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蕉窗梦呓】哪些女孩子不买宝玉的账?

 红楼心语 2020-03-09

哪些女孩子不买宝玉的账?

 作者:张黎明 

《红楼梦》中的第一号男主角贾宝玉,对功名利禄始终毫无兴趣,其人生的追求和快乐,主要是体贴、关爱女孩子。因而他在日常生活中,总是对女孩子处处留情,时时用意,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博爱”情怀。在第三十六回中,他向袭人谈及自己的人生归宿,先将“忠臣良将”贬了个一钱不值,之后说出了一番惊世骇俗之语: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活着时有众女儿相陪相守,死了也是用她们的眼泪埋葬,他如同一位女儿国的国王,可以尽情地去亲近所有的女孩子,同时也希望女孩子能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这大约就是宝玉自己的人生理想。因此,宝玉平日里最有兴趣干的一件事,就是有事没事地往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身边凑,当然他如此做,基本上只是出于关爱女孩子的心理需求,即所谓的“意淫”,一般并不包含什么龌龊的欲望。而贾府里那些身为奴仆的女孩子,面对贾府这位享有尊贵地位的“天之骄子”,谁能不对他释放的柔情蜜意作出响应呢,而梦想攀上他这个高枝成为姨娘者,自然也是大有人在。

然而,世间的事往往总会有一些例外,与总是挖空心思讨宝玉的欢心,或者想在他身边谋一席之地的情况相反,也有一些女孩子偏偏就不买宝玉的账,让他这位“大众情人”颇为尴尬乃至失落。

一、对宝玉不屑一顾的彩霞

书中明确所写的第一位不买宝玉账的女孩子,是王夫人房中的丫头彩霞。

王夫人使唤的丫鬟,大约是宝玉除自己房中的丫头之外,接触机会最多的一拨丫头了,因而便会有后来因调情而导致金钏投井的事情发生。与金钏常常迎合宝玉的举动相反,彩霞却不正眼看待宝玉,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有奉承巴结宝玉的需要。对此,第二十五回有这样一段描写,大意是,宝玉到王夫人房里闲转悠,由于多喝了一点酒,王夫人担心会闹酒,便让他歪在一边休息,让自己的丫头彩霞照料他。彩霞并非宝玉的丫头,按说没有伺候宝玉的职责,但因自己侍奉的主子是宝玉的娘,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因而她此时应该是额外尽义务。宝玉自然也是被人伺候惯了,不光心安理得地接受彩霞在身上拍打,还要彩霞陪他一起说笑。然而彩霞却对宝玉显得十分冷淡,不大搭理他,只愿意和贾环眉来眼去。宝玉受不了这冷落,要拉彩霞的手,彩霞却斥责他:“再闹,我就嚷了”,总之是不想与宝玉显得亲密。大多数丫头一般都愿意奉承宝玉,有的还会想方设法接近他,至少不会明确表示疏远他的态度。然而,彩霞为何却偏偏这样“无情”呢?

最明显的一个理由是:彩霞钟情的人是贾环,而非宝玉。宝玉是“博爱”主义者,对任何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都会动情,而彩霞却不是,她的意中人是贾环,因而她冷淡宝玉也在情理之中。在一旁的贾环,看到宝玉对彩霞举动亲热,不禁也吃了醋,于是“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他竟然“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宝玉的脸便立刻被烫伤了。宝玉为自己的“泛情”,又一次付出了实实在在的代价。

当然,彩霞不买宝玉的账,可能还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从书中的实际描写来看,与王夫人身边的另一位丫头金钏,喜欢迎合宝玉并与其玩暧昧相比,彩霞显得沉稳、本分,不是那种性格轻浮的人,这方面她与金钏形成鲜明的对照。而且,她能越过“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宝玉,而看上“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可见她心性并不高,而是一个十分讲求实际的丫头,不会对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动心。她应该是一位能够审时度势、并有自知之明的人,宝玉是“贾府一哥”,明里暗里排队竞争姨娘的丫头不少,哪里会有她的份呢!与其奢望根本不可能到手的东西,还不如退而求其次,眼睛只盯着贾环更实际。贾环虽是庶出,地位无法与宝玉相比,但好歹也是荣府正牌的主子,能把贾环稳抓在手里也不算太赖啊!

也许正是由于彩霞的本分、可靠,既不像金钏那样喜欢抖露花花肠子,也不像晴雯、碧痕那样动辄拈酸吃醋,因而王夫人对她是应该十分满意和信任的,她也因此避免了重蹈金钏的覆辙。至于彩霞后来并未成为贾环身边的人,责任主要在贾环身上,同时也是因为她看错了贾环的为人。这件事的连锁反应,是彩霞的命运由此一落千丈,最后不幸被迫嫁给来旺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但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与她买不买宝玉的账没有任何关系。

二、敢于拒绝为宝玉唱曲的龄官

在第三十六回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的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独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他房里呢。”宝玉忙至他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顽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他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他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梨香院所住的十二个女孩子,是元春省亲前,贾家专门从苏州采买回来的,她们组成了一个戏班子,平时吹拉弹唱排练节目,以方便贾家主子节庆时观看。宝玉让人捧着的日子过惯了,以为这些女孩子与怡红院的丫头们一样,想指使时就可以随意指使。因而,他某日突发奇想,想亲耳听一听她们演唱《牡丹亭》里的曲子,于是兴冲冲地去找唱得最好的龄官。谁知这龄官性情执拗,并不把他这位“贾府一哥”当回事,见了宝玉不仅不像别人那样巴结赔笑,反而没有好声气地说:“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言下之意,贵妃面前,我也是不想唱就不唱,你算什么东西呢!宝玉从来没有被女孩子如此轻视过,因而便闹了个大红脸。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在贾府通吃的“高富帅”,竟然也会在一位小戏子面前碰一鼻子灰,那种尴尬应该是刻骨铭心的。

碰壁后的宝玉,一时失去了听曲子的兴趣,却很想知道龄官会如何对待贾蔷。贾蔷为了哄龄官开心,特意花一两八钱的高价,为龄官买了个会模仿演戏的鸟儿,谁料却引起了龄官的一番义正辞严的申斥:

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

贾蔷买了个会模仿演戏的鸟儿,目的显然是为了给心上人龄官解闷,并非真像龄官所言,是故意耍笑唱戏的女孩子们。但敏感而自尊心很强的龄官,偏偏会借题发挥而歪曲他的好意,这自然是处于恋爱之中的女孩子,在抱怨情郎时常常夹杂着撒娇的缘故。因而,当不知所措的贾蔷,不得不把鸟儿放走,并且表示要请大夫为龄官看病时,龄官心疼贾蔷出去会遭太阳暴晒,又不愿让他大热天去跑路。俩人这一番精彩的爱情秀,算是给宝玉上了一堂生动的情感课,让他一瞬间悟到了很多道理。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顽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平心而论,龄官不买宝玉的账,不仅由于她孤傲、倔强的性格,同时也是由于她情有独钟。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贾蔷,而非贾府中人见人爱的宝二爷,从这一点上来说,龄官拒绝宝玉的要求也没什么过分之处。另外,龄官与彩霞角色也有很大的不同,虽然在贾府中都“身为下贱”,俩人命运相同,但分工并不相同。彩霞是专门伺候主子的丫头,因而对于宝玉还不得不应付一下,况且也是在执行主子的命令;而龄官却是小戏子,只有在唱戏时才以才艺取悦主子,因而平时并无侍奉主子的职责。宝玉可能并没有注意角色与职责的问题,也没有区别那是梨香院而非怡红院,自以为凡贾府中的女孩子,都可以随时为他指拨、服务,结果碰了一个大大的钉子。这件事给了宝玉很大的震撼,也让他深深领悟到,并非所有的女孩子的眼泪,都会属于他,而是“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应该说这次“遭遇”,是宝玉成长中的一次重大的事件,让他不仅对人生中的缘分、聚散有了深刻体验,而且对于生命的意义也应该有了另一番理解。

三、有意疏远宝玉而避嫌的鸳鸯

贾母的贴身大丫鬟鸳鸯,应该是一个性情开朗、善于处理各方面关系的姑娘,在贾赦石破天惊地提出纳她为妾之前,她与宝玉之间的关系是十分融洽而自然的。且看第二十四回,对于宝玉与鸳鸯之间的关系,书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宝玉凑到鸳鸯跟前,又是“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又是涎皮赖脸地要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还“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有些论者认为这是宝玉色胆包天,在放肆地调戏鸳鸯,其实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宝玉此时的行为,不过是没心没肺地同鸳鸯瞎胡闹,与他经常吃别的女孩子嘴上的胭脂没有什么两样,只能说他“爱红”的老毛病又犯了。鸳鸯的年龄应该比宝玉大好多,从她此时的反应,以及向袭人“告状”的情形来看,她显然是以一个宽厚的大姐模样,来对待宝玉这个淘气的小弟瞎胡闹的,并不认为这是宝玉在猥亵她。况且,此刻袭人也正好在场,以宝玉行事的方式和尺度,他如何会鲁莽地当着袭人的面,对鸳鸯作出下流的举动呢!如果真像一些论者所说的那样,宝玉此刻是在非礼鸳鸯,不就等于坐实贾环向父亲所告的黑状了吗?那他和贾琏、薛蟠之流又有何区别呢!

宝玉任情恣性,对于女孩子常常有一些过分亲昵的举动,但是并不涉及风月,这在书中是众人皆知,同时也是书外大多数读者、论者公认的事情。同样,他与鸳鸯之间的嬉闹,也只是小孩子一种天真烂漫的表现,其中并没有什么下流的成分。说宝玉和袭人有性行为,那是书中明明白白写着的,谁也难以否认;但要说他同鸳鸯有什么不轨,实在是冤枉了他,等于把他当成滥情的贾琏了。总之,贾赦提出纳鸳鸯为妾要求之前,鸳鸯与宝玉的关系还是正常的,至少鸳鸯是把宝玉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看待的。然而,这一现状在贾赦向鸳鸯发威之后,却被鸳鸯单方面地给改变了。

在第四十六回,由于老不正经的贾赦,突然放出大招企图逼鸳鸯就范,于是性情直爽但又十分刚烈的鸳鸯,当着贾母及众人的面,以一篇誓与贾赦不两立的“演说”以明心志:

可巧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鸳鸯喜之不尽,拉了他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他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本来,此处鸳鸯要向贾母“控诉”的对象,应该是臭不要脸的贾赦,但贾赦毕竟是荣府的大老爷啊,鸳鸯如何敢明火执仗地把他拎出来呢!于是本着为尊者讳的原则,她并不直截了当地说贾赦有什么不对,而是似乎要澄清贾赦指责她“恋着宝玉”的说法,把发泄的目标放到了宝玉身上。这显然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明里说的是宝玉,暗里批的是贾赦,相信在场的人都不会听不出来。鸳鸯能在此处明确地拿宝玉说事,显然也是因为她和宝玉之间确实并无私情,因而身正不怕影子斜,说出来倒可以显示出她是磊落的。

但这件事情之后,鸳鸯对宝玉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不再像往日那样与宝玉自然交往,而是从此有了心病,一见到宝玉就躲开了。第五十二回这样写道:

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色哆罗呢的天马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子。贾母道:“下雪呢么?”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乌云豹的氅衣给他罢。”鸳鸯答应了,走去果取了一件来。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把那一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决绝之后,他总不和宝玉讲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房中来了。

第五十四回,宝玉与麝月等人从园外回到怡红院,发现他不在屋中时,鸳鸯来找袭人聊天:

……忽听鸳鸯叹了一声,说道:“可知天下事难定。论理你单身在这里,父母在外头,每年他们东去西来,没个定准,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你倒出去送了终。”袭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这倒也算养我一场,我也不敢妄想了。”宝玉听了,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鸳鸯这样有意疏远、躲避宝玉,甚至干脆与宝玉不说话,显然是为了避嫌,也就是为了不让贾赦再能揪到她的小辫子。这说明贾赦纳妾这件事,给鸳鸯心理上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与人交往的方式,尤其是与宝玉相处的方式。直到鸳鸯为贾母殉葬,读者都没有再看到鸳鸯与宝玉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连平日正常的交往也没有。这等于说,由于贾赦纳妾,鸳鸯被迫发出不嫁任何人的毒誓之后,等于把宝玉从自己的“朋友圈”中删除了,或者说宝玉从鸳鸯的生活中“消失”了。

四、误会了宝玉好意的香菱

香菱大约是《红楼梦》一书中命运最悲惨的姑娘之一,自幼时被人贩子拐卖,长大后被薛蟠纳为小妾经常打骂,同时又受到薛蟠正妻夏金桂的虐待,可以说没有过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宝玉同情她的人生遭遇,为她的不幸惋惜而忧伤,应该说对她献上了很大的一份爱心。他们之间最典型的一次交往事件是,第六十二回,香菱在园中与小丫头斗草,不慎弄湿了石榴裙,宝玉担心她回去后会受到薛姨妈的训斥,于是为她操心,指使袭人把她同式样的一条裙子换给她,香菱为此感激不尽。

按理说,宝玉十分关心香菱,对她无微不至,应该在香菱心目中留下了一个好印象,香菱应该对宝玉保持感谢和信任才是。然而到了第七十九回,俩人的关系却发生了一次大逆转,香菱认为宝玉对她不怀好意,因而从此对宝玉起了戒备之心,之后不再和他保持正常的关系。

宝玉祭奠完晴雯,又听到迎春已回贾赦那边待嫁的事,但却和她未来得及道别,于是“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不想偶然遇到来园中找凤姐的香菱。俩人闲聊时,香菱兴致勃勃地向宝玉讲了薛蟠准备娶夏金桂的事,她讲得津津有味,对这位尚未过门的正妻赞赏有加,并充满了与其和睦相处的美好愿望。然而,宝玉听了后,却觉得事情并非会像香菱预想的那样美妙,于是他禁不住给香菱浇了一盆凉水:

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这些事来,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没精打彩,还入怡红院来。……

宝玉的确是在为香菱着想,然而香菱却以为宝玉有意唐突她,“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时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避他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

其实,宝玉在此之前并未与夏金桂见过面,也没有听到过有关她的什么传言,因而自然也不知其品行究竟如何,更不能提前得知夏金桂过门后会发生什么事。既然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在此为香菱“耽心虑后”呢?仔细推究起来,应该主要有如下两方面原因。

一是宝玉有一套关于女人的独特的“理论”,这套理论让他不看好香菱未来的生活。他的基本女人观是:“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为此他又感叹婚姻给女人带来的重大变化:“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可见贾宝玉对结婚后的女人,先天有一种憎恶的态度,似乎结婚对于女人来说就意味着变坏。按他的理论,夏金桂婚前无论如何好,都不能保证婚后不发生变化。宝玉的这套理论自然不是什么科学的结论,但考虑到当时大家庭的男人三妻四妾,正房与小妾之间常常陷入争斗的现实,宝玉的理论某种程度上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二是虽然难以推测夏金桂究竟如何,但宝玉对于薛蟠和香菱俩人的品性,还是了解一些的。他知道这位“呆霸王”有时候脑子是一根筋,常常对香菱耍蛮,因而夏金桂过门后,他极可能偏听偏信,在妻妾发生矛盾时,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而从香菱这边来讲,她心地单纯而过于天真,总是以美好的愿望来揣度别人,对任何人都不设防,完全不知道大家庭生活潜在的险恶,因而容易成为妻妾争斗的牺牲品。

按说宝玉替香菱“耽心虑后”,纯粹是处于一片好心,并没有什么居心不良的地方,这与宝玉平日里喜欢关心女孩子的事,是一脉相承的。然而香菱却完全误解了宝玉的好意,认为宝玉越过了男女底线,和她谈起了夫妻间私密性的话题,因而顿时对宝玉产生了反感,不仅当场抢白了宝玉一顿,以后为了避免接触,干脆连大观园也很少进来了。

这就是可怜又可悲的香菱,大约从小吃了无数的苦头,受了不少冤枉罪,因而造成她生活视野狭小,人生经验不足,对外界的影响不能正确应对。她敏感而又有一点小心眼,内心既简单又复杂,对人对事都缺乏应有的洞察力,因而只能是故步自封、画地为牢,失去把握自己命运的觉悟和能力。

香菱误解了宝玉,带着一丝愤怒和偏见走了,然而却把烦恼和忧伤留给了宝玉。这位始终对女孩子多情与执着的贾公子,即使流着泪也还是想不通,自己如何会在不经意间,惹恼了一向苦命的香菱,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宝玉担心的事,到了第八十回就结结实实地应验了。不知那时的香菱,是否还记得有一位好心人,曾经替她担忧,然而却被她冤枉成窦娥?

五、不与宝玉玩暧昧的五儿

五儿是大观园内厨房管事柳家的女儿,“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最初,她对景色宜人的大观园充满了向往,她母亲也听说怡红院“差轻人多”,因而柳家便一直筹划着,让五儿如何能在怡红院谋个差事。正好小红被凤姐调走后编制有空缺,五儿也曾经托芳官向宝玉举荐过,但由于身体不太好需要调养,加之大观园里当时正逢“多事之秋”,因而五儿一直未能遂愿。

后来五儿终于到了宝玉身边当差,但她的态度和追求却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第一〇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一节,应该是后四十回中有关五儿十分重要的一段文字。这一节大意是说,宝玉晚上睡不着,忽然想起了晴雯,又想起凤姐说五儿与晴雯十分相像,于是便把对晴雯的情怀,不知不觉地迁移到五儿身上。他借口要喝茶,便把五儿召到了身边,对此书中这样写道:

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五儿只不肯接,说:“二爷盖着罢,我不凉。我凉我有我的衣裳。”说着,回到自己铺边,拉了一件长袄披上。又听了听,麝月睡的正浓,才慢慢过来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五儿红了脸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道:“这个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宝玉意乱情迷之时,错把五儿当成了晴雯,又是要她回忆当初晴雯所说的那句诉衷情的话:“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又是拉五儿的手,让她不要当“道学先生”;还要给她身上披衣服,并且暗示要“把他揽在被里渥着”,总之,他要将以前与晴雯在一起时发生的故事,此刻与五儿再重温一遍。然而,时过境迁,宝玉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整天可以与女孩子厮混的半大孩子,而是已经与宝钗结为秦晋之好的人夫;五儿也不是当初那个任性率真的晴雯,而是与晴雯想法和行事风格大相径庭的另一个女孩子。因而,宝玉最后得到的不是与晴雯在一起时的温柔缱绻,而是五儿一顿义正辞严的当头棒喝:“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

五儿为什么会拒宝玉于千里之外呢?对于其中的原因书中是这样交代的: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伏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

综合分析上文所作的交代以及五儿到宝玉屋里前后的心态,可以归结出五儿拒绝宝玉有如下几方面原因:一是五儿的好朋友芳官以及晴雯等人,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时的凄凉景象,让她意识到在宝玉身边做事并不容易,因而未进来之前便有了抽身而退的想法;二是凤姐匆忙地将她安排到宝玉身边,她在亲身体验了一段时间之后,对宝玉的看法发生了转变,认为他“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因而对于她来说降低了吸引力;三是王夫人对于宝玉身边的丫头要求严格,尤其对于“狐媚子”式的丫头倍加防范,因而五儿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使王夫人满意,于是她逐渐心灰意冷,不再对宝玉抱有任何幻想了。以上因素综合在一起,使五儿对宝玉产生了很大的心理距离,她不想让自己与宝玉显得过于亲近,以免遭受当初晴雯、芳官等凄惨的结局。

总之,五儿无论是不解风情地“承错爱”,还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宝玉的挑逗,她都有充分的理由。虽然也是“身为下贱”的丫头,但她不想像晴雯那样与宝玉相处亲密,宝玉也没法强迫她屈就自己;她对伺候宝玉失去了热情和动力,也是贾府大环境发生变化带来的必然结果。整体上来看,五儿的确与众不同,她应该与小红一样,都是善于思考和调整自己的丫头,因而她做事才不至于那么糊涂。

而此回中的宝玉,其言语、举止的确显得十分轻浮、暧昧,实在难辞“调戏”五儿的嫌疑,与我们熟悉的那个一向敬慕女孩子的公子形象大相径庭。是宝玉真的变得那么放荡不堪了么?恐怕还不能这么说,这可能与后四十回在整理、补缀时,无法与前八十回完全保持同等水平有关系。

概括说起来,这些不买宝玉账的女孩子,各有各的理由和原因。彩霞不买账,是她没有过大的野心,她只愿意做一个现实而本分的丫头;龄官不买账,是她眼里只有贾蔷,并不认为宝玉对于她有什么重要性;鸳鸯不买账,是她有意避嫌,不愿意让贾赦那句关于她与宝玉的流言坐实而已;香菱不买账,是她误解了宝玉,把宝玉当成了随处粘花惹草的浪荡子;五儿不买账,是她正确估计了自己面临的形势,不再对宝玉抱有幻想。而这些不买账的女孩子,都以自己的行动深深教育和启发了宝玉:并非所有女孩子的眼泪都是属于他的。


作者简介:

张黎明,男,生于1963年,甘肃省泾川县人。1985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先后从事过教育工作、公务员工作以及企业中高层管理工作,现任《新课程报·语文导刊》执行主编。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5年起,先后在《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飞天》《散文》《散文百家》《读者》《博览群书》《台港文学选刊》等国内100多家报刊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及学术论文共900多篇。出版散文集《瞬间的灿烂》、励志类读物《做个知本家》(与张琦合作)、长篇小说《前途无量》、红学研究随笔集《万千滋味品红楼》。先后有10多篇作品入选不同文集,另有10多篇作品被《读者》等选刊转载。先后获得省市级各类奖项10多次。

长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已在《书屋》《红楼》等报刊上发表有关《红楼梦》的论文、随笔与杂谈10多篇。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