?我之所以如此说法,是因为我手里这本法国人于连两年前写的书,书名就是《没有观念的智慧或哲学的另一面》(François Jullien , Un sage est sans idée ou l’autre de la philosophie , Suiil ,1998)。这样的提问是对我的一种诱惑,我不进这个陷阱,而只想说,这个西方人在接触了中国古代智慧后,知道了那些与西方智慧不同的东西,而我在看到这本书之前,就写过与本书相似的话(参见我2002年出版的《归隐之路——20世纪法国哲学的踪迹》一书),真不知道是我,还是这个法国作者会更惊讶!我与他本立足于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想法接近是比较“差异”的结果。

  作为一篇短文,我只能奉献给读者一些碎片,它们,确实不是什么“观念”:

  中国古人的智慧躲避“哲学”,这智慧的真实痕迹已经被我们或经意、或不经意地涂抹掉了,因此,想重新抓住它就特别困难。这智慧不对西方精神说话,“存在”、“是”这样吓唬人的字眼(遗憾的是,“being”已经是我们的学术离不开的概念)是洋人强加给我们的。洋人给了我们一大堆枯燥无味的观念,我们祖先的智慧本来是充满情趣的,巧妙的。为了找到它,得做一次艰难而快乐的冒险:我们在这里“上路”——这就是“道”(路)的本意,一个洋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我避免称它为“概念”):任何把“道”(路)理解为“观念”的想法都走了岔路,庄子的《逍遥游》告诉我们“道”其实不过是空闲,无拘无束,它向每一条路敞开。没有观念的智慧,就是没有束缚的智慧,观念只是束缚的另一种说法。

  我们没有变来变去的“观念”哲学史,一个观念就是一个立场。一个说出不同立场的哲学家就是“原创性的”吗?但是,我们却惊讶地发现,其实这不过就是在原有的“皱摺”上再打一道褶子。再正确的立场也不过就是一个立场,中国古人的智慧却在于“没有立场”,孔子就对他的学生说,有四件事要牢记,不要有占先的观念;不要有先定的必然;不要固执己见,不要一个特殊的我(子绝四,勿意,勿必,勿固,勿我,载《论语》子罕篇)。这是极聪明的态度:它对各种可能性都宽容(没有道德形而上学的“应当”)。换一种说法,叫做不偏不倚,这是苏格拉底不可能有的智慧,因为它绝对不是一个观念,而是模糊的一片,说也说不清:它好象说了什么,但是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也就是道家的空或虚。

  虚则隐,像似一个黑洞,躲藏着最大的灵活性,技巧、策略、诡计。这是些“碎片”,编不成理论话语,因为它总在暗处,话极简练。《论语》只像似劝解,不是苏格拉底式的布道。中国古书多为批注,为写在边缘处的意见,躲避正文,不似柏拉图式的理念。我们古人的智慧只有“支言片语”,老子庄子孔子莫不如此!熟悉中国古代经典的读者不难体会,我们抓不住那些文本表达的观念,因为文中有太多的迂回(旁敲侧击),它们可以有数不清的方式宣布什么是“道”,但是却巧妙地回避了什么是道本身。这样的著文和说话风格是洋人永远理解不了的,即使他的中文很好,能读懂听懂中文字面上的每一个意思。究其原因,在于著文或说话者并不是在为某个概念下定义。我们还是以“道”为例,经典只是举出许多与“道”相似的例子,打比方,或者隐喻。

  隐喻的直白说法就是饶弯子,这也是中国人办事、技艺、恋爱、谈判的方式。它的奥妙首先要归于汉字,对此,鲁迅先生在《中国文与中国人》中借用一位瑞典汉学家高本汉之口有一番绝妙的描述:西洋人著书时认为模糊是劣等的文风,中国人恰恰相反,认为这是美妙文雅,而且愿意培养它。虽然高先生有与中国人交谈的能力,但是他完全不理解普通中国人之间的谈话,更不用说是中国上流社会的谈话,于是感叹道:“中国文字好象一个美丽可爱的贵妇,西洋文字好象一个有用而不美的贱婢。”鲁迅则以不无讽刺的口吻说,“美丽可爱而无用的贵妇的‘绝艺’,就在于‘插诨’的含糊。这使得西洋第一等的学者,至多也不过抵得上中国的普通人。”高先生是洋人,他只是抒发感受的事实;鲁迅是五四时期的人,他是从白话文角度批评汉字的模糊(以下鲁迅又说中国文化和艺术传统是两面光,或者中庸,就像京剧中的花旦,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但我却反其意而用之,模糊正是“没有观念的智慧”。

  我绝无埋怨鲁迅之意,他是那个大潮的领路人。从文字到文化,白话文运动倾向于洋文的“有用”(支言片语的古文被扯长,有了整齐的语法和逻辑),在文化现代化方面功不可没。但是,这个有用的过程不就是“翻译”的过程吗?古人的“模糊”被“翻译”成清晰,古人在经典上划的道道被掩盖了,使得我们只能追忆。但是,埋葬了模糊的道道,去给汉字注音,骨子里的模糊与迂回却是挥之不去的。

        我认为,中国传统智慧的魅力与优雅就在于,它并不明明白白向你讲道理,它的机智总是隐藏着,通过暗示,话里有话,总有更多的东西(言不尽意)在里面,等着敞开,而很少锋芒毕露,不对着干。它是“无用的”?其实它无所不用,有最大的“用”,里面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体现在政治上,中国传统的权术恐怕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它恰恰在于其隐蔽的方式。这智慧的特性在于其阴险,它的外表永远是和谐而冠冕堂皇的;而在内部,则千变万化,相机而行,伺机而动,诡道无行。这智慧善于抓住梢纵即逝的偶然性,而绝不墨守一定之规(没有原则,不在乎立场。换句话说,可以有任何立场)。

        体现在中国文化上,其特点为“柔”,而非“刚”,这方面的成语极多,反映了民族性格。即使现在,中国智慧的传统也使它的政治运作方式极难西方化,投票选举是希腊雅典的民主传统,尔后又有近代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它的精髓是简单地用票数回答“是”或“否”(这其实是一种逻辑的或公开的处理方式),而没有为迂回或模糊性(不公开性)留下余地,这极不符合中国传统政治的操作习惯,故极难推行,或只有变味的实行。我不得不再次提到鲁迅,他的文章看着极过瘾,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得中国传统文化真传,其神妙莫测的“骂”(用这字为了生动,其实就是讽刺)功昭示着鲁迅文确实就是中国魂。最有力的讽刺技巧绝不是直白的“国骂”,而是含沙射影、旁敲侧击、明虚实掩,以致以退为进,预设埋伏,就和《孙子兵法》里打仗之谋略一样的,所以有韧刀般效果。

  中国古人写文章的传统回避一揽无遗,避免通用的语言(显示某种观念的套话),有“余”才能迂回,以致回味无穷,我们古代的诗画字歌乐莫不如此。这和以上的有话不直说,政治上的间接技巧是一样的。它执意不外露意图,以利于曲折变向,所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中国文化是“隐”的文化,这才是它的博大精深之最好注解。令人遗憾地是,我们的学者往往把中国传统智慧的机智当成需要加以克服的缺陷,这免不了总是拿西方观念对照的结果,使我们在蒙哄中用那些“概念”思维,由于中国的智慧几千年不用“概念”(观念范畴逻辑语法之类),以致我们今天用起它来很是生硬,这也许是一条岔路;另一个遗憾是,西方人一直轻视中国人的智慧,认为即使不是野蛮的,也是蒙昧的,要由他们来启蒙,但是到了19世纪下叶及20世纪,他们中的先觉者(这很庞杂,队伍也渐渐扩大,有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德里达、以及说不清的后现代文化倾向)终于悟到了自己传统中的巨大不足。

        有趣的是,上世纪中国新文化运动所批评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对这些先觉的西方人有巨大的诱惑,但是我否认他们真能理解中国的智慧,他们不是通过阅读中国古代经典后得到启蒙的,“问题”是从他们自己的文化中出来的。但是,旁观者清,它给我们多种启示:我们还远没有挖掘出中国智慧的博大精深,对习惯于概念或观念思维的西方人来说,中国的智慧不啻一片异域,历史经历了遥远的迂回,就要踏上一条陌生的路。它是大路吗?我却宁可称它为海德格尔式的“林中路”,它消失在荆棘中。这也就是中国现在正在走的路,虽然我无法描述它最终的样子,但是我却相信中国人的智慧。

        行文至此,我突发痴想,就是在中国和西方两种不同智慧中的幸福感问题,在这方面,一个中国人与一个西方人之间是难以交流和相互理解的,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人在哪一种智慧中会感到更幸福(这又是一个“是”与“否”的问题陷阱)?我漠视“全球化”这样的提法(并不仅仅在于它是个观念),更愿意守着差异,我在差异中感到了幸福。虽然我不想投票,但还是可以比较一下异同,西方智慧的特色是“刚”(威严肃穆冷漠,直来直去,讲究原则),中国智慧的本色是“柔”,只有在它圈子内的人才知道它的亲近和情趣,但也容易不讲原则。可是,我既想要中国式的幸福,又不想失去原则,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际,冒出了老祖宗的古训,中庸之道好!

02

续篇

中国人研究佛教,和通常意义上的“中国哲学”面临同样的问题,那就是不得不借助于西方哲学概念。这个“不得不”中,就有哲学问题。这里有两种思考方式:第一种,拿来就用,办法是对照,比如佛教讲“缘起”与“因缘”,可以对照西方哲学的“因果关系”判断,道家讲“阴阳”,可以对照黑格尔的对立统一概念。这么做的好处是:使原本含蓄微妙的、处于西方哲学异域的佛教或者古代中国思想,变得清晰起来,更加容易理解,方便系统化,而这样做出来的,其实是一篇西方哲学式的论文,它甚至是深刻的。学院派的西方哲学是它的主要参照系,它在学理上处于强势,以西方哲学为主阐述佛教或者中国思想的意义,更容易使文章显得规范与深刻。但是,当我们这么做学问时,可能使原本非常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这就涉及第二种思考方式,它询问第一种思考方式的可能性。

这个可能性,是追问思考前提的可能性。第一种“拿来就用”的思考模式,忽略了这种模式是有前提的,但是它忽略了这个前提,比如说,它其实已经设定用西方哲学的“因果性”置换“缘起”,或者用“对立统一”置换“阴阳”,彼此之间存在着一种透明的翻译关系,也就是相互理解的共同性。只有当我们这么提问的时候,也就是追问思考前提的时候,才属于具有创造性的哲学思考方式。

我以上说的,容易引起误解,以为我在东方思想与西方哲学之间做比较,在试图分析它们之间的异同,或者谁轻谁重,或者谁更厉害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不是说现在有两样东西,一个叫东方思想,一个叫西方哲学,如果以这种“两样东西”的思考方式做哲学,比较它们之间的异同,我觉得只是浮在思考的表层。比如我现在讲话,大家都理解了我说的意思,或者字面上听懂了,但对我的观点有不同意见,这是一个思想事实,学术术语叫“解释学”,它强调理解的共同性,或者可理解性,这是一种可能性。还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认为根本就不存在原汁原味的理解,也就是理解的不可能性,认为一切理解都是某种误解。无论是强调理解的可能性还是不可能性,都属于出发点上的哲学思考,也就是思考的前提,这与东方思想还是西方哲学无关,与比较这两样东西之间的异同无关,就此而言,这思考的前提属于普遍性的问题,也就是差异的普遍性。

从这样的想法出发,就是说只存在智慧本身、思想本身,无所谓东方智慧与西方智慧。那么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研究佛教里的哲学问题。这些问题,比如:

第一,

要把“佛教”这个词说两次,第一次是佛教徒意义上的,那就是无条件地相信,这属于宗教,而不属于哲学。第二次,就是研究佛教里的哲学。

第二,

作为哲学,佛教强调虚无、贬低欲望、甚至不信任语言传达的思想,并且给出了种种理由,这就属于思想辩论。但佛教用什么辩论呢?说来说去,还得用语言辩论,那么这就陷入了自相矛盾。为了防止这样的困境,佛教研究者会说,佛教强调领悟与直觉,言不尽意等等。当我们这样讨论问题时,就属于哲学问题。

第三,

要区分布道的信仰与哲学的信仰。一个牧师在祷告,他相信上帝存在。另一个哲学家说他不相信上帝存在,但他同时又说自己相信上帝是存在的,我们不能批评这个哲学家陷入了自相矛盾,因为当他说上帝不存在时,是说自己不是一个基督徒那种无条件的盲从某种教规,比如《圣经》。当这个哲学家说他的哲学信仰使他相信上帝存在的时候,是从哲学思考意义上说的,比如相信自由意志、灵魂不死、相信幽灵的效果,这不属于纯粹的宗教,应该叫“没有宗教的宗教”,这属于哲学问题。

第四,

一个信仰某种宗教的人是否同时可以是一个哲学家,回答是肯定的。但是,他能被称为哲学家,在于他得暂时搁置自己宗教徒意义上的信仰,他得具有自由独立的思考与批判精神,也就是区分宗教徒与哲学家两种思考角色,区分他是在宗教还是哲学意义上讨论信仰问题,比如奥古斯丁、卢梭、克尔凯郭尔。在这个时候,当他们讨论上帝时,其实是在讨论哲学。

第五,

如果从哲学看佛教,佛教存在着丰富的哲学思想,与当代哲学某些重大问题有某种对接,比如,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思想、无意识、甚至心理学。宗教与哲学相遇,并非两者有意为之,而在于它们首先都是人类能想出来的思想。当我们分析这些相遇的时候,要特别谨慎,不能以为词汇表面意思的相似,就能够相互之间划等号。为什么呢?因为哲学家即使在批判“概念思维”的时候,也还是用“概念”思维的,哲学家只是说概念不仅是柏拉图的“理念论”那种模式,日常词汇,比如毒品、药、甚至鸡尾酒,都可以当成概念成为哲学分析的对象,就像佛教说的“境界”、“缘起”也可以当成哲学概念。但是,去研究佛教哲学,在研究时,态度是中立的,此刻他得放弃教徒意义上的佛教,就是说即使他在肯定佛教思想时,也不是佛教徒意义上的立场,而是被其中的思想本身所折服。这里所谓“中立”,就是不能先有立场,然后为辩护这个立场寻找例子。“中立”的哲学态度,类似于科学,它返回思想事实本身,比如人有欲望、会冲动,这就是思想感情的事实。如果贬低欲望,就像《红楼梦》里的唱的那个“好了歌”,就已经是某种立场。一切立场都是站在某个角度上思考的。

但是,问题是复杂的,比如“立场”也是思想的事实,它和我说的“中立”的思想事实之间,形成某种冲突,那么,我们可以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思考:思想中立与思考的角度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能把“思想中立”还原为某种普遍性吗?能把思考的角度问题还原为“相对主义”吗?这就进入了真正属于哲学的思考。

作者:尚杰  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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