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山影自萧森——王鹏运词选读

王鹏运（1848—1904），广西临桂人，字佑遐，号幼霞，晚号半塘老人、鹜翁。同治九年举人。光绪间官至礼科给事中，在谏垣十年，上疏数十，皆关政要。二十八年离京，至扬州主学堂。卒于苏州。工词，为晚清名家之一，有《味梨词》、《鹜翁词》等集，后删定为《半塘定稿》。又汇刻《花间集》及宋、元诸家词为《四印斋所刻词》。

点绛唇 饯春

抛尽榆钱，依然难买春光驻。饯春无语，肠断春归路。  春去能来，人去能来否？长亭暮。乱山无数。只有鹃声苦。

【评注】榆钱落去，正值残春，以“难买春光驻”联系二者，可谓巧思。下片首韵别出机杼，奇峰迭起，即朱自清散文《匆匆》意。

念奴娇 登旸台山绝顶望明陵

登临纵目，对川原绣错，如襟接袖。指点十三陵树影，天寿低迷如阜。一霎沧桑，四山风雨，王气消沉久。涛生金粟，老松疑作龙吼。  惟有沙草微茫，白狼终古，滚滚边墙走。野老也知人世换，尚说山灵呵守。平楚苍凉，乱云合沓，欲酹无多酒。出山回望，夕阳犹恋高岫。

【评注】约作于光绪十九年（1893）。“对川原”二句总写旸台四周色彩错叠的山景。天寿即十三陵所在山名，阜即小土堆。金粟是陕西唐玄宗泰陵所在山名，借指天寿山。白狼是十三陵北面白河与西面狼山的合称，边墙指长城。平楚犹平野，谓从高处远望，丛林树梢齐平。

祝英台近 次韵道希感春

倦寻芳，慵对镜，人倚画阑暮。燕妒莺猜，相向甚情绪？落英依旧纷纷，轻阴难乞，枉多事、愁风愁雨。  小园路，试问能几消凝？流光又轻误。联袂留春，春去竟如许。可怜有限芳菲，无边风月，恁都付、等闲花絮。

【评注】作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道希即文廷式。甲午战败，文极谏不从议款要挟，太后、李鸿章怒欲陷罪重遣，遂乞假南归，行前作《祝英台近》，以美人伤春写自家怀抱。本词与原作意旨相近。消凝：销魂凝神。

浣溪沙 题丁兵备丈画马

苜蓿阑干满上林，西风残秣独沉吟。遗台何处是黄金？  空阔已无千里志，驰驱枉抱百年心。夕阳山影自萧森。

【评注】作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苜蓿是传自西域大宛国的优良饲料，阑干即纵横散乱，形容其多。“残秣”、“独”反衬上句。三句用黄金台重金市马骨典。下片首句融合杜甫“所向无空阔”与曹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成，末句写画境。当时作者上书西太后，险遭不测，悲愤之情，溢于纸背。

浪淘沙 自题庚子秋词后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  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

【评注】庚子即光绪二十六年（1900）。当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濡呴（xǔ）语出《庄子内篇·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呴：慢慢呼气。疏檠（qíng）：镂空雕花的灯台，此处指灯。上下片相接处两用“断”、“谁”，足见情之所至。

南乡子

斜月半胧明，冻雨晴时泪未晴。倦倚香篝温别语，愁听，鹦鹉催人说四更。  此恨拚今生，红豆无根种不成。数遍屏山多少路，青青，一片烟芜是去程。

【评注】冻雨兼有寒雨、暴雨之意。香篝（gōu）：熏笼。拚：甘愿。烟芜（wú）：烟雾中的草丛，云烟迷茫的草地。

玉楼春

好山不入时人眼，每向人家稀处见。浓青一桁拨云来，沉恨万端如雾散。  山灵休笑缘终浅，作计避人今未晚。十年缁尽素衣尘，雪鬓霜髯尘不染。

【评注】桁（háng）：衣架，此作量词，表示横卧之山。緇（zī）：黑色，此作动词。国恨私愁，矛盾沉郁。

满江红 朱仙镇谒岳鄂王祠敬赋

风帽尘衫，重拜倒、朱仙祠下。尚仿佛、英灵接处，神游如乍。往事低徊风雨疾，新愁黯淡江河下。更何堪、雪涕读题诗，残碑打。  黄龙指，金牌亚。旌旆影，沧桑话。对苍烟落日，似闻悲咤。气詟蛟鼍澜欲挽，悲生笳鼓民犹社。抚长松、郁律认南枝，寒涛泻。

原注：道光季年，河决开封，举镇惟岳祠无恙，壬午扶护南归，曾梦游祠下。

【评注】作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残碑打：拓下残损碑文。气詟（zhé）二句：上写岳飞英气令金人丧胆，下写百姓年年祭祀英灵。詟：震慑。鼉（tuó）：扬子鳄。抚长松三句：相传杭州岳王庙墓树枝朝南长，此借指。寒涛指松涛。

八声甘州 送伯愚都护之任乌里雅苏台

是男儿，万里惯长征，临歧漫凄然。只榆关东去，沙虫猿鹤，莽莽烽烟。试问今谁健者？慷慨著先鞭。且袖平戎策，乘传行边。  老去惊心鼙鼓，叹无多忧乐，换了华颠。尽雄虺琐琐，呵壁问苍天。认参差、神京乔木，愿锋车、归及中兴年。休回首，算今宵月，犹照居延。

【评注】榆关即山海关。沙虫猿鹤指清军战败，死者无数。晋葛洪《抱朴子》：“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乘传：古代驿站用四匹下等马拉的车子。忧乐偏义在乐。雄虺（huī）：古代传说中的大毒蛇，喻指大奸佞。呵壁：汉王逸《〈天问〉序》：“屈原放逐，彷徨山泽。见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画天地山川神灵，琦瑋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因书其壁，呵而问之，以渫愤懣。”后因以“呵壁”为失意者发泄胸中愤懑之典实。锋车：即追锋车。常指朝廷用以征召的疾驰之车。

沁园春 岛佛祭诗，艳传千古。八百年来，未有为词修祀事者。今年辛峰来京度岁，倡酬之乐，雅擅一时。因于除夕，陈词以祭，谱此迎神，而以送神之曲属吾弟焉。

词汝来前！酹汝一杯，汝敬听之。念百年歌哭，谁知我者？千秋沆瀣，若有人兮。芒角撑肠，清寒入骨，底事穷人独坐诗。空中语，问绮情忏否？几度然疑。  玉梅冷缀苔枝，似笑我、吟魂荡不支。叹春江花月，竞传宫体；楚山云雨，枉托微词。画虎文章，屠龙事业，凄绝商歌入破时。长安陌，听喧阗箫鼓，良夜何其。

【评注】百年二句扇面对，“谁知我者”出诗经，“若有人兮”出楚辞。底事句将词与诗作对比。然疑指肯定与怀疑。入破：唐宋大曲的专用语。大曲每套都有十余遍，归入散序、中序、破三大段。入破即为破这一段的第一遍。借指乐声骤变为繁碎之音。

沁园春 代词答

词告主人，釂君一觞，吾言滑稽。叹壮夫有志，雕虫岂屑？小言无用，刍狗同嗤。捣麝尘香，赠兰服媚，烟月文章格本低。平生意，便俳优帝畜，臣职奚辞？  无端惊听还疑，道词亦、穷人大类诗。笑声偷花外，何关著作？情移笛里，聊寄相思。谁遣方心，自成沓舌，翻讶金荃不入时。今而后，倘相从未已，论少卑之。

【评注】釂（jiào）：饮尽（杯中酒）。刍（chú）狗：古代祭祀时用草扎成的狗。服媚：代指兰花。方心：方正之心，此指道学气、头巾气。沓舌：多舌，多话。金荃：指温庭筠《金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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