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说起这个名字,德国人会比我们先笑。 辜鸿铭是晚清民国人,生前就极有名。西方人说,不去看紫禁城也不要紧,但不可不看辜鸿铭啊。 这么多国家中,辜鸿铭在德国的名气最响。 不苟言笑的德国人竟然成了辜鸿铭的迷弟迷妹,你说很诡异吧? 但辜鸿铭在我们印象中,评价一般,甚至接近负面。 经常贴在他身上的标签不外乎:拖长辫,小脚癖,老怪物,好骂人,顽固守旧,尖酸刻薄,与封建残余沆瀣一气…… 最爱君觉得,这些标签都把辜鸿铭片面化了。 辜鸿铭比我们想象的有趣得多。 他把玩世不恭、嬉笑怒骂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甚至针砭时弊、表达政见也是这种态度。 藏得太深,以至于我们只知道他的怪诞和保守,不懂得他的幽默和激进。 现在,最爱君试着还原一个真实的辜鸿铭。 1 在民国,有三条辫子最出名,一条是张勋的,一条是王国维的,还有一条是辜鸿铭的。 如果说,张勋留的是政治野心的辫子,王国维留的是文化象征的辫子。 那么,辜鸿铭留的就是刻意搞笑的辫子。 周作人写文章说,辜鸿铭头上一撮黄头毛,却编了一条小辫子,连他的车夫也是一个背拖大辫子的汉子,和主人正好一对。 当时辜鸿铭在北大教书,被称为该校最古怪的人。 罗家伦上过辜鸿铭的英诗课,看不惯他的辫子,曾对同学开玩笑说: 当然,这个名并没有人敢出。 这条辫子这么碍眼,辜鸿铭却引以为豪。 他留着辫子,但从不说一句死忠的话。而时常以幽默化解人们对他辫子的好奇。 学生们嘲笑他的辫子。他平静地怼了回去: ▲辜鸿铭怒怼时人对他留辫子的偏见。 在一次饭局上,辜鸿铭主动跟胡适聊到,去年(1920年)张勋过生日,辜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他让胡适猜下联是什么? 胡适一时想不出好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 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 胡适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但“擎雨盖”是什么呢? 辜鸿铭说,是清朝的大帽。 辜的日本友人萨摩雄次说,若有人问及辫子的事,辜就会摇头晃脑地说:“这是我的护照。” 辜老先生,你这么爱调侃你的辫子,有考虑过辫子的感受吗? 2 辜鸿铭是一个狂傲的人。 老实说,这种人不大好相处,但他的幽默个性恰好弥补了性格乖张的不足。 所以他的同时代人,无论踩他也好捧他也好,都承认他是一个擅长搞笑的怪咖。 一天晚上,胡适的老同学王彦祖(不是吴彦祖哈)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吃饭,陪客中有辜鸿铭。 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北大教授,绰号徐颠子)。 大家正喝酒吃菜,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 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颠子的中间!”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那晚的饭局,辜鸿铭讲了很多段子。 有些段子,他还在不同场合反复讲,每次总添上新花样,搞得胡适暗发牢骚:哥,这段子我都能背诵了。 ▲辜鸿铭。 辜鸿铭在饭局上大讲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 安福俱乐部当权时,规定一部分参议员须由中央通儒院票选,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 辜鸿铭说,有个留学生小政客来运动他投一票。他称文凭早就丢了,小政客不依不饶,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着文凭。” 双方讨价还价,敲定了辜鸿铭现场投他一票可得四百元。 选举前一天,钱和选举入场证都送来了。辜鸿铭立马跑去天津,把四百元花在了妓女身上,逍遥了两天才回北京。 一回到家,小政客追上门大骂他无信义。 辜鸿铭拿起棍子,指着小政客说: 说完这个故事,辜鸿铭对胡适说: 辜老先生,你这么爱聊天,还不漏机锋地把白话诗讥讽了一下下,有考虑过胡先生的感受吗? 3 像辜鸿铭这样的耿直boy,确实能hold住场面,反客为主。 但也经常把天聊死。 1902年,辜鸿铭在湖广总督张之洞幕府做秘书。 那年慈禧过生日,湖北各机构悬灯结彩,铺张扬厉,费资钜万。张之洞邀请各国领事大开筵宴,并招致军界、学界,奏西乐,唱新编爱国歌。 辜鸿铭在座陪宴,忍不住对两湖书院院长梁鼎芬说:“满街都是唱爱国歌,未闻有人唱爱民歌者。” 梁鼎芬心想,这个聊天的开头有档次,就说:“要不你编一个试试?” 辜鸿铭想了一下,说: 当众搞怪讽刺大领导,这个天别人没法聊啊,于是就聊死了。 在北京的一次宴会上,座中都是一些社会名流和政界大咖。 其中一位外国记者问辜鸿铭:“中国国内政局如此纷乱,有什么法子可以补救?” 你猜,他怎么回答?他说: 这……好吧,今天天气哈哈哈。 ▲1924年,泰戈尔与辜鸿铭(前排右一)合影。 辜鸿铭后来虽然被视为保皇党,但他从不谄媚权贵。即便是总理、省长,只要看不顺眼,照喷不误。 人家说,中国将亡于外交失败,或亡于无实业。 辜鸿铭说,中国之亡,不亡于实业,也不亡于外交,而实亡于中国督抚之好吹牛逼也。“今日欲救中国之亡,必从督抚不吹牛逼做起。” 有人对辜鸿铭说:“你所发的议论,皆是王道。为什么在世上行不通呢?” 辜鸿铭回应: 借机讽刺社会实行的是“王八蛋之道”。在清末不正一针见血吗? 林语堂说,辜鸿铭是一块硬肉,不是软弱的胃所能吸收。 辜老先生,你这么犀利,难怪在官场混不好。 4 都知道鲁迅骂人厉害,文风似匕首。 其实,辜鸿铭骂人的艺术一点也不比鲁迅弱,而且更加形象、幽默。 辜鸿铭骂袁世凯,那是一如既往地骂,哪怕袁世凯权势正炙。 1907年,袁世凯与张之洞以封疆大臣同入军机。 一次,袁对德国公使说:“张中堂是讲学问的,我不是讲学问的,只是办事的。” 辜鸿铭后来听说了,对袁的幕僚说: 这境界,骂人真不带脏字。最爱君每读这段轶事,总是忍不住笑场。 辜鸿铭在洋人面前也骂袁世凯。 一个洋人跟他讨论西方人分贵种、贱种,辜鸿铭借题发挥说,对,人说袁世凯是豪杰,但在我辜某看来,袁就是一个贱种。 这是近乎不留口德地骂了。辜老先生,你跟袁世凯什么仇什么怨啊。 后来,当了83天皇帝的袁世凯,还真的在骂声中死去了。辜鸿铭尤为高兴。 北洋政府要求举国上下哀悼三日,停止一切娱乐活动,辜鸿铭专门请来戏班子在家中唱戏三天,邀请中外友人一起嗨森。 辜老先生,最爱君就欣赏你这股到老依旧叛逆、不与红人妥协的精神。 5 辜鸿铭的幽默不用来骂人,用来干点别的,效果也是杠杠滴。 比如,用来向洋人宣传中国传统。 ▲这是辜鸿铭最经典的形象。 辜鸿铭在英国读书时,每届冬至,必在他住的房间内备陈酒馔,遥祭祖先,表示不忘本。 他的英国房东太太等他叩拜祖先完毕后,必定笑嘻嘻地问他:“你的祖先什么时候来吃喝你为他们备的这些酒馔?” 你猜,辜鸿铭怎样回答? 他说:“就在你们的祖先来闻你们所献鲜花的时候。” 一次,辜鸿铭到一洋人朋友家中参加饭局。就他一个华人,众洋人就推他居首座。 席间,洋主人问辜:“孔子之教有何好处?” 辜鸿铭逮到发挥的机会了,说: 你看,幽默、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这广告无缝植入,堪称完美。放在今天,辜鸿铭绝对是海外孔子学院首席形象代言人呐。 这种幽默手法正是辜鸿铭的长项。 无论日常生活还是教书著述,他凭借渊博学识,都能就近取譬,博人一笑,又有所得。 他在北大教英诗就是这样。据罗家伦回忆,辜讲英国诗总是说,这是“外国大雅”,这是“外国小雅”,这是“外国国风”,这是“洋离骚”。 传播新的知识思想需要就近取譬,实现语言的在地化让人产生天然的熟悉感。辜鸿铭做到了。 最爱君突发奇想,假如让辜老先生来解释当今的“共享经济”,他会怎么说? 以他老不正经的性格,肯定会说:共享经济古已有之,青楼妓院是也。 6 最爱君为什么要写辜鸿铭? 林语堂说过,辜鸿铭是一个怪物,但不令人生厌,因为他是具备一流才智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见识和深度,不是这时代中的人能有的。 辜鸿铭学识足够渊博,做人足够幽默,阅历足够丰富,这些都是他的资本。 但这些东西,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拿来变现,比如变成一个滑头的投机派,保皇兴就顶保皇党,共和旺就走向共和。 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固执做那个最保守的人,简直笨得可以。 但这一“守”,守住了真性情。 ▲晚年辜鸿铭(右一)。 保守,就是不随大流。这在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坚持终生不随大流,则是难上加难。 想想看,你一个人在路上走,往前走,往后走,都没有压力,但是,当你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往你相反方向跑,这时候你心里不发毛?不想掉头拔腿跟着他们跑? 近代以来,中国面临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即便鸦片战争打了败仗,举国上下仍然坚定地认为洋人不过是炮舰做得好,要论文化和制度还是咱中国牛逼。大背景如此,做一个守旧的人是很容易的,趋新就很难了。 这时候,有勇气离队自己走的人就值得敬佩。比如徐继畲,一个地方政府官员,在《共产党宣言》问世的同一年出版了《瀛寰志略》,告诉国人要正视西方制度优点。 到了清末民初,辜鸿铭主要活动的那个年代,整个社会风气倒了过来,连最顽固的慈禧都开始搞新政了。这时候,趋新是很时髦的,守旧就很难咯。 辜鸿铭的难得之处就在这里,整个社会都往一个方向跑了,他自己给自己壮胆,偏偏选择了反方向。 如果我们不开启上帝之眼来评价历史人物,仅就当时的社会情境来衡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那么,辜鸿铭无疑就是另一个维度的徐继畲。 他们的选择都把他们推向了最难的处境,但他们都不在乎。内心这么强大的人,多少要有点偏执症才顶得顺吧。 做一个幽默、有趣、嬉笑怒骂无所忌讳的人,或许也是辜鸿铭为自己壮胆的一种方式。 写到这里,最爱君仿佛看到一个清瘦的老人拄着杖子走过,戴着标志性的瓜皮帽,留着最傲娇的小辫子,但他的背影那么长,那么孤独。 他真的好像一条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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