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林荖巷韩文公祠 笔者按:樟林韩文公祠重光在即,乡人闻讯,踊跃不已。吾乡韩祠虽小,却关乎樟林斯文。不揣浅陋,将新书《岭南学术思想》(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中相关韩文公的相关章节摘出,愿读者借此小文了解韩文公,更愿韩祠香火不断,启佑我乡文教昌盛,代出贤才。 陈椰 华南师范大学 韩愈:赢得江山尽姓韩 潮州韩文公祠里的韩愈塑像 韩愈(768-824),字退之,邓州南阳(今河南省孟县)人,自谓郡望昌黎,故又称“韩昌黎”。唐德宗贞元八年选进士,36岁时任监察御史,唐宪宗元和十二(817)年任刑部侍郎,两年后因上疏皇帝谏迎佛骨,触怒唐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唐穆宗时被召回,历任国子监祭酒、京兆尹及兵部、吏部侍郎,终病逝于长安。韩愈是唐代著名的文学家,古文运动和儒学复兴运动的倡导者,其著作被编为《韩昌黎集》。 韩愈以重振儒家道统为己任,认为要重振李唐王朝必须复兴儒学,确立儒家思想在社会生活中的主导地位。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佛教昌盛,为对抗佛教的法统论,他构建了一个儒家的道统传授系统。他在《原道》中称: 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他首先确认了儒家先王之道从尧开其端,在时间上比释迦牟尼创世的佛教法统更加久远。其次,他强调了儒家道统植根于华夏本土,比自西夷传入的佛教更具正统性。再次,他认为儒家道统经过历代圣贤相传,已浸润到社会各个领域,比佛教更具有权威性。然而,在他看来这个“道统”在孟子以后就不得其传了,以至于佛、老思想趁机泛滥而蛊惑了人心。韩愈以儒家正统的继承者自居,并说:“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体现出在儒家文化传承上的强烈担当意识。韩愈念兹在兹的“道”,即是专属儒家所倡导的仁义道德,具体说来: 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行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原道》,《韩昌黎集》卷十一) 在道统论基础上,他进而提出惟有作君作师的“圣人”出现,依靠道德理想转化、提升现实政治,人类文明才能延续发展。可惜,现实中他并没有遇到这样一个作君作师的圣人,在仕途上时受排挤,最严重的打击就是贬斥到岭南做官。 韩愈一生三次南下广东。第一次是10岁时跟随贬任韶州刺史的兄长韩会定居在韶州,大概有两年时间。第二次是他36岁,唐德宗贞元十九年,上奏章触犯权臣而遭诬陷,被贬为连州阳山令(今广东清远市阳山县)。任职阳山一载,留有惠政,“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与思想史相关的事件还有两个:其一,与过往于阳山的和尚释景常、释元惠、灵师交了朋友,分别留有赠诗。《送惠师》一诗就表达了对僧人脱俗淳朴的个性的欣赏:“惠师浮屠者,乃是不羁人。十五爱山水,超然谢朋亲”,但同时也申明了自己与佛教易趣的儒者立场:“吾非西方教,怜子狂且醇。吾嫉惰游者,怜子愚且谆。去矣各异趣,何为浪沾巾。”(《韩昌黎集》卷二)而《送灵师》诗一开头就指斥佛教给国计民生带来了破坏:“佛法入中国,尔来六百年。齐民逃赋役,高士著幽禅。官吏不之制,纷纷听其然。耕桑日失隶,朝署时遗贤。”(《韩昌黎全集》卷二)其二,韩愈吸引了一批慕名求教的年轻后进,如区册、刘师亮、窦存亮等,韩愈对他们或激励、或资助或奖掖,促进了儒学在当地的传播。 民国时期的潮州韩文公祠 韩愈第三次下岭南已经52岁,此次被贬潮州任职虽然只有短短八个月,却为他赢得身后盛名。“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本着救世情怀,韩愈在短短八个月的任期里,复乡校,施教化,重农桑,释放奴婢,修堤凿渠,祭大湖神,驱除鳄鱼,积极改善潮州的社会治理及教育事业。 他在《潮州请置乡校牒》中指出,国家的治理必须“以德礼为先而辅以政刑”,而要推行儒家的德礼教化,“未有不由学校师弟子者”,如果“忠孝之之行不劝,也县之耻也”,所以他把坚持兴学育材作为德礼治民的根本措施。为了办好学校,韩愈化了不少心血,他捐出俸禄办州学,“刺史出己俸百千,以为举本,收其赢余,以给学生厨馔”,还有就是起用当地名士赵德。韩愈发现赵德“沉雅专静,颇通经,有文章。能知先王之道,论说且排异端而宗孔氏”,于是毅然推荐他“摄海阳县尉,为衙推官,专勾州学,以督生徒,兴恺悌之风。”这一举措让后来的大文豪苏轼感喟不已,他在《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称赞:“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 韩愈在潮州还举行了几次祭典,对象包括了城隍神、大湖神、界石神,甚至是鳄鱼,留有六篇祭祀文,反复宣扬了天人交感、万物有灵的天道观以及儒家仁民爱物的弘愿。如为祈求止雨而撰的《祭大湖神文》写道: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清酌腶脩之奠,祈于大湖神之灵曰:稻既穟矣而雨,不得熟以获也;蚕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岁且尽矣,稻不可以复种,而蚕不可以复育也。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神聪明而端一,听不可滥以惑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 (《韩昌黎集》卷二十二) 这类祭文都在恳切祈求神明要公正视听,降福于民,许愿以己身去承担上天对百姓的责罚,展露了一个儒者的仁心衷情。当然,祭文也蕴含有宣示国家权威,儆告地方恶吏刁民的教化意味,《祭鳄鱼文》就是一个例子。 据说,潮州民众长年苦于鳄鱼为患,韩愈遣人前往溪边祭祀,写了《祭鳄鱼文》,文称:鳄鱼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睅然不安溪潭,据处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伈睍睍,为民吏羞,以偷活于此邪! 这篇文章虽将鳄鱼视为通人情的灵物,但与其说是祭文,不如说是檄文,再三表达了韩愈守土护民的决心,文末还对鳄鱼下通牒,要求七日内若不离开就要痛下杀手: 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冥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韩昌黎集》卷三十六) 这“最后通牒”一下,据《旧唐书·韩愈传》中说,鳄鱼落荒而逃:“咒之夕,有暴风雨起于湫中。数日,湫水尽涸,徙于旧湫西六十里。自是潮人无鳄患。” 潮州八景之“鳄渡秋风”,位于韩江边,相传韩愈在此祭鳄鱼。遥遥对望韩山。 德先刑辅、养士治民的理念及作为,加上天人、万物交感互应的泛神论,让韩愈在入宋之后赢得广泛尊崇,历代仕潮官师主要颂扬、乃至于神化韩愈在潮的功绩,建庙祭祀、作文传颂。其背后隐含的国家政教意义影响深远:兴学在于贯彻儒家正统文化和尊王攘夷的大一统理念;驱鳄鱼、祭湖神,为此后出任本地的官师树立了必须尊重士人、关心民生、为民除害的楷模,同时也在警诫那些敢于抗拒王化者必没有好下场。 蛮烟瘴地,终于山水有情。“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山水尽姓韩。”尽管韩愈对岭南印象不佳,任职不长,但不妨世代潮州人把恶溪改名韩江,笔架山尊称韩山,祠火遍乡野。 民国时期潮州韩祠的韩文公塑像 值得一提的是,韩愈与潮阳高僧大颠有过匪浅的交谊,这为儒佛交流史添著了精彩的一笔。大颠和尚(732-824)承传六祖慧能南禅宗风,于贞元七年在潮阳塔口山麓幽岭下创建灵山寺,弘扬禅法,弟子千余人。因排佛遭贬的韩愈,到任潮州后却听说大颠之名,遂致书邀大颠往潮州相晤。两人的信仰虽不同,却交谈甚欢。“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的韩愈赏识大颠“颇聪明、识道理”,更钦佩大颠“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胸中无滞碍”。元和十四年(819)韩愈调任袁州,临行前还专程到灵山寺与大颠告别,年迈的大颠亲送至山门,依依惜别之际韩愈脱下官服相赠,遂有留衣之佳话,后世在赠衣处建“留衣亭”纪念。 韩愈、大颠在潮州的这段交谊还被僧徒编录成禅宗公案,演绎成一个打机锋的话头。《五灯会元》记载: 韩愈有一天相访,问大颠:“春秋多少?”大颠只提起佛珠,问:“领会了吗?”韩愈答曰:“没有领会。”大颠说:“昼夜一百八。”,韩愈不明白,只好告归。翌日再来,在门口遇到首座和尚,便将昨天的问题向他提问,首座只叩了三下牙齿。等见到大颠,韩愈再问,大颠也叩齿三下。韩愈说:“原来佛法是没有两样的。”大颠问:“是何道理?”韩愈答:“因为刚才首座也是这样叩齿回应。”大颠把首座召来,问:“是你刚才是这样回应的吗?”首座说:“是。”大颠便将他赶出寺院。 禅宗机锋讲求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用的方法经常是答非所问,或者干脆用动作比如棒喝、竖拂子、吐舌甚至斩猫,最终目的无非是消解语言文字的功能去破除内心种种观念障碍,悟到那超越一切语言、观念之上的真理。这个故事里韩愈问大颠年纪多大,后者举佛珠并说昼夜一百八,以及翌日的叩齿,都是禅宗启悟人的惯用手法,随人自参。但同样是叩齿,大颠与首座和尚境界有差别。首座不回答还好,一回答“是”就破坏了禅机,暴露了他修为不够,难怪要被逐出寺院。 有意思的是,历代儒者如欧阳修、周敦颐、苏轼、朱熹都很在意这段儒僧交谊,或考订史料记载的真伪,或批评韩愈离经叛道,或为韩愈辩护开脱。但毋庸置疑,这段交谊不正表明了岭南思想信仰土壤的开放包容吗?国学大师饶宗颐先生曾说,潮州文化源头存在着一种儒佛交辉的态势。放诸整个岭南文化源流来看,此态势一直存在并延续着。 潮阳灵山寺外的留衣亭。相传韩愈离任时,在这里留下衣袍赠予大颠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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