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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铁血老枪 2019-07-15

史义军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他姓白,他是在鄂伦春部落里长大的,他给我讲了他的身世,还有他和莫娜的故事。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鄂伦春家庭。网络图片)

他说: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可他们对我比对他们的亲女儿莫娜还亲。今天他们给我来电话了。

我想象的出:在这风雪交加的大东北,爸爸和妈妈是怎样相拥相搀,到离家十几里地外的邮局打电话,不是刻骨铭心的思念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我想象的出爸爸妈妈给我寄来的五百元钱一定是卖了家里的小鹿……那可是鄂伦春人的活命钱啊!

这几年,林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木材采伐量在逐年下降,有的山头都砍光了,我们那里叫剃光头。树少了,野物也越来越少。早些年爸爸就把猎枪交了,不打猎了,在林场盖上了板夹泥的木刻楞房,再也不用像老一代鄂伦春人那样为了追踪野兽,在密林深处用松木杆或柞木杆搭个小窝棚,那种小窝棚我小的时候也住过,爸爸妈妈叫它仙仁柱,就是用很多根木杆,先用绳子把杆头捆好,在地上支好,呈金字塔型,然后用桦树皮和草覆盖,向阳背风的那一面,开个天窗,又当烟道,在里面烧火做饭取暖,有的家境稍好一点的,有用狍子皮覆盖仙仁柱的。现在很少有住这种的仙仁柱了,只是在一些守旧的人家,妇女生孩子时,还要住仙仁柱,无论男女不准靠前,每天吃饭要用桦皮斗盛食物,一人用木杆在几步之外挑着送到里面。

鄂伦春人不打猎,只能像汉族人一样春天种地,夏天捡木耳,秋天采松籽、蘑菇,小兴安岭素来有三年一小收,五年一大收的说法,赶上收成好的年头还行,如果连续几年不收山,日子就难了,好在爸爸有养鹿的技能,我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有的人家孩子连中学都念不起,更别说上大学了,爸爸妈妈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可想而知该有多么难。

有一次莫娜来信说:妈妈为了多挣些钱到金矿上用双轮车推矿石,连人带车从山上滚了下来,好在无大碍,在家躺了好长时间。

我很愿意坐绿皮火车回东北,记得是一个秋冬季节。火车疾驶在辽阔的华北大平原上,乡村,城市一晃而过,过了山海关后,越往北走,天气越阴郁。要下雪了,天地间呈现出一派无限萧瑟的情调。

我的目光在雪野中迷失了,思绪是那么跳跃。

早晨清而纯,雪野为蔚蓝所沁透。从那一片松树林中,传来一阵快乐的笑声,忽近,忽远,却总能听得见,那是莫娜的笑声……

我拉着莫娜的手,在雪地上吃力奔跑,身后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伸向远方……

突然莫娜不见了,天地间刮起了雪的风暴,我拼命的呼喊着,却没有人听得见……

天宇间仍然白白茫茫的一片。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不知是谁猛地推了我一下,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我做梦了。

梦兆是原始宗教的组成部分。早期人们还不了解人体的构造,身上某部分一有异常,就迷信是某种事情将要发生的前兆,梦就是其中之一。他们的梦兆可分为两类:

第一类,凶梦。梦见穿漂亮衣着、找到丈夫或妻子、脸发胖,是预兆要患病或死亡;梦见夕阳西下,预兆父母要去世;梦见房屋被火烧或刮大风,预兆全家要患病;梦见河水浅,预兆要发生坏事;梦见穿绸缎,预兆要给双亲带孝;梦见向月落方向走或逆水行舟,预兆灵魂在向冥阴走去,是死亡的征兆;梦见和死者接触,征兆自己离死亡不远了;梦见理发,征兆要患重病或死亡;梦见找不到马或捉不到马,预兆打猎不顺利。

第二类,吉梦。梦见马死、受伤流血或梦见屎尿,征兆狩猎运气好;病人梦见向日出方向走去,预兆快痊愈了;梦见游泳,预兆病情要减轻;梦见深水,预兆有好事;梦见星星、月亮、蛇或拾起短枪,预兆要生男孩;梦见了短枪,预兆马匹繁殖得快;梦见太阳起飞,预兆要升官或当萨满;梦见悲哀愁苦,预兆有高兴的事;梦中饮酒,征兆要猎到肥胖的野兽;梦见枪打死人,预兆要打到熊或野猪;梦中结婚,预兆要打到狐狸或贵重野兽;老人梦见有人死,预兆自己还能活几年。

已是掌灯时分,我们回到小兴安岭,回到了被大雪覆盖了的嘉荫河。一轮金黄的满月从东山后面冉冉升起,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高大浓密的针叶林覆盖着一层白雪,鄂伦春人的房屋顶上也铺着一层白雪,屋檐上倒挂这一排排水晶般的冰凌,发出晶莹的耀眼的光芒。家家都亮着灯光,人们正忙着操持晚饭。从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上,升起袅袅的炊烟,飘荡在小山村的上空。空气中弥漫就要过年的气氛。中国北方鄂伦春人的村落,显得多么宁静、美妙而又神奇啊!我们来到了家门口,篱笆门没有锁,我们进了家。

爸爸妈妈见我们回来欢喜异常,问寒问暖。忙不迭地让我们脱去外套和棉鞋,把我们让到了炕上,火炕烧得真热乎,一会儿就驱散了身上的寒冷。

我把在北京买的东西都折腾了出来,给爸爸的酒,给妈妈买的布料,给莫娜买的时装,还有一些土特产。

他们拿着各自的东西欣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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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伦春人的食物主要是野兽肉,其中最多的是狍子肉,其次是鹿、犴、熊和野猪肉。食肉方法很多。如“达拉嘎兰”(烧肉),扔在火炭上烧;“席拉兰“(烤肉)把肉插在棍上放在篝火旁烤;“乌罗伦”(煮肉),把肉切成大块放锅里煮;“阿斯根”(生吃),主要是生吃狍、鹿等的肝、肾、“库呼乐”(晒熟的肉干);“阿素”(杂花菜),将狍肺、狍里脊、狍头肉煮熟切丝,用狍脑浆拌,并加野葱花和食盐等,这是他们招待客人的佳肴。食鱼的方法有:烤鱼把鱼插在木棒上放在火上烤;烤熟后刮鳞,去掉内脏后食用;水煮,去鳞、开膛、切成小块同野菜一起炖。晒鱼干有两种:一是煮熟晒,一是生晒。

过去鄂伦春人也大量采集野菜和野果。采集最多的野菜是“昆毕”(柳蒿菜),采来晒干,以备冬季食用。可以用柳蒿菜烤野兽肉,缺乏食物时也可以熬柳蒿菜充饥。还大量采集野果,其中采集较多的有稠李子,可以用它和米放在一起熬粥。采集的榛子、松籽很多,以备缺乏食物时食用。

清朝中叶以后,鄂伦春族同周围农业民族接触多起来,他们用猎品换取一部分粮食。用粮食做粥、干饭,也用面粉做面片、炒面。还把和好的面做成圈或饼在火上烤。

鄂伦春族的饮料种类不多,夏天喝泉水,冬天化雪水喝;茶叶传入前,有人泡小黄芩叶当茶喝,后来砖茶传入进来,主要是喝砖茶。夏天也用桦树汁解渴。还用马奶制酒饮用。白酒传入后,主要饮用白酒。

鄂伦春人主要吸旱烟叶,男女均有吸烟者。纸烟是较后传入的,一直不普遍。

1949年以后,鄂伦春族的食物结构发生了很大变化。由猎业转向发展多种经济,兽肉减少了,粮食类食物已成为主要食品,兽肉已成为副食了。就是获得了狍肉之类,除传统吃法外,还能用它炒、熘、烤等,制做的比过去精细多了。

莫娜和妈妈到厨房去了,不一会,炕桌也摆上了,香喷喷的饭菜就摆了一桌,有小鸡炖蘑菇,酸菜汆白肉,野猪肉炖粉条,凉拌驯鹿肉,土豆炖兴安林蛙……。

望着这些好吃的,我对爸爸妈妈说:

“我等不及了,我先吃了。”

莫娜嗔怪我说:

“你一点规矩都不懂,爸爸妈妈没上桌,你就先吃,象话吗。”

我说:

“是,是”

妈妈温柔地说:

“吃吧。”

莫娜把酒打开了。

妈妈递过来爸爸的小锡壶对莫娜说:

“到灶上烫一下。”

酒烫好了,我接过酒壶先给爸爸的酒杯倒上,又给妈妈,莫娜和我自己倒上。

我说:

“爸爸妈妈,姐姐,我来到咱家快二十年了,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大恩大德,这杯酒我敬你们。”

我端起杯一饮而尽,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爸爸安慰我说:

“孩子,可别这样,说这些干什么,多生分,吃菜吃菜,这些可都是你妈给你留的,我想吃她都不让,说等你回来一起吃。”

妈妈一个劲的给我夹着菜。莫娜说:

“你们就向着他。”

她也端起杯敬了爸爸妈妈一杯。爸爸一个劲的夸酒好。莫娜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酒足饭饱,我从兜里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三千五百元钱对爸爸妈妈说:

“这五百元是你们给我寄的,我没花,这三千是我给出版社校稿子挣的,赶明到供销社买台电视好过年。”

外面起风了,屋里温暖如春,我们全家就在一铺大炕上睡下了,我挨着爸爸。这一晚睡在滚烫的土炕上,是那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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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伦春和驯鹿。网络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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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松木树林)

远处传来狗吠声。

莫娜推了推我说:

“快起来,歇一会儿,收拾收拾咱俩上山打柈子去。”

打柈子就是到山上弄烧柴,就是把原木锯成五六十公分长的一截一截的木头轱辘(木头墩),用斧子劈成四瓣,这叫大柈子,劈成很细很细的那叫小柈子。在东北看一家会不会过日子,就看他家有多大的柈子垛,柈子码放的整齐不整齐。

快过年了,家家都到山上打柈子,为的是年前天气冷,柈子脆生起茬也好劈,也是为了过年能腾出时间玩,有吃有烧稳稳当当的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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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柈子)

莫娜到炕柜里翻出了鄂伦春鹿皮袍,皮裤,狍头皮帽和靰拉。

过去,鄂伦春人的衣着主要用狍皮制作。冬天的衣服用皮厚毛长的狍皮制作;夏季的衣服用皮薄毛短的狍皮制作。男皮袍叫“皮罗苏恩”,有两种:一种是长皮袍,长到膝盖以下;另一种是短皮袍,只到膝盖。长短皮袍均带大襟。为了美观和耐用,袍边和袖口均镶有薄皮边。为了骑马方便,除左右开衩,前后也开衩。青年人穿的皮狍还着上黄色。女皮袍叫“阿西苏恩”。式样同男皮袍,但都是长袍,前后襟不开衩,脖领周围,左右两侧开衩处和袖口上均绣有花纹。不论男女穿皮袍均扎腰带。

狍皮裤有两种:男裤为中式宽裤腰,长只到膝盖以下,冬天用长腰靴连接。女裤带兜肚,长到脚腕。鞋是用狍腿皮制做的靴子,叫“其哈密”。手套也是用狍皮制做的。帽子是用一张狍头皮制作的上带原来的狍角和耳,眼用黑皮镶起来,戴在头上很有特色。从清末开始,布匹传入鄂伦春族地区,并开始穿布衣服,样式基本同衣服。男人一般穿黑、蓝色的,女人一般穿红、绿色的。富裕人家也有穿绸缎衣服的。现在也和汉族人一样着装了,只是到盛大节日还要穿民族服装。

我们穿带好后,到院子里拉上爬犁,带上斧头和锯上路了。

回到家我是第一次上街,我们在路上走着,来来往往的人都好奇的打量着我们,嘀嘀咕咕的说:

“那不是老莫家的丫头和日本孩子吗?”

以前,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艰难。

那时,人们对生活的渴望,仅仅是能吃上一顿饱饭,过年能吃上一顿饺子而已。

那时,大人们的心是苦的,但是苦的生活没有把他们对生活的希望泯灭,他们苦苦的支撑着每一个家庭,把我们一天一天拉扯大。

随着我们的长大,而他们却一天又一天的苍老,希望也一天又一天的变小,泯灭了。

最后,他们回到了那片黑土地,回到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人啊,一代又一代重复着先辈们的生活,重复着先辈们走过的路,尽管生活不完全相同,道路也不尽相同,但都是生生死死无奈的轮回。

现在人们的心里空空落落的,看不到那个理想所在,更不知道未来如何。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我们拉着爬犁向山上走去。

长时间不干体力活,我和莫娜都有些气喘吁吁。

每向山上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

我们踩得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响。

往坡上走,有时身体几乎都是前倾着地向前爬,爬犁带勒的我的肩好疼,废了好大得劲我们才把爬犁拉到了山上的柈子场,我仰面朝天的躺倒在雪地上,我看了一眼莫娜,哈哈大笑起来。莫娜问我笑什么?我说:

“瞧你都快成圣诞老人了。”

她的皮帽子,眼睫毛都让呵气结成了白霜,看上去就像个老头。她也指着我笑起来:

“你还笑我,你也一样,彼此彼此。”

这片山场上的树大都是风倒风折木,还有采伐后遗留下来的树枝桠,我和莫娜连锯带劈一会儿就装了一爬犁,捆好爬犁,我俩靠着爬犁休息,欣赏着眼前这雪的世界。

我拉起爬犁,莫娜在后面推,走出山场,上了正道,我们把爬犁掉了个头,我把着爬犁杆,莫娜拽着绳,让爬犁自己向山下滑,我们一溜小跑的跟在后面,我把着方向杆,怕爬犁撞到路边的树上,一旦撞到树上,那就惨了,爬犁非散了架不可,一天的活就算白干了。好容易把爬犁放到了山下,我们又把爬犁调了个头,拉着它慢慢的向家里走去。

还没有到家门口,远远的看见我家门前停着一辆北京吉普,门口还有一群人。

莫娜对我说:

“是不是家里来客人了。”

我说:

“不会,咱家会有客人?是不是有啥事,你快回去看看。”

说完她先跑回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说:

“是林业局统战部来人了,正等着咱们呢。”

她帮我把爬犁拉到院里,我们就进了屋。

屋里烟雾缭绕,炕上坐着林场的主任和两个陌生人,妈妈正给他们往杯里续水,爸爸陪着他们唠嗑,见我进了屋,林场主任对那两个陌生人说:“这就是白马,来孩子,这位是统战部的王部长。”他指着炕上年纪稍大的那位说。

我和王部长握握手说:

“您好。”

主任又指着那位年轻的说:

“这是李干事。”我同他点点头。

爸爸说:

“快把衣服换了,别感冒了。”

这时莫娜也进了里屋,主任也同样介绍了一遍。

王部长看着我说:

“小白同志,刚才我已把我们的来意和你的爸爸妈妈讲了,就是关于你的身世问题。”

我很诧异,看着爸爸和妈妈,爸爸说:

“孩子你听王部长讲。”

王部长喝了一口茶接着说:

“你故去的爸爸是日本遗孤,1945年东北光复时有一位日本妇女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从乌拉嘎金矿跑到了这里,最小的孩子刚刚五个月,又冷又饿,哇哇直哭,那位日本妇女已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饿昏在一位鄂伦春老乡的家门口,那位老乡收留了他们,日本妇女临走时把最小的孩子交给了那个老乡,并留下了他们一家四口的合影作为信物,说以后再来找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的爸爸白志学。你的爸爸就是随的那位老乡的姓,那位老乡就是你现在的妈妈的爸爸。”

我的妈妈确实姓白。

王部长说:

“你的鄂伦春姥爷去世前,把你们一家的身世同你现在的爸爸讲了,也和我们讲了,但是我们一直也无法找到你日本的亲人。去年五月份中国外交部给乌拉嘎金矿转去了一封来自日本的信,要求查一位姓白的鄂伦春人和他收养的孩子,后来信就转到了林业局,我们很快就通过大使馆把结果通知了日本方面,你的日本奶奶野田女士非常迫切的要来我们这里和你见面,你爸爸怕耽误你的学习就把你和你奶奶见面的时间定在了春节,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中国,后天他们就要来林业局,请你们准备一下,到局里同他们见面可不可以?我们就是来征求你们的意见的,局里的接待条件好一些。”

爸爸说:

“我们老俩口就不去了,还是让两个孩子去吧?”

我说:

“我和莫娜也不去,就不给林业局领导添麻烦了,我的奶奶是从这里走的,她还会回到这里的,我相信这一点。这里是我的家,我们没有理由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王部长说:

“小白说得对,明天局里派车给你们拉来一台彩电,再安上一部电话,这钱都是局里和林场出。”

爸爸说:

“不用麻烦领导了,电视我们自己买,电话我们也用不上。”

王部长说:

“就这么定了,这也是局长的意思。”

说完他们起身走了。

他们走后,我们一家人一夜都没有睡好。

爸爸妈妈早有心理准备,他们两代人多年来在为我寻找着亲人,当我的亲人找到,他们又处于一种莫名的痛苦之中,毕竟他们也养育了我将近二十年,这种感情是语言无法表达的。而莫娜也是默默无语,我看得出她很痛苦,她的心情我能理解,这突然来到的消息有可能要改变她的生活,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她不能不有所考虑,当然她要看我怎么对待这件事。她要听听我的意见。

晚饭过后,莫娜说:

“小马我们出去走走?”

我们来到了林场的街上,街上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狗叫。

东北的冬天黑的早,有电视的在家看电视,没电视的有的聚在一起打牌、赌博或唠闲磕,再就是灯一闭——睡觉。

莫娜问我:

“你奶奶这次来是不是要带你走?”

我说:

“我哪知道。”

“你跟她走吗?”她问我。我没有回答她,反问她:

“你看我该不该走?”

她说:

“你要走谁能拦得住你,那是你的自由,何况那是你的亲奶奶。”

我停住脚步,把双手放到了她的肩上,对她说:

“莫娜姐,你放心,我是爸爸妈妈养大的,我的爸爸是你的老爷和姥姥养大的,你们一家人对我们的恩情是无法报答的,我不会和你分开的,走到那里我都会想着你,最终我们要生活在一起的,因为你是我的未婚妻,什么时候结婚,时间由你来定,明天结婚也行。”

我们围着这个小山村慢慢的走着,当我们来到一个小高坡上,放眼望去,夜色中的小兴安岭是那么美丽,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的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进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小兴安岭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近处,厚厚的白雪压在一栋栋小木屋上,烟筒上青烟袅袅。快过年了,家家门前都用落叶松杆子高高挑起了红红的灯笼,家家的屋檐下都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在灯光的映照下闪射着蓝幽幽的光芒,整个小山村,就像童话里的世界。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鄂伦春猎人。网络图片)

莫娜说:

“真美呀!”

我说:

“眼前还有更美的,那就是你。”

“我们该回家了。”

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没有睡,在给我们等门。

妈妈说:

“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忙活呢。”

这一夜,我作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

天还没亮,我们一家早早就起来了。

林业局送电视的车也到了,林场还送来了一套新沙发,电信局的也给安上了电话,令左右邻居羡慕不已。

沙发、电视摆进了木刻楞,我看着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就像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外面又套上了一件西服似的,很别扭。在一个相对闭塞的小山村,家中有了电视和电话,对于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林场的书记主任也来了,他们要检查屋里布置的怎么样了,他们说这是林业局党委和林业局落实的一项政治任务,要把外商野田女士接待好。

他们把电视打开,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操着一口古怪的普通话,高门大嗓的说着什么,电视信号不太好,看了好一会,才明白他们其实在谈感情。

林场主任说:

“真他妈烦人,到那都是这两个人,哇啦哇啦的说着鸟语,我一听这声音就烦。”

他刚要调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几个小孩嚷着还要看,主任说:

“去去,又是你们几个小王八犊子。”

说着他把台调了。

那几个小孩子失望的走了,门外传来,老鸡巴登,装年轻……那熟悉的顺口溜和那个大舌头孩子的声音。

主任无奈的说:

“小鳖犊子……。”

妈妈和莫娜忙着沏茶倒水的招待他们,爸爸到鹿圈去了。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我们家几十年过得都是苦日子,改革开放后能吃饱肚子了,和城里人比还是天上地下,而且差距还有越拉越大的趋势,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从来也没有奢望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他们与世无争的守护着这片山林,一年到头也进不了一回城,爸爸妈妈常说进城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眼晕。用城里人的话说他们就是山炮,不是有那么一段顺口溜吗,说的就是我们山里人:

山炮进城两眼通红,

反穿皮袄腰扎麻绳。

喝上啤酒不知退瓶,

找不到厕所旮旯也行。

爸爸常说咱一个山炮能稳稳当当过上一个清闲日子就知足了。

爸爸妈妈他们这一代人对什么看得都很淡,可眼前发生的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就是因为一位日本老太太的即将到来,让他们连想都想不到,一夜之间,天上地下翻了一个个儿。前几天还不想买电视,今天电视就送到家了,电话安的居然还是能打国际长途的,而且还不要钱,这一切让林场的头头们也羡慕不已。

今后的生活想平静也平静不了啦。

妈妈问他们:“白马的奶奶是干什么的,局里为什么给我们家送这么多东西?”

那个主任说:

“莫娜妈,你家烧高香了,听局里领导说,那个老太太是什么道的一个什么财团的什么长,嘎嘎有钱,局里想让她给咱这里投资。”

妈妈说:

“什么是投资?”

“投资就是让她掏钱在咱这里做买卖,建厂子,让林场的工人都进工厂,省得那些小鳖犊子背后他妈的老骂我老鸡巴登,我他妈老吗,我才五十。”

屋里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在院子外喊。

门咣的一声开了,一股寒气扑了进来。

妈妈在锅灶上正热着饭,一遇寒气,雾气沼沼的什么也看不见。

“白马,莫娜,谁在喊?到门口看看是不是你奶奶来了。”妈妈喊着我们。

我们出了屋,随后爸爸妈妈也出来了。

几个邻居正向东望着。我顺着他们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的东山脚下那条被积雪覆盖的沙土路上缓缓开过来一溜小车,不一会儿就开到了我们家门口,第一辆车门打开,下来的是那天来的王部长,接着后面车陆续下来了男男女女很多人,他们簇拥着一位身着红色羽绒服,头戴貂皮棉帽,气质高雅,画着浓妆,个头不高的老妇人,她在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的搀扶下缓步向我们走来。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奶奶了,王部长快步来到爸爸妈妈身边,不知说了些什么,爸爸妈妈分别拽着我和莫娜来到了老人跟前,老人停住脚步,王部长对老人说:

“这是当年老白的女儿和女婿。”

妈妈说:

“你好。”

老人深深的鞠了一个躬,竟然用地道的东北话说:

“谢谢你们全家对我们全家的关照,非常感谢。”

突然她把目光聚焦到了我的身上,嘴里说着:

“像,像,像。”

她推开那位日本姑娘快步向我走来,我赶紧迎了上去,她抱住了我,她那不失光泽的眼睛里泪水盈眶,我感到她手有些抖。她说:

“你就是白马?孩子你太像你的爷爷了。”

这时爸爸过来对我说:

“快叫奶奶。”

我喊了一声:

“奶奶。”

我把她搂到了怀里。奶奶哭了起来,说:

“孩子,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她轻轻推开我说:

“孩子我未来的孙媳妇呢?”

这时莫娜走向前来用日语说:

“奶奶好。”

奶奶把莫娜拽到身边,上下打量着莫娜说:

“是个好姑娘。”

这时那位日本姑娘用日语对奶奶说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楚,奶奶对我说:

“她是你的妹妹,是你姑姑家的老姑娘,叫菊子,她说让我们进屋谈。”

“对对进屋谈。”爸爸说。

我们进了屋,把奶奶让到了炕上。

爸爸打开柜子拿出一张发了黄的老照片来,递到奶奶的手里。这时我的日本妹妹也拿出了一张相同的照片。那张照片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照片上是两位身着和服的青年夫妇抱着两个孩子,那男的很像我记忆中的爸爸,那女的非常年轻,也非常漂亮。

奶奶说:“这是我和你爷爷在战败的那一年夏天照得,已经五十多年了。”

妈妈对我说:

“白马把你爸和你妈的照片拿来给奶奶看。”我到柜子里翻出了我们全家的照片,那里有爸爸少年时代,青年时代,还有我们全家的合影。奶奶接过影集,一张张的翻看着,看的是那么仔细,那么专注,眼泪也顺着苍老的脸颊流了下来。

莫娜给她拿来面巾纸,奶奶边拭着眼泪,边啜泣着说:“孩子,今天我们又见面了,你地下有知可别怪妈妈呀,要不是当年为了送你爸爸的骨灰回日本,我不会把你留在这的,孩子,你的孩子我也找到了,他很好,我一定要把他带回日本,让他继承野田家的产业。”

这时王部长过来对奶奶说:

“林场已备好了午饭,一会局长也到,您看?”

奶奶说:

“今天我很高兴,既然林场已备好了饭,我们全家都去,吃完午饭我和菊子就留在这里过年,你们就回去吧,给大家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

林场那顿饭,纯属礼仪性的。

林业局希望奶奶来投资,奶奶也表示了一定要来投资的意愿,这也算是对当年鄂伦春人伸出救命之手,两代人养育自己亲人的真诚报答,她一再对各级领导帮助找到自己的亲人表示感谢。

那顿饭吃的有些太奢侈了,连奶奶都大为惊讶。从服务员报的菜名你就知道该有多么奢侈了,那简直就是一顿御膳了。这顿饭用了狍子、驯鹿、野猪、飞龙、野鸡、罕鼻、兴安林蛙、大马哈鱼、细鳞鱼还有什么三花五罗等丰美肉食,有的都是国家禁猎的保护动物。在这寒冬腊月天,能吃上新鲜蔬菜更为难得,如,韭菜炒肉、葱爆羊肉、小虾米炒菠菜、拌黄瓜、溜榛蘑、羊肉炖萝卜、火熏白菜头、松仁玉米、松子丸子炖白菜、肘子炖南瓜,榛子酱等。汤有鹿尾冬瓜汤。除此之外还上了四个鄂伦春的特色菜,菊子对这四道菜特感兴趣,非让我把菜谱抄下来,她说回日本也照着做。

据说为了这一顿饭,林业局专门用保温车到几百里外的佳木斯买的新鲜菜,还在佳木斯有名的大饭店请了几个厨子来操作。

筵席毕,大家各奔东西。我们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奶奶很高兴,让菊子把林业局车上卸下的行李打开,把给妈妈和爸爸的礼品都拿了出来,都是一些日本产的营养保健品之类的东西。

奶奶用日语说:

“菊子把那个包打开,把给你哥哥和莫娜的东西拿出来。”

她对我和莫娜说:

“没来之前,就看到了林业局传给我的你们一家的情况,知道你俩都是大学生,我很高兴,现在年轻人都爱玩电脑,我到北京,就叫菊子给你们俩一人买了一台。”这时候菊子已把电脑拿了过来。

我和莫娜说:

“谢谢奶奶。”

奶奶说:

“谢什么呀,要好好学习。我老了,七十多了,将来还得靠你们。来,来。”

她对爸爸妈妈说:

“今后两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呀全包了,你们才五十多岁,还可以再作点事,我的儿子不在了,你们就是我的孩子,我想在这里投点钱办个蔬菜加工厂,你们给我管起来,听王部长说你是初中生?”她问爸爸。

爸爸点点头说:

“我那点文化早就就饭吃了,一辈子也没有管过人,就让我干点力所能及的吧。”

妈妈也说:

“孩子爸爸就会养鹿,这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老莫抓鹿养鹿出名。可惜咱钱少,人也少,鹿多了一是照顾不过来,二是没钱买饲料,一年下来挣够俩孩子上大学的就可以了。”

奶奶对爸爸说:

“你有这个技术,我给你投资,你就养鹿,回头我让人来考察一下,看适合上多大规模的鹿场,产品我包销,孩子爸爸你看怎么样。”

爸爸妈妈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说:

“那可好了,那可好了。”

奶奶又问妈妈是什么文化水平,妈妈不好意思的说:

“我就念了三年,为了供弟弟念书就不念了。”

奶奶说:

“弟弟?就是白马的爸爸吗?”妈妈点点头。

奶奶的眼睛流下了泪,说:

“太让我感动了,你们都是好人。”

这时菊子把电脑连到了电话上,她开始上网。

奶奶对爸爸说:

“别看我老太太岁数大了,可我的脑筋并不老,就说这个电脑,你要有了他,做买卖就不用出家们了。”

她又对我和莫娜说:

“你俩会吗?我和莫娜说,会,不过没上过网。”

菊子用日语对我说:

“我们都用视频了,我在北海道,你在北京我们既可以通话,又可以看到对方。到时候你要想奶奶了,就用视频。”

我点点头。

爸爸说:

“奶奶累了,休息休息吧。”

奶奶说:

“我不累,今天我高兴,看到了我的宝贝孙子。今天我就跟你们讲一讲我的过去。”

我们听着奶奶讲她的过去。

奶奶说:

“我们家原来在札幌的乡下,那里也是一个多雪的地方。

我父亲叫山川,我家祖祖辈辈都在那里种地,也算是一个殷实之家。我十五那年在学校和你的爷爷野田君好上了,你爷爷大我四岁,他家也是一个大家族,我爸爸当然同意我和他交往了,我十八那年就明媒正娶的嫁给了你爷爷,那时正是战争其间。你爷爷的叔叔在满洲一家金矿给帝国采黄金,来信让你爷爷去,并说可以带着我,你爷爷是反战人士,受小林多喜二的影响加入了日本的激进党,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想,去满洲比到前线打仗要好的多。何况那时我已有身孕。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东北金矿旧图)

后来我们就来到了嘉荫的乌拉嘎金矿和观都金矿,叔叔让你爷爷帮他管理一个金矿,其实那里也不太平,经常有从关里抓来的劳工暴动,也经常有抗联在这一代活动。到乌拉嘎不久我就生下了菊子的妈妈,噢,那一年是一九四零年,就是昭和十五年。

我在乌拉嘎和太平沟待了五年,在你爷爷的影响下,学会了汉语,我们也读了很多中国的书,很爱中国的文化,也愿和矿工交流,有时也偷偷放走矿工,对上就说是暴动跑了,为此,他常常遭到叔叔的训斥。一九四五年的春天,大概是五月份,你的爸爸刚三个月,我的婶婶慌慌张张的跑来告诉我,说你爷爷被宪兵打死了,我赶到矿上时,你爷爷的尸体上蒙着白布,白布上浸着乌黑的血,我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她瞧着我说:

“孩子,你奶奶的命多苦啊。”

她接着说:

“后来我听说,战局对我们越来越不利了,矿上接到命令,要把所有的劳工运到本土去,你爷爷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抗日组织,他们袭击了矿务局,打死了好多日本人,劫走了所有的黄金,把劳工都放了,参加那次战斗的人中有不少是鄂伦春人,他们让你爷爷一起跑,你爷爷没有跟他们走,后来宪兵到了,就把你爷爷枪毙了。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太平沟观都金矿旧影)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侵华日军警备公路)

你爷爷去世前和我说过:‘如果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就带着孩子往南跑,找一个鄂伦春部落,那里有一位头人姓白,他会帮助你的。’就在这一年八月,帝国投降了,叔叔他们一家跑了,那时我带着你的姑姑和你的爷爷的骨灰,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实在没有办法了,我想起了你爷爷的话,我就背上你爷爷的骨灰,抱着你爸爸,领着你的姑姑一直向南找鄂伦春部落,走了一天的路,才找到一个仙仁柱,谢天谢地总算找到了,也许是你爷爷在冥冥中相助吧,我们到的那个仙仁柱就是莫娜的姥爷家,他就是那个姓白的头人,当时我连累带饿昏倒在了仙仁柱门前,是你爸爸的哭声把莫娜的姥姥引了出来,她把我扶进了门,给我喝了好大一杯鹿奶,我才苏醒过来,他们家里有一个小姑娘,刚一岁,就是莫娜的妈妈。我问她这有没有姓白的,她说他们就姓白。后来莫娜的姥爷打猎回来,看到我们,就问我是不是野田家的,我说是,就这样他们收留了我,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星期,那时我很想家,就跟莫娜的姥爷说了想回日本的想法,莫娜的姥爷说:‘野田家的,真想走,我也不留你,听说罗刹兵要来了,他们专祸害妇女,我们也要往深山里走,不过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太不容易,能走出这大山吗?’后来我狠狠心就把你爸爸留下了,我给他们跪下了,我对他们说:‘大哥大嫂,这个孩子就留在这了,你们就当自己的孩子养吧,如果他能活下来就算他命大,日后太平了我再回来接。’他们说你就放心走吧,只要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孩子受苦,我们把他当自己的亲儿子,我拿出那张照片说大哥大嫂,这个留给孩子,就当个信物吧,当时我的心如刀绞,哭了一场又一场,那种生离死别的感受不是做母亲的人是体会不到的。他们给我换上了汉人的衣服,还给我拿了一些金子当盘缠,他们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了一户人家,牵出了一挂马车,让我和你姑姑,还有莫娜姥姥坐,莫娜姥爷骑着马,走了两天把我们送到了兴山,就是现在的鹤岗,坐上了火车。就这样,我们到了葫芦岛,才回到了日本。

回到日本后,我回到了野田家,野田家也落魄了。没办法只好回到了爸爸妈妈家,把你的姑姑放到了家里。我拿着那些黄金到了札幌做起了买卖,奶奶那时,什么买卖都做过,开过饭店,也搞过房地产,吃了不少苦,当时就想多挣点钱,好到中国把你爸爸接回来,就这样等了好多年,邦交正常化后,我托人联系过,都说没有那个鄂伦春部落,也没有打听到莫娜的姥爷,后来才知道你们到了林业局,这到哪去找啊,直到去年,我想在小兴安岭林区办一个山野菜加工厂,我在这里生活过,知道这里的蕨菜,黄瓜香等品质非常好,也是想在我有生之年找到你们,后来我托中国大使馆才联系到这个林业局,知道这个林业局有鄂伦春,他们也接到了我找你们的信,谢天谢地,孩子,你爷爷在保佑我们那。”

这时妈妈端来一杯鹿奶,说:

“大婶喝杯鹿奶吧,休息休息。”

妈妈对我说:

“白马,让菊子也喝。”

奶奶说:

“好好,大家都喝点,这可是当年的救命奶呀。”

妈妈对奶奶说:

“大婶,你和菊子是不是泡泡澡?孩子爸知道你们要来,专门请木匠做了两个大柞木桶,水我已烧好了,你们先洗洗,解解乏,洗完了咱吃饭休息。”

奶奶说:

“大木桶,我已经五十多年没用过了,来菊子,泡泡去。”

妈妈说:

“有什么事,喊莫娜。”

她们到后屋去了,妈妈和莫娜去准备晚饭,我陪爸爸到鹿场看鹿,路上爸爸问我:

“孩子过完年你和奶奶一起走吗?”

我说:

“爸爸,我不想走。”

“为什么?日本多好啊。”爸爸说。

“再好那也不是我的家,那里没有你和妈妈,没有莫娜,更没有这片我生活惯了的土地,再说了,我大学还没有毕业,就是奶奶非让我去也得等大学毕业以后,我和莫娜结了婚,不过我也不会在那里常住的,我要像奶奶那样回来办企业,把咱家乡好的东西卖到国外去,让这里的老百姓都富起来。”

爸爸拍着我的肩膀,含笑着说:

“好小子,我没看错你,有志气。”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鹿场,爸爸的鹿场离我们家不远,就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小山洼里,门前是一条终年不冻的小溪。爸爸说那是暖泉子流出的水,最寒冷的季节,上面也只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有的时候在太阳最暖和的中午还能看到懒洋洋的小鱼在冰面下游来荡去。

我和爸爸跨过门前的小桥,就来到了大门口,整个大院用山槐圈成了一个大篱笆,防止偷鹿的人和狼进来祸害鹿,大门紧闭着,院里有一个小木屋,烟筒冒着白白的烟。

森林中一阵阵的晚风吹来,风带着寒意,晴朗而蔚蓝的天空传来了雪的气味。爸爸停住了脚步站在大门前向落日的方向凝视着说:

“晚上要下雪。”

“老刘,老刘,开门。”爸爸冲着里面喊。

“来了来了。”小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大爷披着那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趿拉着棉兀拉,手里拎着一串钥匙,颠着小步来到了门前,见我跟在爸爸后面,说:

“白马来了。”

我说:

“大爷好。”

刘大爷是邻家二姐的爸爸,六十多了,老两口生了四个闺女,用他的话说,一个带把的都没有,其实在这一点上他和爸爸一样。要不是有计划生育政策,他们老两口还要生下去,大有不见带把的不罢休的气势。刘大爷从林场退了,没事干,爸爸就请他来帮着看守鹿圈,刘大爷做事认真,是远近闻名的老倔巴头,三个女儿都出嫁了,老大和老三嫁到了外地,只有二姐陪着两位老人。听莫娜说,二姐也快做妈妈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可她的丈夫到广州打工到现在还没回来。刘大爷的老闺女也到哈尔滨打工去了,也很少回来,到是每年不少往回寄钱,林场的人都知道他小女儿是在哈尔滨当小姐,就是他两口子不知道。都知道他倔,谁也不敢跟他说。

爸爸和他进屋去唠嗑,我到鹿圈里瞎转悠。没等进鹿圈就闻到了一股股刺鼻的鹿尿味,圈中有三头驯鹿,有八头马鹿,有两头是母鹿,见我进来,那几头公鹿不安的瞪大了眼睛,在圈里跑来跑去,不断的喷着鼻子。

马鹿是爸爸在山上捉的,说起捉鹿来很有意思,我小时候和爸爸到山中捉过鹿。捉鹿的方法很简单,就是在鹿经常出没的地方,一般是草甸子和山脚的结合部,挖一个陷阱,在陷阱上铺上草和柞树叶子,伪装好后,再尿上一泡尿或撒上一把盐,因为人尿中有盐分,鹿需要补充盐分,只要它上去添就会掉进陷阱,用这种方法捉鹿也叫窖鹿。这种方法一年四季都可以。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在鹿发情的春季,当黎明时分听到呜嗷呜嗷的鹿鸣声,就到了用鹿哨捉鹿的时候了,我和爸爸带上鹿头帽,穿上鹿皮衣隐藏在鹿必经的小路旁的树林或草丛中,吹起鹿哨模仿着母鹿的叫声,公鹿禁不起诱惑,就向我们奔来,这时爸爸把麻醉吹管拿了出来,向鹿吹去,鹿挨了麻醉针,晃晃悠悠,一会儿就倒了。

这时爸爸和刘大爷出来了,他们领着我在鹿圈四周转了一圈。

爸爸说:

“你刘大爷已经把鹿喂了,没有什么事咱就先回吧。”

他又叮嘱刘大爷:

“晚上下雪警醒点,别让狼进来。”

不过现在狼少多了,我们这里的人管狼叫张三,是什么典故我也说不清楚。

我听妈妈讲过,好多年以前我们这里狼是很多的,经常能听到狼的嗥叫声,晚上走夜路的人,常能看到绿森森的鬼火样的东西在远处飘过来飘过去,其实那就是狼在跑来窜去,那鬼火其实就是狼的眼睛在夜里发出的光。

妈妈和我说过小的时候和爸爸遇到狼的故事:

“我上学时和你莫根爸爸在一个学校,你爸爸比我高两年,是个大孩子了,每次放学回来我们也一起走,那天我们就要到家了,我一回头,看到一只青灰色的的大灰狼正不紧不慢地尾随我们,我惊呆了,对你爸爸说,狼,狼。我吓哭了。你爸爸说,别怕,咱们慢慢地转过身去,走两步就回头看看,别让它撵上我们,我按照你爸爸说的样子,向前快走十几步,然后掉过头来后退十几步,和狼脸对脸地后退着,走走退退,退退走走。狼呢,也走走退退,退退走走。它可能是以为我们在和它玩着什么游戏吧?我们快,它也快,我们慢,它也慢。当我们面对着狼往后退时,它就蹲在地上看着我们,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是狼失去了耐性,看我们快到家了,它极不耐烦地发出一声难听的嗥叫,呲着牙向我们逼近了,你爸爸不知什么时候在地上捡了一根木棍子,向狼冲过去,狼也前腿离地向你爸爸扑来,你爸爸一棍子扫在了狼的后腿上,狼嗷的一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你爸爸又跳到了狼的后面,对着它的腰又一棍子砸了下去,这时,有人喊,快躲开,你爸爸,拎着棍子向后一跳,就听,砰的一声,刚跳起的狼重重的摔在地上抽搐了几下,死了,原来是你姥爷看我们还没回来不放心,就带着枪来找我们。后来就开始打狼,那时狼几乎就要绝迹了。那是五十年代的事情。”

这几年实行禁猎,狼的踪迹又出现了。

我和爸爸回到家,饭菜已备好,吃完晚饭,奶奶和爸爸妈妈说话,菊子和莫娜上网,我困了就先睡了。

我对爸爸妈妈有永远还不清的情债,这笔人情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他们永远不会向我索要这笔债,他们只希望我能出人头地,给鄂伦春人争光,当然我也不会让他们失望。

爸爸妈妈,儿子在遥远的北京为你们真诚的祝福。

带着这种感情在一次同乡会上我唱了两首我自己写的歌曲。

其一是:

鄂伦春你给了我生命的美丽,

嘉荫河你给了我美好的希冀,

白天鹅你教会我第一支歌谣,

黑土地上我迈开了坚实的步履。

兴安岭你给了我生活的乐趣,

北极光你给了我多彩的记忆,

红松林你给了我不屈的信念,

大风雪中我奏响了人生的乐曲。

啊 黑龙江,

你的名字伴着我漂泊的足迹。

无论我走到那里,

都会深情的祝福你。

其二是:

弯曲曲的嘉荫河缠绕着乡情,

呼啦啦的大雪风刮着浪漫,

泼辣辣的姑娘实着心地恋耶,

浪丢丢的小曲绕着山转。

密层层的大森林生着希望,

火红红的高梁摇着心愿,

粗犷犷的号子可着劲的喊耶,

强悍悍的爷们壮着河山。

东北,我的大东北,

我是你南飞的大雁,

无论飞到那里也忘不了,

你那真切切的人情好温暖,

你那淳朴朴的风韵好香甜。

写于1996年春,定稿于2012年5月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兴安岭风光)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东北的河)

一个未讲完的日本二代遗孤的口述

(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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