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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为什么讨厌李商隐|读嘉

 冲霄3e8ixadnpn 2019-07-17

文/苏则 (原创)

这是 读嘉 的第 118 篇文章,

林妹妹当然是大观园第一诗人,但她唯独不喜欢晚唐大诗人李商隐的诗。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商隐)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李商隐(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溪生、樊南生,晚唐诗人,诗风绮丽精工,多用典故,在《唐诗三百首》中,李商隐的诗作占廿二首,数量位列第四。

一般观点是:李商隐多情诗,林黛玉多情,多情人不应当窝里斗。按国内过度解读《红楼梦》的惯例,当然还会有另一种解释:这乃是曹公的叙述性诡计,林妹妹这番话只是虚晃一枪,其实她最喜欢的就是李商隐了,只是她在姐妹游玩的私人时间里,受形势所迫,不能直说——这里面可能还有一个大伏笔,大阴谋……云云。

然而,细考《红楼梦》,林黛玉的诗学审美,确实和李商隐格格不入。她教香菱学诗,全未提到晚唐人,当然也没有推荐李商隐:

“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维)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白)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瑒,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一看。”(第四十八回)

《红楼梦》里的诗歌,林黛玉的诗学观,当然全部来自曹雪芹。曹雪芹大概也不待见李商隐。《红楼梦》的诗词里,用李商隐诗的典故相对较少。全书第二回,贾雨村就正邪并存的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大发高论时,列了二十几个名字,如许由、陶潜、阮籍、嵇康、温飞卿、米南宫、秦少游、唐伯虎、祝枝山,也不提起玉溪生。

所以,“林黛玉/曹雪芹正话反说”,是伪命题。问题就要回到:“林妹妹为什么讨厌李商隐?”

这个问题同大众读者对林黛玉和李商隐的误解有关。

先说林黛玉。不少人以为,林黛玉如此小心眼,那么她喜欢的诗,一定也是话说三分,藏着掖着的那种。其实不然。

《红楼梦》里,林黛玉最好的诗不在律诗,而在歌行体。读者最熟悉的,当然是她的《葬花吟》(二十七回):

“……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林黛玉的情诗,和李商隐的情诗完全是两个路数。林黛玉写诗,有感辄发,绝少用典,其中情绪一望可知,又如题帕三绝句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三十四回)她的诗学观点是: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第四十八回)

李商隐却不然,他用典极多,诗中的情绪,即使不是深藏不露,也是隐在了云雾里和油彩后。李商隐在部分现代读者心目中纯然言情诗人的形象,是几个零碎句子、几部大众读物确立起来的。实际上绝大多数古人能欣赏李商隐诗的形式美,却并不太懂这些诗的真正含义,只好哀叹:“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十二)、“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明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里的“情”当然可以是爱情,但是前几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连用四典,庄周、望帝与情爱何涉,而沧海月明、蓝田日暖又何解?

李商隐也不是纯粹的绮情诗人。他的第二个专业很有意思:他的诗歌常常讽喻现实政治,早年诗更以此体为主。

李商隐是中国诗史上,第一流的讽刺诗人。

中国素来少真正意义上的讽刺诗。张国动主编过一部《中国历代讽刺诗选注》,选了三百多首,但这些诗大多算不上“讽刺诗”,因为讽刺重在措辞婉曲,而这些诗大多是直率的抨击批判——其中就有我们非常熟悉的《诗经·魏风·伐檀》: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近于指着鼻子痛骂了。借用鲁迅的小说分类法来说,这是谴责诗,不是讽刺诗。

而真正的讽刺诗,《中国历代讽刺诗选注》所选,以两位诗人最多。一个是罗隐(对,就是他写了著名的“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这也是漂亮的讽刺句子),另一个就是李商隐。论桀骜锋利,李不如罗,论蕴藉精巧,罗不如李。单比技术,李商隐更高一筹。

举个身边的例子。

前两年南海紧张,国家阅兵。我朋友圈里一位写旧诗的熟人兴冲冲地引用了李商隐的《北齐》其二的末两句: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虽远必诛”一番后,她又引用道:“更请君王猎一围,阅兵还要再搞大点哦。”她以为李商隐这两句是对“君王”的赞颂和鼓励,然而错了。

李商隐这两句,用北齐冯淑妃典故。《北史·后妃列传下》云:“周师之取平阳,帝(齐后主)猎于三堆,晋州亟告急。帝将还,淑妃请更杀一围,帝从其言。……及帝至晋州,城已欲没矣”——这恰恰是嘲讽北齐后主喜好声色犬马的句子。

这就是李商隐。李商隐没罗隐那么直白,但一千余年后,他那讽刺诗里的暗钩,还能用来钓鱼。

但是:这种精巧的讽刺,大概也可以算是林黛玉所说,“以辞害意”的一种,因为李商隐的技巧固然高明,却不如《伐檀》这类直白批判,能把自己的意思,传给所有读者。

林黛玉使小性子,日常挖苦人,但绝不写讽刺诗——大观园唯一一首讽刺诗,是薛宝钗的《螃蟹咏》——在诗歌里,林黛玉的情感至死是直率和炽烈的。

相比薛宝钗“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讽刺,林黛玉同题《螃蟹咏》,“铁甲长戈死未忘”、“助情谁劝我千觞”,是直率抒情的。

讽刺、用典的技巧,终究是诗歌发展的副产物。论诗歌的本源,大概还是以内容情事为主。林黛玉(曹雪芹)、郁达夫、苏曼殊、汤国梨的旧诗,技巧未必出类拔萃,因情意深挚,仍然足以感人。考原始诗歌,不是直陈其事(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故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之谓也”),就是直抒其情(《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山有木兮木有枝”大概还是楚国人记录时锦上添花的补笔;考越人原诗,几乎只是表达“爱你”而已)。但诗歌衍发至后世,技巧与情意实在已经成为再难分割的连体婴儿:没有情感的技巧,固然不过人体模型上的优孟衣冠;没有技巧的情感,终究也只是李春姬的干嚎而已。

即使如此,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仍然可以说是必然的。这既不是说林妹妹不懂诗没品位,也不是说李商隐不是好诗人,这是一个“我想吃苹果你却给了我一箱香蕉”的故事。他们两人的诗歌风格,几乎就是反义词。如果我们仅以重形式和重内容为界,可以说,林黛玉重诗歌内容,为直感派,李商隐重诗歌形式,为技巧派。林妹妹讨厌李商隐的诗,实际上就是诗史上直感派和技巧派相争的一个投射。

类似的例子,晚清也有一个。论韵律技巧,姜白石是宋词顶尖的高手,王国维《人间词话》,却嫌弃他“隔雾看花”,“有格而无情”,这正是林黛玉讨厌李商隐的词学翻版。如果天地还未变易,艺术仍然存在,这两个派别的争论还会永远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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